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侯召抬著王野棺槨回來的那日,百姓夾道痛哭,哭聲震天,三裏地外都能聽見。


    王野是鄉野行伍出身,雖大字不識一個,但勇猛無匹,一路坐上元帥之位。他的妹妹王盈彩更是美貌,與廣平王妃並稱鄴城雙姝,後來嫁入平城侯府為夫人,隻可惜紅顏薄命,生夏侯召的時候血崩死了。


    平城侯迫不及待又迎娶龐氏進門,夏侯召的苦日子就開始了,再沒幾年,平城侯也暴斃身亡,王野便將八歲的外甥夏侯召帶去了北邊的軍營,距今已經十四年。


    百姓雖懼怕夏侯召殘暴之名,但是也清楚,北越至今未能攻下樊門關,他們生活平靜,多半都要仰仗夏侯召,如今他被召回了王畿,安寧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結束了。


    龐氏與龔氏手裏捏著帕子,上頭沾了辣椒水,隻等夏侯召一進門便抱著他哭得昏天黑地,好做足了慈愛長輩與後母的架勢。


    木宛童冷眼看著惺惺作態的二人,忍不住揚起一抹譏諷的笑容,饒是她沒有刻意打探平城侯府的情況,也知道個七七八八。


    這二人麵和心不和,私下裏鬥得像是一對鬥雞,各懷鬼胎,眼下聯合起來,無非是為了對付即將回來的夏侯召。


    龔氏拋去了原本的沉穩大家長模樣,翹首以盼。


    夏侯鑾端了盞茶安撫她“母親,您且稍安勿躁,大軍才剛進城呢。”龔氏緊張的握了他的手,情緒才有些平緩。


    夏侯鑾是龔氏嫡親的,唯一的兒子,是她的命根子。


    龔氏是老平城侯的繼室,也是夏侯召的繼祖母,並非夏侯召父親的生母。


    龐氏看著自己的小叔夏侯鑾正值壯年,又在鄴城素有溫雅賢明,又見自己的兒子夏侯博不過十四,少不更事,不免多了幾分焦躁。


    長此以往下去,就算夏侯召死了,博兒怎麽能爭得過夏侯鑾?


    她忍不住照著身旁夏侯博的肩上拍了一巴掌“你大哥馬上就回來了,你就光顧著吃去了!”


    夏侯博悻悻的放下了手裏的點心“他愛回來不回來!關我什麽事?”


    聽聞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像是羅刹一樣,殺人不眨眼,可怕的很,他巴不得不見到!何況又不是一個娘養的,自然不親。


    “老夫人!夫人!世子回來了!”外頭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和呼喊聲。


    龐氏與龔氏一驚,俱是將帕子往眼睛上一蹭,兩人眼眶都變得通紅,眼淚欲掉不掉。


    木宛童緊緊的揪住裙角,或許這個夏侯召,是她唯一深淵裏能借助的人。


    她最希望夏侯召是個貪戀美色的,若是如此,她大可豁出去,犧牲色相,借他權勢扳倒龔氏龐氏,再脫離苦海。若是個不好糊弄的,那就難辦了。


    隻見正門大開,一陣兵甲相撞之聲傳來,伴隨著整齊的腳步聲。


    一打眼,進來的是位厚墩墩的男子,方額闊鼻,身量不高,有些氣勢,卻稱不上好看。龐氏與龔氏都暗暗鬆了口氣,長成這幅模樣,不若自己的兒子俊俏。


    卻還是情緒到位,哭哭啼啼的直接撲上去。龔氏顫抖著手碰了碰他的臉,哀嚎了出聲“我的孫兒啊!可憐見的,這是吃了多少苦!”


    龐氏不甘示弱,抹著眼淚跟著一起哭,隻叫著我的兒,心肝肉啊!


    連夏侯鑾都悲戚的喊了聲侄兒!夏侯博揚起一抹尷尬的假笑。


    木宛童的思緒開始飛速運轉,市井傳聞裏,夏侯召可是器宇軒昂,說不好聽了像是妖精,怎麽……可龐氏與龔氏哭得這麽起勁兒,難道說傳聞有誤?


