石鍾山(以下簡稱“石”)栗振宇(以下簡稱“栗”)


    在目前和我有聯係的作家當中,石鍾山先生不但是聯係最早的,也是聯係最多的一位。幾年前,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在全國熱播的時候,我和他通過一次電話。而此後的第二次通話,卻又隔了一年之久,沒想到電話接通後,石先生很快就說出了我的名字。此後,由於寫作上的事情,我經常打電話去找他,電話中,石先生不但對我提出的問題,耐心細致地作答,而且對我的學習乃至文學理想,都仿佛對待自己的親弟弟般關心。而其實,石先生兩年多中,從來不曾與我謀麵。石先生待人之寬厚、熱情可見一斑。直到幾個月前,我終於有機會到北京,見到了這位對我關心備至的作家、朋友和老師。


    石先生的作品,如同他的為人,充滿著濃厚的東北氣息。豪爽卻不失機智,粗獷卻不乏細膩。他對人性的理解,對於文學的觀念,對於生活的透悟,都始終洋溢著他積極的人生態度;而他對於英雄的觀點,更讓我深深感受到這位作家湧動在內心的創作激情。


    人是生活的主體


    栗:在您晚近的作品中,我比較關注你對舊女性的塑造,如《快槍手》中的秋菊、《關東鏢局》中的楊四小姐、《橫賭》中的文竹、《關東女人》中的麥花、《角兒》中的春芍等,這些人物各有個性,幾乎構成了一幅絢麗多彩的東北舊女性的畫卷,但同時我總覺得你在她們身上又都傾注了大致相同的氣質,是這樣嗎?如果是,那麽這個氣質又是什麽呢?為什麽你會把視角停留在她們身上呢?


    石:一方水土一方人。這些舊女性身上的特征是東北女性身上最具共性的東西。創作離不開生活,另外在我的潛意識裏,也欣賞或同情這樣的女性。她們的愛與恨,她們的幸與不幸,同時也是我對待生活的感受和看法。當然,在這些小說裏還有那麽多個性鮮明的男人,這些人物是我在創作中放大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和這些女人組合在一起才是一台精彩的演出。一台戲有眾多角色,僅靠主角出彩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配角也出彩,這才是完滿的一台戲。在這些小說中主人公大都是男人,但讀者往往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這些不同命運的女性,往往配角強大了,才能突出主角的色彩和力量。這是寫作上的著色問題。


    栗:從您的作品看,您塑造的人物類型非常多,有和平年代的老軍人、戰爭年代的軍人、現代機關工作人員等等,請您談談對於“把人當人來寫”這句話的理解?


    答:把人當人寫這句話,我想是對待人生的態度。我們都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但人又是什麽,又有多少人能講得清楚?說清楚的事便讓文學去說,文學是最模糊、也是最接近複雜人生的一種再現生活的方式,文學即人學,這道理我們都懂。反過來說,典型的人學也是最好的文學。文學應該關注人的本體,否則文學會死路一條。當然,這種關注取自於作家對待生活的態度。你對生活冷漠,生活就會嚴肅;你對生活微笑,生活就還給你一縷陽光。畢竟人是生活的主體。


    栗:您曾經在被采訪時談及自己對於寫當代軍人時的困惑,你認為自己產生這種困惑的原因是什麽?有沒有打算寫寫當代軍人?


    石:當代軍人的困惑主要原因就是價值體現問題,這不僅是軍人的問題,每個人都存在這樣的問題。軍人是什麽?答案大家都清楚,軍人是為了戰爭而特有的這麽一個群體,戰爭是為了和平。有了軍人才有了和平,和平時期的軍人無法體現自身的價值,這是一對矛盾和困惑。建國以後,誌願軍出兵朝鮮然後是中印邊境的戰爭、珍寶島自衛反擊戰、南疆戰事等。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七八十年代,軍人的地位在國人的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進入80年代後,軍人的價值和地位發生了根本性轉換。軍人的矛盾和困惑也就因此而生。


    當代軍人的作品我寫了不少,長中、短篇都有,隻是沒有引起讀者足夠的重視,因為和平時期的軍人不具備軍人的典型性了,能引起轟動的因素基本上沒有。這樣的作品很難寫,也費力不討好,但我會一直關注著軍人的當代生活。


    不刻意追求一種風格


    栗:從“激情係列”到“土匪係列”,在閱讀了幾十部您的作品後,我想大致概括您作品的風格:特征明顯的人物性格、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幹淨利落的語言、真情洋溢的情感基調,不知道這樣概括準不準確?或者說,在實際的創作中,您追求的是什麽樣的風格?


