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望著窗外神遊的卓青猛一抖擻,思緒登時回籠。


    下意識地循聲側頭,她滿麵疑惑:“啊?”


    “過段時間,香港有個鑒賞會,”紀司予將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收入眼中,卻依舊輕描淡寫,溫聲問:“正好是奶奶生日以後不久,你有空的話,我陪你去香港逛逛?”


    “香港?”


    卓青愣了愣,思索片刻,眉心微蹙:“好是好……可是奶奶生日以後,不是一般都要去南山祭祖嗎?”


    “今年不去了。”


    “嗯?”


    紀司予拉過她冷冰冰的右手——不住往口袋裏摸索那一隻手。


    十指相扣,他低垂視線,仿佛若有所思:“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去一趟南山,老人家精氣神要耗了大半,之前我和大哥已經商量過,今年祭祖,在家簡單弄弄就是了,別跑那麽遠。”


    “……這樣啊。”


    卓青心思正亂著,這會兒也不覺有異,倒嚐試著、小心翼翼反手緊握住紀司予那纖長五指。


    “那我們去看看吧,還可以叫上宋致寧,”她說,“他之前好像是和香港那邊的鍾氏有點交情,這趟過去,你要是談生意……”


    “不談生意,阿青,我們就兩個人去吧。”


    紀司予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便大好。


    拉著她的手,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卻還幼稚地晃了又晃。


    “奶奶的生日肯定鬧得人心累,每年都是這樣,結果還要你陪她去祭祖,今年不用了,”他晃啊晃,“今年我帶你去散散心,香港有好幾家畫廊做的不錯,你不是一直想要買幾副珍妮·霍爾澤的畫嗎?我們親自去看看,買你喜歡的。”


    卓青:“……”


    這位先生,你昨天晚上可不是這麽說話的。


    下意識的反唇相譏,幾乎就差一步便說出口。


    可她驀地視線落低,看向膝上十指緊扣的大手小手,張了張嘴,還是沒能照著心裏話念出口。


    其實本不該問【你為什麽變得這麽快】,又或是【兩年前的事,你消氣了嗎?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


    她比誰都清楚這答案,問出來隻是平添不快。


    畢竟,紀司予生氣和開心的理由,在她看來,確實比大多數人都顯得簡單。


    譬如昨天晚上。


    自己一時意動的“邀請”,確實存了別的念頭:宋嫂那副恨鐵不成鋼模樣的刺激,心裏隱隱約約對於挽回兩年前顏麵的一點執念——以及得寸進尺的試探和強行把過去翻篇的打算。


    借著那樣溫情的氛圍,心裏卻計算著“一夜回到兩年前”,估計是真把一眼看穿自己那卑鄙念頭的紀司予給氣到了。


    可是氣歸氣,兩年歸兩年。


    隻要她一服軟,一置氣,稍稍哪怕明顯一點的表露出愛,哪怕隻是嚐試著緊緊握住他的手,他就願意退一萬步來給她台階下——


    就如同小孩子貪戀糖果,紀司予的心裏,好像也一直住著搖搖晃晃站不穩的少年時代。


    那個她撿了大便宜的少年時代。


    “好啊。”


    她心頭一澀,愈發緊握他微冷手掌,“我們很久沒有單獨去玩了,去哪都好……我也想透透氣了。”


    “那要不,去完香港,再回湖州吧。”


    “……你哪裏有這麽多時間。”


    “有啊,”他又晃晃她手,“實在走不開,那我就跟那群煩人的董事說,“我老婆是最最有名的紀四太太,又乖巧,又特別溫柔,說話細聲細氣,要是不給我放假,你們有本事跟她說去,她一撇嘴,一哭臉,誰都沒有脾氣了”。”


    卓青:“……”


    老娘給你一槌。


    她白他一眼。


    翻完白眼,忍了好一會兒,忽而“噗”一聲怪叫。


    好吧,畢竟是發自真心笑了。


    笑的嘴角憋不住直抽抽,笑的白白淨淨的手捂住白白淨淨的臉,什麽妝麵儀態也顧不上,她悶聲笑的歡快。


    從她十七歲回到卓家,二十二歲嫁入紀家,紀司予曾是唯一賦予她任性權利的人。


    哪怕她時而驕傲固執,時而虛偽虛榮也自卑,努力融入著複雜的圈子而走過費力不討好的彎路,做錯了很多很多事,漫不經心地,一刀刀衝人心上剜肉,可隻要他在,她就可以嚐試著做自己。


    被包容,被原諒,被鍾愛,被善待。


    這次也是一樣。


    這次一定也一樣。


    她別過臉去,看向窗外,心情怪怪的,又溫柔得出奇。


    那張燙手的名片,好似也一下被忘在腦後,甚至忘記像往常一樣的揣摩心思、思慮對錯得失,唯獨車窗映出那杏眼微彎起,藏住小小雀躍。


    畢竟,二十五歲的卓青啊,這時隻是暗自在心裏默念:老天爺,拜托了,我會努力改掉好多好多的壞脾氣,努力變得正直善良又美好,雖然很遲,可是我會努力地去學……所以拜托了,拜托了,讓紀司予一直都像十七歲的時候那樣喜歡我吧。