    但觀麵相,這的確是個好把控的。


    那厚墩墩的男子表情肉眼可見變得尷尬,身子向後退了幾步,聲音顫抖的高聲向後叫喊“將軍!夏侯將軍!夫人與老夫人叫您!”


    一時間,平城侯府門前變得死寂,龐氏與龔氏的哭喊戛然而止,塞在嗓子眼裏不上不下,臉都憋紅了好不尷尬。


    敢情她們哭了半天,認錯人了!


    複又將目光投向大開的庭門,眾人皆是呼吸一滯。


    不知該怎的形容,隻覺得哪哪兒都生的精致的過分,挑不出錯來,像是幅濃墨重彩的畫,卻絲毫不顯女氣。清清朗朗的站在那兒,就覺得悅目的不得了。


    隻是周身氣度卻教人瘮得慌,身上還隱隱透出些血腥味兒。


    龐氏忍不住慌了,下意識看向木宛童,心裏多了幾分忐忑,若是未見過夏侯召,她自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木宛童的姿色能迷倒任何一男子。但如今二人瞧著姿容平分秋色,誰也壓不過誰,這……


    厚墩墩的男子急忙躲在夏侯召身後,用手背抹了把冷汗,暗暗嘀咕“這誰頂得住?一對瘋婆娘!”


    隻是這次,龐氏與龔氏都不敢拉著夏侯召哭了,是在是怵得慌,夏侯召長得雖俊,那張臉卻跟結了冰一樣,加之周身都是死人堆兒裏打滾淬煉出的腥煞氣,實在不敢對他過多放肆。


    夏侯召一打眼,就瞧見人堆後頭的木宛童了,那樣的模樣,放在哪兒都會讓其餘人成為陪襯。此刻,木宛童也怔怔的看著夏侯召,眼睛如同揉碎了的水波,滿滿倒影的都是他的影子。


    她麵色依舊憔悴蒼白著,消瘦了許多,愈發顯得眼睛大了,原本身架骨就纖細,更顯得像是林子裏驚慌失措的鹿,勾起打獵人將其收入囊中的征服欲。


    夏侯召的手摸上腰間別的長劍,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來,黑漆漆的眸子直直望進木宛童的眼睛裏,整個人都瞧著更瘮得慌了,還不若不笑。


    木宛童注意到夏侯召看她的目光,裏麵夾雜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陰森又可怕,她纖白的手指攥住了裙裾的一角,骨節泛白,將頭深深埋下。夏侯召,是能將龐氏龔氏壓得死死的人,但必定不是一個會耽於美色任其擺布的人,搞不好,她也會被挫骨揚灰……


    夏侯召走過木宛童身側的時候,她的確聞到了鮮血的味道,若有若無,縈繞在鼻翼,好像這血腥是沁進了他的骨肉,又從他的靈魂裏發出的……


    作者有話要說:  耽不耽於美色,受不受你擺布,童童你以後就雞道了!


    第四章


    自夏侯召回來後匆匆瞥見一麵,便再也未見過,他出府去主持王野的喪葬事宜,接連幾日都不見回來。


    府中眾人反倒是鬆了口氣,夏侯召無論是氣勢還是長相上都太具攻擊性,銳利的像把出鞘的劍,寒光森森,瞥一眼已是不想,何況朝暮相對。


    木宛童這幾日接連做了噩夢,半刻的安生都不得,眼下青黑一片,更顯得孱弱。夢裏接二連三的都是父王屍首分離的血濺三尺,或是阿南被按在地上打的失去了生機,畫麵再一轉,便是夏侯召的眼神,黑沉沉入同深淵。肩上的擔子將她壓的喘不過氣。