    石:創作中題材的廣泛是為了變換視角,用不同的角度去審視我們各階層的人,在創作上也是嚐試著換一種口味,就如同我們的胃口,同一道大餐吃多了,也有厭煩的時候,當然也是為了激發創作激情。但這種題材的變化和自己的生活還是息息相關的,我第一次轉業後,當過公務員,幹過電視編導,一切從生活出發,有了生活,有了感悟,自然就有了創作上的衝動。


    在創作中刻意追求一種風格肯定會是失敗的,應該說你適應什麽樣的風格。一個作家的生活經曆和文化修養,決定了一個作家的風格。風格是在作家的創作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這是很深刻的哲學命題。對人來說性格即命運,這句話同樣適合作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家的風格也是這樣,說模糊點是天注定的。但主宰我們生活的是人而不是天。


    栗:讀您的小說相對比較輕鬆,我覺得這主要歸因於您對語言的運用和流暢的結構安排,您在創作中是如何處理二者與主題的關係?


    石:我一直認為小說一定要好讀,好讀的小說並不是削弱思想。文學就是文學,不要給她強加上許多她承受不了的東西,比如哲學、文化等等。文學即人學,把人寫透了,自然就有了百味人生。人生又是什麽?任何一個哲學命題都是人生的命題。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探討人的靈魂更深奧的東西了;而文學就是探討人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的問題。她和宗教不同的一點是,她演繹的是過程,而宗教告訴我們的是結果。把文學想透了,把人生想明白一些,就一知半解地知道文學應該往哪裏去了,她要幹什麽、怎麽幹的問題了。所以,我一直以為,小說一定要好讀,在好讀中把你對生活和人的理解傳達出來,僅此而已。


    關於語言,我認為這是創作小說的一種工具,這種工具得心應手了,你才能順利完成任務。語言的修練也不是一日之功,通過語言能看出作家的追求、性格和功力。我對語言的追求就是平實、準確,努力豐富,盡可能地把你的感情傳達出來。


    栗:20世紀以來,各種文學思潮不斷出現,這對作家的創作發生了較大的影響,比如現代時期中的新感覺派、80年代的先鋒派等等,在這種大的氛圍下,您為什麽對傳統現實主義一直情有獨鍾?


    石:這和一個作家的成長經曆有關,更重要的是童年經曆。什麽樣的土地適合種什麽樣的種子,什麽樣的種子開什麽花、結什麽果,這都是命中注定,無法改變的。如果想改變,那就是嫁接出來的果實,也可能梨不像梨,蘋果不像蘋果,我們隻能叫它“蘋果梨”。一個作家的生活背景,包括他從小長大受到的教育,喜歡的書目及他周圍的人,對作家的成長經曆來說都至關重要。另外不可忽視的就是民族的大文化。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有許多作家都努力嚐試過各種流派的文學創作,我欣賞這些作家的勇氣。但實踐證明,結出來的果實都有些水土不服。一個民族的文學不能脫離民族文化,否則就是一條死路。文學要進步,人類要發展,相互交融、滲透是正常的,但決不是徹底地斷裂。這種交融和滲透應該是了無痕跡。


    不要為文學擔心


    栗:有人說當今時代已經進入了讀圖時代,的確,相對於過去,現代社會讀小說文本的人越來越少了,電影、電視、互聯網對於傳統的小說創作產生了較大的衝擊,您認為作家們該如何麵對日益豐富的文學傳播手段?另外,在當今風起雲湧的大眾文化背景下,戲說文學、白領文學、快餐文學等文學樣式充斥了我們的文化市場,軍旅文學怎樣才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整個文學的前景如何?


    答: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全民瘋讀文學作品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如果沒有十年“文革”的壓抑也不會出現七八十年代那種盛況。隨著科技的發展,消遣渠道越來越多,閱讀方式也不僅僅是紙媒體一家獨攬了。文學的讀者因此分流,這種現象很正常。上個世紀文學熱不是正常的事,反而現在人們對待文學的態度才趨於正常。我認為這對文學是件好事而不是壞事,讓讀者和作者都少些浮躁,多些理智和心平氣和,往往會催生出真正的文學作品。文學改變不了什麽,但文學會給那些熱愛生活、對未來有幻想的人提供一種或多種生活方式。這種方式就是對待生活的態度。最早的文學模式就是神話,現在演變為文學,她會教會我們認知生活的方式。任何一門科學,都需要幻想或設想,文學恰恰具備了這種功能。於是,文學就有了她存在的合理性和生存的土壤。不要為文學擔心,過去存在的現在依然有,未來還會有。隨著人們對世界認知程度的加深,文學也在發生著變化。


    栗:當前軍旅文學創作似乎存在一種邊緣化的趨勢,原汁原味的軍旅文學少了,這表現在:許多軍旅作家都把自己的部分精力投入到地方題材的創作;許多軍旅文學作品看似是軍旅題材的,但其中主要內容卻基本和軍旅無關,軍旅文學的內涵在逐步解構。從您的創作來看,您似乎也有這種趨勢,您是怎麽看待這種現象的?或者,您認為在新的曆史條件下軍旅文學應該具有哪些必須的特質?


