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學的很辛苦,不知道被教國畫的老師默默歎息了多少次,說“孺子不可教也”。


    畢竟,藝術細胞需要熏陶,可她在十七歲之前,基本沒用認真上過什麽美術課。


    ——好吧,倒不是沒有,隻是美術課往往要不是下午第一節 ,要不就是最後一節,她那時候,往往不是中午剛在食堂打完工、腰酸背痛地踩著下課鈴進教室,就是忙著翹掉水課、趕去打工的路上。


    學校的老師都很體諒她。


    助學金養不活他們一家,在生活麵前,什麽藝術啊,狗屁都不是,能比得上家裏那碗飯嗎?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規避了所有“無用的藝術教育”,把一生中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賺錢,賺錢,賺錢。


    不賺錢就沒法讀書,不讀書就沒法改變命運,不改變命運,家裏人就要一起受苦。


    藝術算什麽。


    古往今來,餓死了多少文人雅客。


    她是個俗人,連畫畫,都是為了一口飯吃。


    從前是為了一口飯吃拋棄畫畫,現在是為了一口飯吃——一口體麵飯吃,裝腔作勢學畫畫。


    可學了,用心學著,也不是一點觸動都沒有的。


    偶爾靜下心來,她也喜歡看到筆下山水湧動。


    筆墨是她觸碰世界溫柔的指尖,描繪,上色,那個世界裏,好像真的包容萬物,也容下了她的躁動、浮華、虛榮。


    李雲流曾經誇她“有天賦”,其實那不是天賦,而是苦功。


    是不服輸的強,也是無處宣泄的冷。


    她不願意讓任何人再戳她舊日的傷疤,所以一切都想做到最好。


    投其所好,用盡苦功,何嚐不是一點一點磨損自己的棱角。


    藝術算什麽。


    她在心頭,又一次對自己冷笑。


    工具而已。


    “四太……?”


    “卓青!你幹嘛啊,不要浪費時間好不好,”程雅晴還在她身後頤指氣使,“這樣,小李,還有小陳,我們一起過去,我直接就上台了,你們正好也幫四太把畫給帶——”


    “啪——呲。”


    一聲巨響。


    眾人視線齊聚,隨即齊齊目瞪口呆。


    卓青麵無表情地,一腳正麵踢上那畫。


    高跟鞋專注一處,幾次下來,裂口橫生,麵目全非。


    稀裏嘩啦就勢下落的玻璃,劃過她白玉顏色般腳踝,挨得近,砸得深,頃刻便見了血。


    可她無動於衷。


    繼續。


    鋒利的鞋跟破開玻璃。


    短暫的停頓後,碾上那畫作本身。


    從皺,到爛。


    “你……這,”程雅晴看著,訥訥片刻,“不是,這不都是準備好了的禮物,你幹嘛這麽不識抬舉……直接拿上去,頂多就是說你兩句,你現在,現在什麽都沒,不是更尷尬——卓青!”


    四太微微曲腿,隨意地把腳上血漬一抹,就像沒事人似的,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到倉庫門前,還不忘吩咐一句:“禮物我自己送過去,你們不用派人送了,我直接去台下等著。”


    她緊緊攥著手包。


    遠遠看著,卻還步履從容,淡定閑適。


    程雅晴又愣了許久。


    直至前頭有人來喊:“三太——三太——顧姨在找您!”


    這才猛地一驚,嘴裏念叨著“這人真是個瘋子”,快步小跑過去。


    “這呢!”


    “四太太呢,看見人沒有?”


    “四太已經在台下等著啦,”女傭小心拉住她,“您趕快過去,三少也急著找您呢!”


    第29章


    “其實從小到大, 奶奶都教育我們勤儉持家, 畢竟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所以,當我決定要送這座金壽桃的時候,很多朋友都勸我說,未免有些太招搖了, 怕奶奶不喜歡——但對於我而言,心裏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卓青先程雅晴一步回到正餐廳。


    路上,她向正好走過的女傭問了一支眼藥水,在洗手間裏快速鼓搗片刻。


    等到出來了,索性也不繞到座位,而是直接在台下一側候著。


    台上的紀思婉, 此刻正手執話筒,溫聲講述著早早編排好的故事。


    身後三人方能穩穩端住的碩大壽桃瞧著足量足金, 頗有架勢——旁人家送壽桃,大多是外頭一層金箔糊弄, 圖個喜氣,但以紀思婉的性格,這必定是個實心桃,少說是四十斤上下。


