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半句話,她沒說出口,默默咽回腹中。


    隻在小謝略顯愕然的視線裏,繼續低頭去玩她那副從不離手的七巧板。


    五顏六色的塑料小板,在她手底下靈巧排列,一時變成兔子,一時排成複雜的千紙鶴。


    偶爾像個飛機,也能排出各種顏色迥異的數字……


    小謝在小桃子借手表給自己相約“一起玩遊戲”的快樂中,美得找不著北。


    回過神來,見她又開始玩七巧板,索性便也不說話了,隻在一旁看著,偶爾伸手指點兩下位置——平時瞧不上的幼稚事兒,這會兒竟也覺得怪有趣的。


    可惜很快,大班教室裏,進來的同學越來越多,這份難得的靜謐也就毫無意外地被打破。


    學齡前的孩子,慣愛說許多表意不明的廢話,不知為何,門口那片竟很快吵作一團,你一句我一句,聲浪一聲比一聲高。


    嘈雜聲鬧得小謝的眉頭,也跟著越蹙越深。


    剛想抬頭看向噪音源的方向,那噪音源卻像是算好了似的,徑直便往這頭走來——


    “喂!”


    一聲中氣十足的清脆男聲。


    隨之而至,是一隻不請自來的肥手,狠狠拍在桌麵,把小桃子剛剛才在他幫忙下排好的潛水艇攪得四散。


    那男聲嚷嚷著:“醜女,你又在玩這種破玩具啊!”


    小謝&小桃子:“……”


    不用看,聽這語氣,小謝也知道這作怪的人選隻有一個。


    幼兒園裏人盡皆知的孩子王,方耀。


    胳膊有他大腿粗,被喂得像座小山似的方耀。


    新仇舊恨,他當即霍然抬頭。


    “沒事的話就走開,”聲音冷冰冰的:“沒人惹你,不要湊到這裏來。”


    “喲嗬!”


    方耀把大人們陰陽怪氣那一套學得惟妙惟肖,見他出頭,顯然更來勁了些,直接越過小桃子、伸手便衝他肩膀上大力一推,“怎麽!我說她怎麽了,她上次拿七巧板劃我手,連老師都說不準讓她帶來玩了,你比老師還大?!”


    聽到他說起小桃子拿七巧板劃傷他手的事,小謝的臉更黑了。


    “瞧瞧瞧瞧,還來勁了,你打我啊~”


    方耀也是個會看臉色的主兒,立刻衝他做起誇張的鬼臉:“還擺譜呢!醜女和娘娘腔,什麽鍋子……呃,什麽什麽鍋子搭什麽蓋!哈哈哈!天生一對!就你這小胳膊小腿,還想鬧翻天呀!”


    孩子的詞庫雖然匱乏,卻往往總能戳中最傷人的痛處。


    又用童真當借口,不知者無罪做擋箭牌。


    小謝剛要起身,便被一旁始終沉默的小桃子伸手攔住。


    女孩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硬碰硬,隨即低頭,試圖從方耀的巴掌底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打亂的七巧板拯救出苦海。


    一塊,兩塊……


    “嘩啦!”


    一揮,一掀。


    小謝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那五彩斑斕的顏色傾瀉而下,灑落一地。


    男孩嶄新的運動鞋毫無顧忌,狠狠踩在那一片狼藉之上,塑料的七巧板當即無法承重、崩出星點裂痕。


    方耀咧著嘴笑,胖臉上,五官擠成皺巴巴的一團。


    “讓你們不聽話,都說了不要玩這種爛板——”


    話音未落。


    方耀臉色一變,顯然對麵前突然轉換的形勢,和突然從手臂上傳來的痛感,表現出極為陌生的狀態。


    頓了足足數秒。


    末了,嘲笑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刺破天際的狼嚎——


    “謝、懷、瑾!!”


    方耀不住跳腳,嚎啕大哭:“老師!謝懷瑾他咬人啦!!謝懷瑾咬人啦!他欺負人!!老師!!!去叫老師!”


    =


    小謝平時其實是個很乖巧的孩子。


    除了愛睡懶覺導致偶爾遲到之外,他長得那樣秀氣,嘴甜又聰明,該懂事的時候比誰都懂事,堪稱新世紀三好小朋友,讓人見了便生不出討厭的心來。也因此,雖然轉學來的時間不長,卻早早囊括了所有老師們心中最寶貝小孩位置的top3。


    這樣的乖小孩,卻因為打架而不得不接受“群英會審”,說來也是件怪事。


    無奈,考慮到事態嚴重性,和當事小孩的金貴體質……卻也不得不為之。


    負責大班教學的英英老師,很嚴肅地把他和齜牙咧嘴的方耀一起叫去了園長辦公室。


    小謝很有骨氣。


    雖說一樣是臉上掛彩,右臉還被撓出幾道血痕,但他愣是一聲不吭,臉上表情沉靜,一進門,便乖乖找了個位置坐好。


    一副保持沉默、聽從安排的模樣,和剛坐下就開始大聲嚷嚷的小胖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懷瑾,”英英老師也有些心疼他,便先點了他的名字,有意給他解釋的機會,“你說一下,今天為什麽要和方耀小朋友打架?”