    答:我承認有這種趨勢,但我認為也屬於正常的一種同化或解構。原因就是和平時期的軍隊的特性已被社會同化。君不見,在我們軍隊工作的機關人員,不論職務高低,每天8小時上班,上班時間才著軍裝,下班後穿便服,生活區和其它社區沒什麽區別。這就是和平時期的軍人生活。就是基層部隊也隻是正常的執勤,沒有劍拔弩張的戰爭態勢,不可能要求軍人去重複“狼來了”的故事。軍人則隻有在戰爭中才顯示出他職業的不同,也隻有戰爭才能令軍人變得卓爾不群;而和平時期的軍人隻是一種職業罷了。風險程度遠遠小於公安幹警或武裝警察。不僅外軍,我軍也在強調職業軍人這一屬性。軍人隻有在戰鬥中才能體會出他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和平時期它就是和平的象征。


    軍旅文學的核心是英雄主義


    栗:您認為軍旅文學的內核是什麽?軍旅文學應該體現或者能夠體現哪些審美特征?您認為當今軍旅文學創作有哪些需要克服的弱點?


    石:軍旅文學的核心是英雄主義。隻有“英雄”才是符合軍旅文學的唯一審美標準。軍旅文學這種提法沒有科學性,我以為科學的提法應該稱之為戰爭文學,隻有戰爭才生產英雄,讓人們為之感動、振奮或涕淚泗流。這是我們頂禮膜拜、為之顫抖的英雄。這樣的英雄形象是任何一個民族都為之自豪的。


    軍旅文學(姑且這般稱之)的弱點很多,不僅軍旅文學,我想當今文學創作都有的共同問題就是:作品的格調,對待生活的態度等問題。描寫雞零狗碎的作品太多,那種陽剛正氣的作品太少。這是一個作家的世界觀的問題。心裏沒有陽光,人格委瑣的作家又怎麽能寫出陽剛的文學呢。軍旅文學更需要這種陽剛。當然這種陽剛不是概念式的,而應是從我們作家的血肉中噴湧而出的藝術形象。


    栗:請您結合自己的軍旅文學觀念,談談對英雄文化和英雄主義的理解?


    石:任何一個國家或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評判標準,不論如何評判,人們欣賞的習慣都是一樣的。文藝作品承載了這種宣揚英雄的任務,因此,通過文藝作品接受英雄,走進英雄便成了我們的審美需求。


    我們平凡的人對英雄都有著一種天然的渴望,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成為英雄,這種情緒使我們的平常生活多了些亮色。因此,凡是塑造英雄、伸張正義的作品都能很快被我們所接受,並廣為流傳。中國的文藝作品不計其數,包括中國的四大名著中就占了三部,外國的文藝作品更是數不勝數。從古希臘神話到我們的“英雄兒女”,無不是英雄和正義的化身。


    作為一個作家,從內心到靈魂應該多些正氣,多一些英雄情結,去塑造我們心目中的理想式的英雄,讓我們的生活多一些陽光和亮色。我慶幸自己是一名軍旅作家,因為戰爭文學說到底是塑造英雄的文學。


    栗:您認為什麽叫“英雄史詩”?您又是怎樣看待當今創作的史詩化追求的?


    石:我覺得在某些評獎過程中,走入了一條歧途:追求曆史的、縱深的、磅礴的、凝重的史詩特征,覺得隻有這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我們回過頭來看,真正能夠具備史詩特征的,像古羅馬史詩那樣的作品,的確可以稱之為好作品,但這不是說,傑出的作品非得是史詩性的作品。談到英雄史詩,我頭腦中馬上出現一種旋律,大氣磅礴的、非常凝重的、給人感覺以力量的、以精神的音樂背景作為依托,不是流行歌曲,不是民間小調。我覺得,從中國神話中的《誇父逐日》、《女媧補天》等,和古希臘的神話比在力量上就弱了很多,其間主要是作為人本身的色彩淡了一些。中國總體上缺少史詩性的作品,特別是英雄史詩。


    栗:我想作一下預測:在未來十年左右是極有可能在中國出現英雄史詩性的作品。這種預測主要原因是:首先我們這個民族是一個有著厚重曆史的民族,在創作源泉上是非常豐富的。其次,當代中國作家和過去的作家相比,在文學素養和知識儲備上已經完全具備了完成史詩性作品的能力。再次,相對於過去,我們現在所擁有的文學環境是十分寬鬆的,作家完全可以放開手腳按照文學的規律去創作。對於這種預測,您是什麽樣的觀點?


    石:如果說最近十年左右出現,我感覺有點懸。主要原因是長期以來我們對於英雄的認識不夠全麵,文學作品中類型化的英雄太多,另外我們在自省上相對缺乏,這是我們傳統文化的劣根。要出現真正的英雄史詩性的作品,這需要作家、評論家的共同努力,而且我覺得是一個較長的過程。


    栗振宇:1978年出生,1996年入伍,解放軍鄭州防空兵學院畢業,留校工作,現為陸軍上尉、華中師範大學文藝學專業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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