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著大雨,追了上去。


    第44章


    長路, 驟雨, 大道, 怨侶。


    邁過七年,又或是更長更遠的離別,他奔向她。


    不過一聲:“阿青!”


    卓青在屏幕上兀自劃動的手指隨即一頓。


    誠然,那短暫數秒, 她確實想過裝作沒有聽見,無知無覺地繼續冒雨往前走,可身體總是先一步做出反應,急刹車般,倏然停住腳步。


    避無可避。


    她心底歎了口氣,終究還是回過頭。


    “……”


    四目相對,男人衝她笑笑。


    濕漉漉的眼神, 分不清是雨水四濺,又或是某種發自真心的, 無可逃避的粼粼波光。


    在幾近要觸到她肩膀時,堪堪收回右手。


    他喉結滾動。


    多少話醞釀到最後, 終歸也隻有那句越喊越輕的:“阿青,我……”


    而後便沒了下文。


    卓青並不試圖插話,隻靜靜看著眼前人。


    他明明早已是令人欽羨的金融才俊,商界翹楚, 是紀家這一輩獨苗般長成的芝蘭玉樹。


    可如今,整個人卻像是浸在水裏,額發耷拉下來, 雨珠子順著頭發尖一路往下,裏頭的白襯衫濕痕斑斑,狼狽至極。


    可竟然還像是一點也不在意般,對自己的落魄形象無動於衷。


    甚至伸手,把她隱隱向他這側傾瀉的傘邊,重新推回她頭頂,沒讓她受半點雨淋。


    他說:“我不是,不是找你……我沒有找過你。”


    她答:“我知道。”


    聽起來多無情。


    七年了,他真就怯懦到這樣的地步。


    這樣聽話,聽話到從沒有找過她,沒有試圖打擾過她。


    可是。


    “……好不容易碰見,我的意思是,我很久沒見過你了,阿青。”


    說到底,麵對她的詞窮,何嚐又不是因為,那些無從說起的挽留,小心翼翼的試探,已然全都藏在字裏行間。


    哪怕太久沒叫過她的名字,連發音都生澀,卻又熟悉到,仿佛已經排演過千遍萬遍。


    一如多年前,病房裏,那個自稱小怪物的男孩,但凡惹了她生氣,也總是這樣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翻來覆去地喊:小護士,小護士,小護士。


    小護士,可以不生氣了嗎?


    小護士,我哪裏做錯了啊,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呢?


    小護士,我會送你很多禮物,你多陪我聊天好不好,你、你是唯一會好好聽我說話的人,是我最好最好的——


    最好最好的朋友,最無可替代的依賴。


    她明白。


    “可這不是已經見到了嗎。”


    所以,扯過自己風衣袖角,攥在掌心,依舊伸手,溫柔又仔細地,幫人擦了擦滿臉雨水。


    紀司予的眼神亮了亮,點頭:“嗯,見到了。”


    他微微彎下腰,遷就她的高度。


    在外頭一個眼神,便肅殺大片的紀家話事人,至少在她麵前,從來都隻是昔日歡喜她時,從不吝嗇將滿腹珍重捧到她麵前的少年。


    除去欺騙,他本是個無從挑剔的丈夫。


    ——可惜下一秒,這份得來不易的溫柔,便被卓青毫不猶豫地徹底打碎。


    她說:“但我回上海,真的隻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懷念誰,也沒有打算重新過回以前那樣的日子。你再這樣跟著我,是打算找到我住的地方,期待讓我履行毒誓,早點死於非命嗎?”