    應付這樣的局麵,小謝早有打算。


    也不結巴,當即有理有據地回憶經過:“因為他先惹事,先打亂了小桃子的七巧板,而且罵我是娘娘腔,說小桃子……說小桃子不好看。後來,他還踩壞了小桃子的七巧板,我很生氣,也知道這就是挑釁,所以跟他打架了。”


    連【挑釁】這樣的高級用詞都知道,平時的電視劇可不是白看的。


    英英老師聽得皺眉,再加上了解這倆小孩的脾氣,心裏其實已經大概有了個底。


    但是——


    眼下小謝他們所就讀的這所幼兒園,作為某知名大學的附屬辦學機構,從幼兒園到高中一路冠名,以高得可怕的升學率,在整個海澱區乃至北京都享有盛名,能被送進這所學校念書的,多半是有些家底的,要不就是高級職稱的教師子女。


    至於方耀,毫無疑問屬於前者。


    方家的父親,作為業內十分有名的股市操盤手,富得流油不說,對孩子還格外大方,建校費一年捐的比一年多,光是給方耀的零花錢,一天就能數出個七八百,讓他帶著一群“小弟”吃香的喝辣的,在班上培養出了一副好人緣。


    相比較於家世隱晦、被安排插班入學的謝懷瑾,誰高誰低,是一目了然的事。


    瞄了眼黑著臉的園長,英英老師心中一緊,知道這會兒不得不要表態,也不敢怠慢。


    “但是楊桃上次拿七巧板劃傷過方耀小朋友的手,你也在場對不對?”她隻能趕緊鋪墊,“老師當時是怎麽說的,是不是說了,讓楊桃以後不要帶七巧板來幼兒園了?你不能幫她形成不好的壞習慣,是不是?”


    “可那不是壞習慣。”


    謝懷瑾抬起頭。


    話裏話外,很是認真的糾正著用詞,一雙剔透澄淨的眼,直直望進人心底。


    “我轉學來的第一天,方耀就不喜歡我,午睡完以後,過來掀開我被子,搶走了我的衣服,我隻有一件薄睡衣,楊桃說她的睡衣更厚,把自己的園服外套借給了我。”


    “……”


    “我們走到教室,看見方耀在我的外套上,用粉色的水彩筆亂塗,然後丟到我的座位上。他笑我是娘娘腔,因為那是女孩子才喜歡的顏色。然後,他跑過來再笑我的時候,小桃子拿著她的七巧板當武器,把他趕跑了。至於劃傷手,那是意外,小桃子也道歉了,是他總是揪著不放,還添油加醋的告狀。”


    才六歲大的孩子,說起話來,卻已足夠鏗鏘有力,說到怒極處,一字一頓。


    “小桃子不說,可不代表方耀就無辜了!”


    “懷瑾啊,我們得就事論事,就事論事,你懂不懂,就是……不能翻舊賬,不能——”


    英英老師的話還沒說完,園長拍了桌子。


    “不管他說了什麽,動手就是不對的!”男人聲音沉沉,責備的意味濃厚,“在幼兒園裏,是要你們學著當乖孩子,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們友愛相處,如果一點小矛盾就要動手打架,那你幹脆在家裏打,不要來了!”


    小謝黑黝黝的眼珠冷冷盯住他。


    “那為什麽在知道有小孩犯錯的時候,就先區別對待?”


    “……”


    “所以,幼兒園是教我們,隻要做錯事不讓人發現,就不算做錯事嗎?”


    隻要會哭,會撒嬌,就能說明自己沒做錯嗎?


    隻要男孩子長得漂亮,女孩子不夠嬌弱,就是犯了大錯嗎?


    憑什麽!


    園長顯然沒遇到過這種鑽牛角尖的聰明小孩,當即調轉槍頭,看向滿頭大汗的女老師:“英英老師,這是你們班的小朋友,你必須好好管管他,這樣下去不行的啊。”


    “是、是……這孩子,這孩子比較會說話,很聰明,就是沒有管好……”


    園長一擺手,示意不想再聽後話,直接便是一句:“把他家長請過來好好聊聊。”


    “對啊對啊!”方耀哭完了,也在一旁幫腔:“而且剛才我隻是說一說!他就過來咬我了,平時還裝得秀秀氣氣,英英老師,我要告訴我爸爸!他要給我道……”


    鬼才給你道歉!


    也不等方耀說完。


    小謝眼珠兒滴溜溜一轉,眼角餘光,瞥見園長辦公室的門,竟然還留了個門縫沒關攏,當即心頭一喜,直接蹦下椅子。


    也不顧英英老師在後頭喊,園長拍桌子拍得砰砰響,衝出辦公室便往樓梯底下跑,腳下生風,一溜煙便跑得沒影——


    咳咳。


    其實也不算逃跑。


    主要是,謝懷瑾小朋友的腦筋轉得飛快,起先雖然確實衝動了點,想著要爭個道理,可聽到方耀說要找老爸,腦子裏瞬間便警鈴大作:完蛋!那豈不是要把阿青也找過來跟他們對峙嗎!


    那可是不行的。


    如果把阿青叫來了,阿青的嗓子疼,身體又不舒服,肯定不開心,而且,而且男子漢嘛,一人做事一人當……


    一人當不了,還是得喊大舅來幫忙!


    躲在廁所隔間裏,緊張兮兮握著手機的小謝,從褲兜裏掏出剛才回教室翻出來的舊手機。


    點開電話簿,空空如也。


    打開收藏列表,空空如也。


    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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