    她若隻是個家奴姬妾,想是巴不得去侍奉夏侯召,那樣的長相,指不定是誰占便宜,可她不是,又懷了旁的心思,自然心中顧慮許多。


    “宛姬,世子回來了,老夫人召你過去。”外麵婢子揚聲喚道。


    府上傳遍了她要蓄作夏侯召通房妾室一事,眾人對她的稱呼也就見風使舵的改了,皆稱她宛姬,木宛童每每聽聞,隻覺得諷刺屈辱。


    “知道了……”她淡漠的回應,鴉羽樣的雙睫垂下,投出一片陰影來。


    木宛童將自己的繁複衣帶打理好,站在打磨光滑的銅鏡前打量自己,自嘲的笑了笑,鏡中的女子麵若金紙,女鬼一樣。


    廣袖華服,襦裙層層疊疊的綻開,即便是冬裝也有些飄逸灑脫的意味,可見龐氏是下了功夫給她準備衣裳的。


    夏侯召霸道慣了,自覺大馬金刀的落座上首,龐氏與龔氏現下要取得他的好感,進而徐徐圖之,自然不會與他嗆聲,再多的不甘願也都咽了回去,隻捧了一副笑臉相迎。


    龔氏身體康健,尚且健步如飛,手裏卻拄了個拐杖,老態龍鍾模樣的緩緩落座在夏侯召身側,心中暗罵夏侯召。


    不愧是軍營那等下·賤地方養出來的賤胚子,一點規矩都不懂,不知道尊老!和他那個娘一個樣!


    夏侯召將一身錚亮的披甲換了袴褶,這與當朝提倡的飄逸華麗有些背道而馳,是軍中慣常的裝束,更勾勒出他的身形修長,比例完美。


    堂中靜悄悄的,隻有夏侯博摸了塊點心吃被噎住後的咳嗽聲。


    龔氏將目光小心翼翼的掃過夏侯召周身,方才端著老祖宗的架子開口“當初你走的時候才桌子那麽高,如今都已經這麽大了。這些年裏建功立業,算是給家裏祖宗麵上添光,祖母心中深感欣慰,你母親也是以你為驕傲……”


    “是啊是啊,母親也以你為驕傲。”龐氏迫不及待的應和。


    夏侯博正啃著點心,聽聞二人虛情假意的恭維問候,忍不住一個哆嗦,又讓點心卡了嗓子,登時臉紅脖子粗,好一陣咳嗽,手忙腳亂的飲了兩口茶水才緩過來。


    夏侯召不在家的時候,他娘和祖母可不是這麽說的,那一個個的恨不得整日跪在佛前祈禱夏侯召橫死疆場。


    真是笑死他了,哈哈哈哈哈哈!夏侯博忍不住笑出聲,龐氏與龔氏皆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教他把笑憋回去。


    龐氏心中暗惱,這死孩子性子到底像誰,一點兒心計都沒有,大大咧咧的,像個二傻子,自己拚死拚活幫他爭爵位,他倒好,幫不上忙淨扯後腿。


    夏侯召撣了撣衣角的浮塵,眼眸斂下,絲毫不在意他們之間的小動作。


    他之所以回來,是為了繼承他那個混賬父君爵位的。倒不是他稀罕這個爵位,而是有人對這個爵位虎視眈眈。


    他這個人一向有原則,該是他的東西,扔了砸了毀了,也不許旁人覬覦染指半分。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賬,還未曾與這些人算過。


    龔氏見他不說話,明擺著是不尊敬自己這個祖母,心中有些不滿,臉一耷拉,語氣也不善了幾分“如今回來了,就安生在家裏住下,咱們家好歹也是世代勳貴,規矩多,不比軍中,渾鬧一片,沒個上下尊卑。”


    龐氏隻是靜靜的埋著頭不說話,她與龔氏,總有一個人要做黑臉,一個人做白臉,既然龔氏願意做那個黑臉,她何苦得罪人?


    龔氏還在絮絮叨叨“你在軍中長了十幾年,走的時候尚小,怕是規矩什麽的也沒學好,富貴景象見得也不多,多在家待待就知道了。”


    夏侯召明擺著聽出龔氏在給他下馬威,又譏諷他窮酸地方出來的,眼皮子淺,沒規矩。他微微揚唇笑了,是哪個給這個老妖婆這麽大的底氣,敢出言不遜?


