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指了指後背,被繃帶緊緊纏住的兩處明顯凸起,“雖然胡蘿卜爸爸出了好多好多錢給我治病,可是怪就是怪嘛,我的背是歪的,還有兩個大瘤子哦,你看,我從來都沒有坐直過,我老是往一邊偏。”


    “……”


    “不過就算他們都說我是怪物也沒關係哦!我已經長大了,我是個男子漢,媽媽說了,斜斜坐的男孩很酷!小護士,你覺得呢,我酷不酷?”


    “……酷吧。”


    “那你喜歡我嗎?”


    他的大眼睛撲閃撲閃。


    這大概是他第1782次問出這個問題。


    女孩無奈的一屁股坐到地上,“為什麽非得要我喜歡你?”


    “因為我很喜歡你啊。”


    “……”


    “我沒有媽媽了,小護士,媽媽死掉了,去了很遠的地方,胡蘿卜爸爸也跟著走掉了,他們不需要我了。”


    女孩怔怔瞪大了眼。


    “上次出院回家,我以為我和媽媽病都好啦,可原來,隻是媽媽想回家了,可我還是要回到這裏來——我一個人回來了,媽媽死在家裏了。”


    他歪了歪頭,像是在努力思考,配上清秀稚嫩的小臉,平白卻顯得滑稽得很。


    “我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我在醫院裏長大,見到最多的人,最喜歡的人就是小護士了。”


    “如果連小護士也不喜歡我,那世界上就隻剩下覺得我是怪物的人了,我不要他們喜歡我,我不稀罕。”


    他紅彤彤的眼圈,像是塗了一圈誇張的顏料,看起來更怪異了。


    “所以小護士,你稍微喜歡我一下好不好?我有很多錢,媽媽給我留了很多禮物,我全部都送給你,你可不可以永遠不要討厭我,如果我死掉了,你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記得我的人了。”


    他還太小,不懂喜歡和朋友,不懂得到和失去,卻早早的理解了死亡。


    被人忘掉的話,像他這樣不受歡迎的人,就徹底死掉啦。


    女孩問:“如果我喜歡你的話,你就會覺得開心嗎?”


    “對啊,”他毫不遲疑,“我會覺得我是幸福的小孩!”


    “也會努力配合手術嗎?可能會很痛苦,要把你背上的脊……什麽什麽增生,全部割掉。”


    “會啊!我會努力變成正常人,然後就像小怪物一樣把壞人都咬死!”


    “……你不是怪物啊,我都說了好多遍了。”


    “哦哦,”他撓著頭笑,“我不是,我也覺得我不是。”


    女孩盯著他,很久很久。


    末了,又重新埋下頭,一絲不苟地擦著地板。


    隻有最後那麽一兩句話,輕飄飄的,飄到他耳邊——


    “那我也喜歡你。”


    “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吧,下次再看見你的時候,不要是躺在病床上,我可以推你出去曬太陽。”】


    第21章


    卓青的午睡時間終止於宋嫂的叩門聲中。


    她睡眼朦朧, 一邊摸索著枕下的窗簾遙控器, 一邊懶洋洋地撐起半邊身子。


    直至自動窗簾徐徐拉開, 傍晚夕陽悠悠灑落房中,方才夢裏被逼著道歉的滿腹委屈,好像還不上不下蘊藉喉口,令人尚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呆滯著神情。


    隻是怔怔環顧房間, 摩挲著分外柔軟的絲綢被麵。


    “太太……?”


    好在,沒等到回應的宋嫂,複又隔著門輕聲喊人,把她嚇得一抖擻不說,神思也跟著瞬間回籠。


    “廚房那邊,新鮮的材料都備好了,現在六點差一刻, 您看是不是可以開始煮菜了?”


    煮菜?


    六點差一刻?


    卓青拍了拍腦門,當即把被子一掀, 趿拉住床邊拖鞋。先急著衝進浴室灑灑水洗了臉,複才轉身小跑兩步, 直奔房門。


    “哢噠”一聲,門被打開。


    乍而四目相對,宋嫂衝她僵笑兩下,伸手便要來攙扶, “太太,您的腿……”


    卓青回過神來,悄悄把下半截纏滿繃帶的右腿略略拖後半步。


    “隻要不動作太大, 就不會特別礙事,”一邊任由宋嫂幫助,她又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旋轉樓梯,“先下樓吧,我睡過頭了,再不準備該來不及了。”


    畢竟,紀司予一向是個守時準點的人。


    說好了要回家吃晚飯,那六點半必定按時到家。


    可……話雖如此。


    之前坐著輪椅,好歹有簡單的升降器幫著上下樓梯,這會兒裝著跛子,身邊人又不是互相知道底細的紀司予,卓青每下一級,都得費上九牛二虎之力,實在有些過分考驗演技。


    鬧到最後,不過下層樓,便耗去了十來分鍾。


    “那幾道菜都是家常小菜,”平白被壓了她大半體重的宋嫂,末了隻得開口,“太太,讓小李幫你做了就是,您這腿腳也不方便,要是萬一在廚房裏摔了傷了,還不得得不償失。”


    這話倒是說得親熱。


    然而換了往常,知道卓青願意“主動討好”,她可是絕對巴不得把鍋鏟子親手遞到女主人手上那種人。不過是眼見著今天紀司予砸重金表態,便很快站明立場,跟著扮演起心疼人的老家仆罷了。


