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耀自己心裏也有答案。


    他看了看小謝,看看麵前的“漂亮阿姨”。


    下一秒,像那天小謝扭頭從園長辦公室逃竄那樣,小胖墩也邁起步子,晃晃悠悠地抖著一身肥肉,往門外跑去。


    小謝心道不好,趕忙擺擺正臉上口罩,也跟著後腳跑出去。


    卓青攔住了一直在角落裏當透明人的英英老師,也製止了黃培後腳便要大罵自家侄兒的勢頭。


    隻指了指園長桌上電腦,“能不能開一下,大班現在的監控鏡頭?”


    陳正德雖不解其意,可眼見著後頭還坐著一尊大佛,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點點頭,“行、當然行。”


    於是,幾個人又像剛才那樣,聚集在電腦桌邊,這次看的是實時監控,尚算清晰的鏡頭中,很快,出現了方耀氣喘籲籲跑到大班門口的畫麵。


    小胖墩沒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到了小謝空出的座位上。


    小桃子正默默埋頭拚那套被膠布貼好的舊七巧板,聞聲抬頭,瞧見麵前伸來一隻胖手。


    胖手的主人紅著眼睛,也不顧別的小朋友笑話,哭得肩膀篩子似的抖。


    可即便如此。


    那胖手上放著的,依舊是一顆很幹淨的,一點也沒被碰髒的草莓味牛奶糖。


    =


    “後來呢?”


    “後來我就,我就把我的糖給方耀了啊!不然我有兩顆,他什麽都沒有,不是有點像我欺負了他一樣,阿青,你說我乖不乖?”


    “當然乖了。”


    “那阿青,後麵方耀的舅舅怎麽說啊,他……他會不會打方耀啊?我覺得他好像很怕——”


    小謝悄悄指了指兩人身後不遠不近跟著的“怪叔叔”。


    “……其實,道了歉就好了,醫生都說,我臉上不會留疤噠!阿青,你說的,男子漢要有廣闊心胸嘛,既然他都跟小桃子道歉了,以後我可以試著跟他做朋友的。”


    小謝是個小話癆。


    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嘴上說得起勁。


    阿青也不打斷,等他說完,複才一個一個問題答他。


    “不會打的,我特意跟那個黃叔叔說了。”


    “小謝真乖,但是以後如果他再欺負你,還是要跟阿青說,知不知道?”


    “因為他道了歉,所以我們可以原諒一次,但是如果有第二次,就再也不要讓步了,男子漢也要英勇果斷才行哦。”


    “英勇?果斷?”


    小謝歪了歪頭。


    於是,話風一轉,卓青同他的一問一答,很快轉作了詞語解釋的範疇——


    這其實,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


    “討公道”的事情達成和解之後,卓青因為隻請了一上午的假,便準備趁著還有空閑,順帶領著小謝去醫院換個藥再回家,便把小謝也帶出了幼兒園。


    她沒有主動搭話,但是卻也默許了此刻更像個遊蕩閑人的紀總,不緊不慢的跟在自己後頭。


    謹慎的兩步之差,足以聽清他們說些什麽,問些什麽。


    雖然還沒想好怎麽處理這情況,至少,她也沒有小氣到連讓他多看小謝兩眼也舍不得。


    紀司予便這樣一路跟著,偶爾提醒一句,過馬路的時候要記得看紅綠燈。


    對上他時似乎格外調皮的小謝,扭頭做了個鬼臉,“知道啦!”


    於是停步於馬路這頭。


    溫暖日光下的影子交疊在一處,看起來,似乎也有些一家三口的模樣。


    紀司予看著卓青的背影,偶爾,也看看手舞足蹈的小謝。


    很奇怪的,八麵玲瓏,在商場上強於詭辯如他,卻在這一刻,很難形容或去分享自己的心情。


    畢竟,那頭三十年的全部人生經曆裏,他其實並沒有任何關於家長會,或校方談話的記憶,今天是頭一遭,也是唯一一次。


    母親還在世時,他不過六七歲,因為生來便有的背部腫瘤模樣可怖,老太太便“體貼地”、專門為他請來全套的家庭教師,隻需要在醫院或家裏念書就能汲取知識,完全不必到外頭見人——以免丟了紀家的臉麵。


    母親抗爭過幾回,可她本來就是個溫柔文弱的個性,遇上老太太,每次鬧得灰頭土臉,偶爾還波及到父親那邊,攪得家無寧日似的。


    他雖然還小,但自覺成了恩愛父母之間,難得發生不愉快的根源,於是主動提出接受家庭教師,說自己“很喜歡隻待在家,哪裏都不去”。


    於是,直到母親陪伴他短短幾年,潦草離世,父親也跟著飲彈自殺,屬於他“家長”的位置,從此永遠缺了人。


    他再沒有、也沒機會參與過哪怕一次,父母相伴的親子活動。


    再長大些,成了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學校的老師又無不對他的家世三分畏懼七分敬,加上他成績出了名的優異,沒有什麽“請家長”的噱頭,便壓根不會有人對他說些什麽,諸如“紀司予同學,可不可以把你的家長請過來聊一聊”的話。