    =


    紀司予一路將人送到老宅外。


    他這一天又是缺席會議又是早退,公司方麵需要親自處理的事態堆積如山,隻得先安排好兩個家仆一左一右攙扶她進門,便匆匆趕回紀氏總部。


    “阿青,”臨走前,不忘微微彎下腰來,同她叮囑,“公司還有點事沒處理,我要過去一趟,要是能趕得及,我會回家吃晚飯。”


    這話不僅是說給她聽,也說給一旁麵色複雜的宋嫂聽,連咬字也格外清楚明晰。


    再加上為了護送那枚價值一億八千萬的粉紫鑽戒,蘇富比方麵提前安排了架勢極大的安保團隊,配合這情境遙遙一看,實在有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即視感。


    早晨還略顯囂張的宋嫂,登時收斂得有如鵪鶉。


    一路也不敢多話,畢恭畢敬攙扶著她上樓回房。


    ——“等等。”


    主臥內,卓青叫住剛把她放下、便忙不迭轉手要走的宋嫂。


    婦人心虛神色一掠而過,估摸著女主人的脾性,怕不是又一頓溫溫柔柔的夾槍帶棒,很快把頭埋低。


    卓青冷眼觀察著麵前婦人不住遊移的眼神,半晌沒吭聲。


    實話實說,就連她自己也清楚,宋嫂有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


    畢竟自己的確不是個純粹柔和善良的性子,學了富人家那一套恩威並施,逮著機會便也往自家使,雖說明裏暗裏頗受擠兌,也沒有太吃過虧。


    隻是,或許是因為太久沒人好好哄過她那怪脾氣,便也沒有人記得,其實她本是個最好哄的人。


    卓青自嘲一笑,別開眼神。


    “算了,”她自言自語,“我跟別人較勁,會把自己氣老的,隻要沒有下次,我就稍微原諒一下吧。”


    要改一改壞脾氣了。


    宋嫂:“?”


    太太今個兒裝溫柔善良裝進骨子裏了?


    或許是麵前人的疑惑表露的太明顯,死皮賴臉如卓青,也不得不尷尬的輕咳一聲。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我提前準備點材料,”她續上後話,這次音調不再那麽咄咄逼人,“我想做幾個家常菜,就油豆腐塞肉,銀魚炒蛋……再加個湯吧,冬瓜排骨湯,你看什麽時候能準備完,到時候來叫我一聲,我先睡一會兒。”


    連話也說得十分“家常”,但宋嫂顯然仍有些意外。


    頓了頓,或許是想起沒受刁難已經是大幸,這婦人便也不再多問什麽,應承下來,忙不迭轉身就走。


    剩下個卓青。


    一聽到房門落鎖,便往後一癱,把自己擺成個巨放鬆的大字型。


    翻來覆去滾了幾圈,總覺得哪裏硌得慌,這才想起從口袋裏摸出來那“罪魁禍首”——


    哦,是薑承瀾的名片。


    卓青撓撓頭發:剛才有點高興過頭,忘記這回事兒了。


    正準備起身去扔,她那針織裙另一側的小口袋裏,被遺忘多時的手機驀地震動不停。


    連聯係人備注都不用看,她也猜到是誰。


    “喂?”是故,一邊換睡衣,一邊肩膀夾著手機、將電話接起,卓青開口便問:“我們大小姐,又有什麽事跟我揭露揭露啊?”


    “絕對是驚天大消息!能把你嚇一跳那種!”


    白倩瑤的聲音壓得很低,仍然抑製不住那股躍躍欲試的八卦分享心情:“……你知道薑阮阮吧?就當年盜你成績、巨他媽猖狂那個,我今天跟我爸去談生意,正好也碰到她——算了她的事你肯定也不感興趣。但是!”


    “嗯?”


    “但是我聽到她跟人打電話,問‘哥你到哪了’,哥誒!她家哥哥還有誰,不就是薑承……等下,紀司予在你邊上嗎?”


    卓青:“……”


    這種莫名其妙偷/情的氛圍是鬧哪樣?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換好睡衣,趿拉著拖鞋,溜達進洗浴間。


    一扔,一按。


    伴隨著一陣“嘩啦啦”幹脆利落的衝水聲,那紙團終於在她手中被毀屍滅跡,毫無疏漏。


    白倩瑤猛地被這動靜一驚:“啥?天哪!你一邊上廁所一邊跟我打電話?!”


    瞬間戲精上身,白大小姐心痛不已地感慨:“口意!我是不要緊,但是青青,你怎能如此不修邊幅,實在讓我深感意外!”


    “……”


    卓青歎了口更深的氣。


    “行了行了,司予不在,”她接腔,“你是不是要說,薑承瀾可能回上海了?”


    “靠!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今天在拍賣會看見了,他還特意過來給我打招呼。”


    白倩瑤一下從驚訝自動切換到憤怒狀態:“我靠,這個狗男人還敢這麽不要臉?我非得……等等,拍賣會?!該不會是今天蘇富比那一場吧,聽說有人花一億八千萬……喂,不會是紀司予吧?!身體裏沉睡的燒錢妖怪又蘇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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