    俗是俗了點, 可沒有個百來萬,也確實造不出來。


    “從前,有個小男孩, 生時正逢動蕩年代,他十三歲那年,家裏連遭打擊,母親也生了一場大病。為了祈福,他在母親生日前夕,賣掉了自己出生時外祖父送的一整套玉器,左彎右繞,通過好多個熟人,才找到當時上海城裏唯一一個願意接活的金匠,給他打出一隻足八兩的金壽桃。”


    紀思婉說到動情處,泫然欲泣。


    “他希望母親能夠健康長壽,年紀雖小,已經有一顆拳拳炙熱的孝心,時光荏苒,如果他還活著,今年也正是花甲之年了。”


    說到這,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猜出來,她這是在借自己父親——昔日那位軍功赫赫,轉戰商海,依舊扶搖直上的紀家話事人來表孝心,言談之間,不可謂不動人。


    心照不宣地,席間幾個演技一流的闊太,趕忙攥起張紙手帕,作勢擦著半點濕跡也無的眼角。


    動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糊了眼妝。


    紀思婉在這氛圍下,也很是自然地掩了掩鼻尖,整理表情。


    頓住幾秒,又接著說:“我是家裏唯一的女兒,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可惜,我沒能常伴父親左右,現在,我唯一能為父親做的,就是常常侍候在奶奶身邊,代他盡孝,這顆壽桃或許不起眼,但是,卻寄寓了我和爸爸一樣、從未改變的孝心,一同祝願奶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


    話音落定,她微微頷首,聽台下掌聲如雷。


    卓青站的位置微妙,順帶沐浴在眾人視線餘光中,不得不也跟著漫不經心地數次撫掌。


    從她的視角斜斜看去。


    側臉望向紀思婉的老人也好,冷眼旁觀的紀司予也罷,卻都是目朗風清,並無半分動容。


    在紀思婉猶自重音腔調自己是“唯一的女兒”時,紀司予臉上,甚至有一瞬間……露出她看不透的陰冷情緒。


    一閃而過,待到再要細看時,便隻剩那恍惚從未改變的清透溫文。


    “……好孩子。”


    等到掌聲落幕,紀家老太太唇角一掀,露出個慈愛微笑。


    她拍拍孫女兒冰冷手掌,“你父親如果有你這樣的口才,那該多好——他一個武夫,這輩子剛正不阿,最不喜歡阿諛奉承,其實人生在世,又有幾個能像他一樣,一路莽撞向上的?”


    甚至於,還讓他莽出了個大名堂來。


    如果不是當年飲槍殉情,他再往上走幾步,紀家的成就何止如此。


    “不過也好,也足夠了,”老太太轉念一笑:“女孩兒家家會說話就是好,不用那麽去衝去闖,給我省省心就行。我沒有女兒,有個貼心的孫女,也是老天爺對我的大禮。”


    分明是些體己話,倒聽得紀思婉麵皮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虛虛與老人擁抱過後,便轉身退場。


    後腳趕來的程雅晴瞪過卓青幾眼,看二姐說完,急忙調整好麵上情緒。


    當即挽著丈夫,施施然上了台。


    紀司仁咳得驚天動地,一如既往,隻能由太太來代為發言。


    紅布一掀,送的是個模樣頗為精致的翡翠觀音。


    “奶奶,我們專程去了趟南山……”


    林林總總說下一大堆,偶爾夾雜著幾句不太標準的港普。


    情真意切是情真,三太惶恐又小心翼翼,討好當然是真的。


    無奈程雅晴討好人的本事,和正常發揮的紀思婉之間,尚且隔了一百個葉夢,再加上家底遠不如葉家豐厚,這麽看來,實在有些欲速而不達的虛榮,下頭附和聲亦是寥寥。


    她僵僵一笑,挽住丈夫的手,等待老太太說話的間隙,就像等待最後斬立決的死囚。


    丈夫回以她另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隻盯著腳尖,不說話。


    老太太笑睨一眼:“孩子們都孝順。”


    像是放人一馬。


    “知道我這些年念佛吃齋,幾年下來,這家裏後頭騰出的佛堂,光是請來的金身,就足有十八位,這下又添一位,挺好的。”


    就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的意思。


    還帶著點直指沒眼力見的嘲諷,當然,比起剛剛在樓上時候,要顯得委婉很多。


    卓青在底下聽著,聽得後背默默冒汗。


    程雅晴倒渾然不知這微妙話術中的指點挑剔,大鬆了口氣,便堆起笑臉,下了台來——


    三下,四上。


    卓青正要動作,肩上倏而一重。


    她回過頭,對上顧姨來者不善的冷臉,衝她做了個口型:“畫呢?”


    “……”


    顧姨的話音愈急:“就是覺得拿不出手,總該得有點東西,兩手空空像什麽樣子?”


    卓青蹙眉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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