    慢慢地,連他自己也忘了,其實他也是有父母生養,且本該被父母引導著、成為有健全世界觀而熱愛生活的大人的。


    取而代之的,是察言觀色的摸索“學習”,是老太太手把手教會他,所有出身高門大戶的子弟通用的人生準則。


    教他習慣於用生來的優勢解決問題,譬如家世,強權,金錢,心機謀劃,拉幫結派,分裂陣營……殺人不見血,以留存家族的顏麵。


    不管他們對外是否衣冠楚楚溫文爾雅,又或是桀驁浪蕩,萬花叢中遊,本質上,同在華麗又腐爛,且催人成長的大染缸裏長大,無論未來是朋友、愛侶、對手又或死敵,誰都不比誰善良到哪去。


    ——然而小謝是不同的。


    他頭一回知道,原來是可以不同的。


    流著紀家的血,過著這樣的人生,或許從一開始,也是他原本能有的可能嗎?


    可惜,他並不如小謝幸運。


    紀司予默默別過頭,指尖不動聲色揩過眼角。


    雙手揣進衛衣兜裏,他默默弓腰,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更靠的——


    卓青忽然扭頭看他。


    紀總嚇得一個抖擻,瞬間直起腰來。


    原本就挺拔的大高個兒,愈發鬆竹似的冒尖,在等紅綠燈的人群裏,格外鶴立雞群。


    卓青:“……”


    她抬頭看他,“冷嗎,穿這麽一點?”


    還是這句話。


    他答:“上海現在還沒這邊冷,隨便穿了一件就……就來見個朋友,沒注意。”


    “也沒帶行李?”


    “沒。”


    “什麽朋友,她家有你衣服?”


    “沒、沒有啊,”他愣了愣,“就,直接買新的,急著來所以沒準備——沒人有我衣服。”


    卓青“哦”了一聲,低頭,拎著小謝的瘦胳膊抖了抖。


    好半晌,輕聲說:“對麵就我家,家裏好像有兩件大號的外套,看你能不能穿吧。”


    她在心裏給自己挽尊:這樣找個理由,總比破了毒誓改明兒死於非命強吧。


    對。


    就是這樣。


    小謝察覺到阿青拉著自己的手力氣緊了緊,疑惑地抬頭看人。


    她安撫似的衝小謝笑笑。


    正不知話題如何繼續,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倒先“頗有眼色”振動起來。


    簡直是救命鈴聲。


    卓青將電話接起,衝那頭的同事應聲:“喂?是我,怎麽了?”


    頓了頓。


    “臨時開會?沒通知我啊,我請了一上午的假。”


    她眉頭緊蹙,越聽越滿腦袋問號,“什麽新老板?宋……宋三少嗎?”


    “不是,總之,現在意思是現在所有人都要到場是吧,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咱們組屁股上……嗯?”


    卓青的尾音突然揚高,似乎打電話那頭聽到什麽不得了的消息。


    沉默片刻,不知又聽了什麽,卻也就此也沒了下文。隻把電話掛斷,急匆匆把手機重新揣進兜裏。


    勉強定定神,帶著小謝過了馬路,一路悶不做聲走到小區門口,她突然停住腳步。


    而後,從另一側口袋掏出串鑰匙,轉身扣到了紀司予手裏。


    “我公司現在有很重要的事,特別重要,你——總之,不要做多餘的事,回我家換個衣服,然後,幫我帶小謝去醫院換個藥,再把他帶回來,行不行?”


    第51章


    卓青急急忙忙打了輛出租車便往公司趕。


    路上, 打開自家小組的微信群一看, 果不其然, 入目所及,也多都是對公司高層突然發生內部動蕩的種種八卦。


    【不是說要跟星辰it合作嗎,我還期待了好久,那個宋少很帥的啊, 怎麽突然被截胡了啊啊啊!】


    【話說回來,承瀾文化是哪家公司啊?是不是最近幾年名氣很大那個,專門搞ip孵化的出品方?】


    【他們做影視劇的,幹嘛來並購咱們?不會是要把遊戲劇情改成電視劇拍吧?】


    【不知道鴨,但我聽alice姐說,他們好像很急,幫我們公司付了四千萬的違約金, 而且比原本預定的並購份額都多,直接拿下了三成股份, 隻比李總少那麽一丟丟,直逼大股東位置誒!/疑惑//狗頭/】


    承瀾文化。


    越是看到後頭, 卓青眉頭越是深鎖。


    六年前,她因為一些言論身陷文圈群嘲危機時,這家公司曾經站出來為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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