    不是想象中的溫言細語,甚至陰差陽錯,被她說中某些所作所為,紀司予臉上神色登時一僵。


    雨聲淅瀝。


    她的話夾著寒風凜冽,分寸不念舊情。


    “我知道,你還是像我走的時候說的那樣,從來沒有放下過以前那些不美好的回憶,所以看到我的時候,才會又露出這樣的表情,但你看,其實我離開以後,你依舊順著你的人生軌跡過得很好,並不是非我不可。”


    卓青另一隻手將傘舉高,遮到他頭頂。


    明明說著傷人的話,卻沒有忘記為他撐傘。


    “……可七年了,我現在也已經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真的不用為了我做到這樣的地步——那不是你現在該做的。你是紀氏的驕傲,是紀家的門臉,不該像現在這樣淋著雨,渾身濕透,難看死了。”


    她笑笑:“被人拍到就完蛋,我可不想再出名了,紀先生。”


    這便是更進一步,委婉又令人無從置喙的,拒絕他本打算以幫助為名的靠近了。


    可他比誰都清楚,曾幾何時,這些所謂的豪門臉麵,矜貴嬌儀,本是她最不屑一顧的東西啊。


    在遠去卻從未模糊的記憶裏,也是這樣的冬天,也是這樣的兩人。


    他也曾因為她嬌縱恣意的一句索求,脫下手套,用溫熱的掌心捧住她臉龐,在隱隱能聽見的連按快門聲中,彎下腰來,近乎虔誠地親吻她。


    那難道又是所謂話事人該做的臉麵嗎?


    是他親自教會她,把最溫柔的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學得絲毫不差,而後盡數奉還。


    他俯視她,瞧見她眼底同樣漚紅的澀意。


    末了,也隻能苦笑著,拘澀的追問一句:“所以,現在的日子過得好嗎?……你的生活,比以前更好嗎?”


    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可直到話問出口的這一刻,他似乎才察覺,自己已然隻是她人生裏不值一提的陌生人,是短短兩個字便能概括的過去式。


    那是屬於她的人生,在二十五歲以後。


    如今的他,在她心裏,或許都比不上那天樓道裏,那個莫名其妙就被嚇的嚎啕大哭的小屁孩。


    ……那個小孩。


    他神色一變。


    有那麽一瞬間,甚至幾乎無法控製臉上陰戾表情。


    怕嚇到她,隻能拚命咬緊牙關,壓抑那份近於狂怒的嫉狠。


    阿青可以過的好,可以幸福,可以追逐她的人生。


    可他永遠也沒辦法喜歡自己吃了七年,那些味同嚼蠟的食物,睡了七年依舊隻覺得冷冰冰的床。


    永遠也不喜歡沒有阿青的房子,不喜歡阿青眼裏沒有他。


    最不喜歡阿青比起他……更喜歡別人。


    所以,他差一點便已經說出口,說阿青,可是我過得不好。


    而卓青搶先他一步,麵無悲喜,隻說:“我過得很好。”


    就像曾經的他最了解她,也知道怎樣才能最好的誘使她,主動跳進牢籠那樣。


    她也同樣最了解他,知道如何才能傷到他。


    知道,隻需告訴他自己過得很好,沒有在生活裏預留他的位置,就足以堵回他所有後話。


    紀司予的表情變了。


    卓青不再繼續這話題,也無意告知他關於小謝的事。


    隻將傘柄一斜,遞到他手中。


    “……”


    “拿著傘,我打車了,”她說,“車開到這,看到我上了車,你就不用送了,是不是?”


    雖然他討厭她的這份周全。


    可她把傘遞過來,遞到他手中,任由半邊肩頭淋在雨裏,他還是隻得接過,為她撐起頭頂陰蔽。


    卓青瞄了一眼頭頂,瞧見紀司予仍站在雨裏,不著痕跡的,向他走近半步。


    他們同在傘下,已然是這天,離得最近的一次。


    紀司予的臉色有所緩和,背在身後攥緊的左手,也悄然鬆開。


    她的手空下來,很快便找到打車軟件,約到一輛相距很近的的士。


    “快回去吧。”


    最後,還不忘指了指不遠處,大門口那兩輛身陷“剮蹭事故”的豪車。


    “淋了雨,回去記得喝口薑茶,別送了。”


    顯然是一早便看透了他的用心良苦。


    紀司予:“……”


    話音剛落。


    那約來的的士頗不識相,來得奇快不說,更絲毫不差,堪堪停穩在兩人身前。


    紀司予扶住車門,最後掙紮了一句:“你很久沒回上海了,要住在哪,我可以幫……”


    “我舅——不是,我有朋友,在上海有房子,我還沒有這麽慘,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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