    三年來,時時如此。


    卓青擦了擦額頭汗意,卻沒點破她的那點小心機。


    “我親手做,是我的心意,”隻是話音淡淡,暗藏警告,“宋嫂,你就不要掃我的興了。”


    話音落地,身邊人終於噤聲不語,隻埋頭把她攙到廚房。


    剛一扶著人站定,便徑自招呼那幾個一旁閑聊的廚師:“太太來了,晚飯你們幫著打打下手。”


    幾人齊齊停下話頭。


    老宅人手雖不及檀宮那頭的三分之一,但她卓青向在吃的方麵頗為挑剔,是故,光是全職服務的廚師,便足請了三個:擅長浙菜的小李,精於西餐的老劉,以及最愛做甜品的王嬸。


    三個廚師,此時一並停下手中活計、扭過頭來,見著她那半殘不殘的模樣,更是滿麵不安。


    最後,還是年輕膽大的小李走上前來,引著她往料理台走。


    卓青失笑,一邊在洗手池的水槽前,熟練地反複搓洗完雙手,也不忘調侃:“怎麽,怕我炸了廚房嗎?”


    小李沒敢正麵回答。


    隻輕咳兩聲,湊得更近,指著已經初步處理好的幾大類食材,“這個油豆腐塞肉,醃肉的工序可能有點複雜,太太,我給您講一——”


    嗯?


    話音一頓,他怔怔看著眼前兀自圍上圍裙過後,當即手起刀落、動作幹淨利索的女主人。


    將那塊豬肉細細剁碎,處理成肉糜,複又往裏撒上點鹽,味精,蔥花,薑末,隨即頗專業的加上些水、攪拌上勁。


    如果不是平時見慣了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太太,他幾乎有些懷疑,這就是個尋常人家困於灶間的小婦人,為即將回家的丈夫洗手煮羹湯。


    甚至不慌不亂,把控節奏,收拾好兩鍋一壺,打算把三個菜同時進行。


    處理食材的間隙,卓青複又抬頭,衝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待會兒塞好肉,大火燜好收汁……這些都是湖州的家常菜,我當年做的不少,你們就別操心了,今天給自己放個假。”


    說話間,這頭先把肉醃,仔仔細細塞進麵筋;那頭,複又把排骨焯水洗淨,和冬瓜同煮;最後拌勻雞蛋,銀魚下鍋。


    就連雞蛋熱油下鍋時炸開的星點油水,也沒把她逼退半步,倒是飯菜香氣逐漸蔓開。


    再過十來分鍾,起先還不住試圖從旁指導的小李,也逐漸沒了聲音。


    隻和旁邊的同事對了個眼神,兩兩疑惑:太太什麽時候學的做飯?瞧著……還挺有那麽個意思的。


    哪怕卓青從始至終,在他們眼中,都隻有如懸掛在高空、盈盈俯視人間的一輪滿月。


    可年輕而好奇心旺盛的年紀,站的最近的廚師小李,目睹她那不急不緩布置好一頓菜飯的全過程,也難免有短暫的一瞬恍惚。


    後來和朋友們聊天中談起,隻感歎,原來紀家太太的矜貴嫻靜,但凡緩了棱角、平了清高,也不過甘心為了丈夫躋身灶台間,素麵朝天,笑意溫柔——實在讓人很羨慕。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太太,”他說著,和身旁友人碰杯,“平時她也會笑,也對我們很好,可她好像一直都跟人隔著很遠的距離,你能看的見,就是走不過去。但那天我站在她邊上看著吧,就感覺,她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妻子,當然了,長得很漂亮的那種,當時我就想,結婚真好啊。”


    朋友笑他:“有這麽玄乎嗎?”


    “哈哈哈,說不太清楚,就是印象特別深刻。”


    醉意漸濃,年過而立的廚師,慢吞吞撐住下巴發愣。


    末了,卻輕輕感慨一句:“可惜也就那麽幾次,後來,到我辭職離開紀家,都再也沒看過太太下廚了。”


    “想什麽呢?她幹嘛要天天做飯,請你們來當擺設啊?”另一邊的女性朋友起哄:“天天洗手被煙熏,還不成黃臉婆?富家太太嘛,每天好好保養做美容就行咯。”


    小李聞聲,隻附和著笑笑,兩杯酒下肚,不再搭腔。


    倒是醉意朦朧間,又有些鬱卒地想:跟他們說也說不明白的,太太那天做飯的時候,明明就是真的很開心啊。


    比他在的那兩年間,任何時候都開心。


    誰能相信,從前別人都說,太太不怎麽愛四少,當年是四少橫刀奪愛,把太太從薑家媳婦變成了紀家媳婦,兩人這才鬧了很久矛盾——他也曾經這麽篤定的認為。


    可作為一個廚師,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那點微妙至深的愛憐,又怎麽騙得了人呢?


    他更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隻可惜,越是相信那樣的太太,真的活在那副提線木偶般的軀殼裏,就難免越是惋惜。


    “太太離開老宅之後……”


    他咕咕噥噥,傻笑著,說著醉話:“四少再也沒有在家吃過飯,我們也失業啦,真是的。”


    =


    這天傍晚,紀司予回到老宅時,時間不多不少,剛剛好指向六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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