    他按捺下來脾性不發作,想聽聽龔氏還能再說些什麽。


    “伺候的人都給你配齊了,你還是住在以前的院子裏……”


    龐氏一驚,當即柔聲打斷龔氏的話“母親,阿召如今大了,再讓他住在原來的地方怕是不好,何況當初您做主將正啟院給了博兒。不若就讓阿召先跟博兒住一起,等過些日子,妾身將西邊的文德院收拾出來給阿召。”


    夏侯博麵色也有一瞬的不安,慌忙站起來“祖母莫不是忘了,他……大哥的院子早早就給了我,你若是讓他住回正啟院,我不就要睡大街了!還是另尋院子給他住好了!我瞧著正院就不錯,反正大哥這次回來就是襲爵的,那個院子早晚也是大哥的,提前住了也無不妥。”


    讓他跟夏侯召住一起,那更是不行,夏侯召看著邪氣的很,他怕半夜床頭站個人提刀要抹他脖子!


    夏侯召走的時候才八歲,還是住在西邊的正啟院,那算是個好地方,通風透氣,院子結構也精巧,是當初先侯夫人王氏在夏侯召未出生前就悉心布置的。


    但是夏侯召走了這麽多年了,那地方早就讓龐氏看上,占去給夏侯博做了院子,若是騰出來給夏侯召,那讓夏侯博住哪兒去?


    這遭夏侯召回來,龐氏與龔氏的慈愛隻是做給外人看,實際上也未曾將夏侯召當做正經人物對待。龔氏早就忘了夏侯召當初住在哪兒,遂順口提起讓他住在原來的地方。


    夏侯博是個說話沒遮攔的,不知道這一開口又讓龐氏與龔氏心頭一個咯噔。那正院是曆代平城侯住的地方,他們巴巴守了這麽多年,這麽能讓夏侯召住進去?


    夏侯博瞧著母親和祖母凶惡的眼神,心虛的摸了摸鼻梁,他是不是……又說錯什麽了?


    好像沒錯啊,夏侯召不就是回來襲爵的?那個院子不早晚是他的?


    夏侯召心眼忒的壞,看著旁人不高興,他就開心了,眼見龐氏與龔氏都是一臉驚恐忐忑,生怕自己搶占了她們寶貝的正院,又不想交出來他原本住的院子,他忽的就笑出聲來,冷清清的聲線像是冰塊擦過後脊梁一樣,讓人心裏一激靈。


    夏侯博搓了搓胳膊,他就打眼看著這夏侯召精神不正常一樣,你瞧瞧,笑得這個滲人,他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甚好……正院甚好。”此話一出,龐氏與龔氏心下一涼,夏侯博反倒鬆了口氣。


    “不可!你尚未承襲爵位,則能住進去,也太沒規矩了!”龔氏扯著嗓子厲聲反對。


    “本將軍住不住進去,有你置喙的餘地嗎?”夏侯召揚眉冷聲,音調不急不緩,語氣似是在打著商量,他本就聲線涼薄,難免與人交談時候讓人多幾分懼意。


    方副將,也就是那個厚墩墩的男人,他見夏侯召的神色便會意,帶了一隊人分列在堂前,明擺著就是威脅,看得龐氏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夏侯召帶回來的都是戰場上的親信,手上都是見過血的,龐氏與龔氏困在深宅大院一輩子,哪裏見過這等陣仗,腿肚子都有些發軟,不敢反駁,卻又不知該說什麽維護自己長輩的尊嚴。


    反倒是夏侯博發出一聲讚歎,有些新奇,眼睛閃閃發亮。


    “老……老夫人……宛姬……宛姬到了……”管家瞧著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哆哆嗦嗦的打破僵局開口。


    龐氏見著有人遞來了台階給她下,趕忙定了定心神開口“既然來了,那便讓她進來罷。”


    木宛童自堂前一進來,便覺出氣氛不對勁,格外冷凝,龐氏與龔氏臉色都十分差勁。堂內左右兩列著十餘人,腰間別著長劍,麵容冷煞,不似善類。


    她麵不改色的走上前,抬手微微行一禮,便不言不語的站在堂中。她到底還是不肯給這些人行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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