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小謝並不是那麽自來熟的性格。


    對待大部分“外人”,卓青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教給過他,謹慎小心的處世之道,講禮貌就可以了,不必太熱情。


    她起初還以為,外麵那堆東西,是紀司予為了主動哄小謝開心,多說點話,才故意買的。


    現在看來——


    “外麵的東西,你們一起去買的?”


    “嗯。”


    紀司予還有點迷迷瞪瞪,反應也慢了半拍,“小謝愛吃的,都買了。”


    ……得了,按外麵那規模來看,得虧小謝沒交給紀司予養,不然八成得養成個大胖子。


    卓青擺擺手,“行了,知道了。”


    “嗯?”


    “你先睡,我把外麵收拾好,等會兒簡單做個晚飯。”


    她留給他一個瀟灑背影。


    “我們倆的事,還有……小謝的事,吃完飯再談。”


    第52章


    換了往常, 這樣一番話, 聽起來實在像是“戰爭前哨”, 要攪得人幾番思索,不得安眠。


    但或許是因為這天的氣氛於他而言,實在太過久違的安逸溫柔,在某個瞬間, 甚至讓人回憶起七年前,又或是更久之前,他們哪怕小打小鬧,也總能重歸於好的少年時光——


    紀司予呆呆坐在床上,瞧著卓青闔門離去的背影。


    好半晌也沒說話,隻遲鈍著,揉揉眼睛。


    末了, 終究是往後一倒,陷進了軟乎乎的棉被中。


    長睫微顫, 呼吸綿遠。


    在數日來的疲累交錯間,這難得的安眠, 卻也催出一個莫名的長夢來。


    =


    ——【司予,做得好,你沒有枉費我這麽多年對你的栽培,每一步都走得紮紮實實, 很不錯。】


    ——【……】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奶奶隻希望,你千萬不要像你爸爸那樣, 走錯一步,後頭的人生都跟著廢了,你明不明白?不過……算啦,再往後,你年紀更大些,總會懂的。最關鍵的是,你確實拿出了該有的成績,奶奶很開心,也很為你驕傲。】


    開心?


    ……驕傲?


    他沒有回答老太太的滿目期許。


    隻在久久的沉默中,一路踏過那幽遠夢境,如走馬燈般,觀望著自己這七年,在紀家的一路扶搖直上。


    大哥資質平庸,二姐不得老太太喜歡,三哥窩囊到不值一提。


    雖然有個三嫂肚子爭氣,可說到底也隻生出了兩個中規中矩的紀家子弟。哪怕老太太念叨孫子念叨許多年,竟也不打算把那兩個小的帶在身邊,直言“老三家的孩子,笨都笨得沒點眼色”,幾次鬧得三哥下不來台。


    那幾年,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都站在了他這邊。


    再到後來,當他執掌紀氏三年,把大哥多年來培植的內部派係清掃殆盡,徹底站穩腳跟後,老太太更是幹脆宣布退居二線,將第一把交椅正式交付給他。


    從此,紀家內部的勾心鬥角,至少明麵上告一段落。人盡皆知,他終是這家族內鬥中唯一的優勝者。


    可惜時隔多年,當他在夢裏重新回味那一天,從老太太眼中看出無限的欣慰嘉許;也回味著,那天坐在紀氏基建最高位,站在金字塔頂端,俯視那些曾經欺侮他、看輕他的同姓兄弟姊妹時。


    很奇怪,那些人的一敗塗地與滿腹不甘看在眼裏,似乎也並沒有讓他如想象中那樣開心。


    “我那時候小,嫉妒你長得那麽怪,可媽媽還是那麽喜歡你,最疼你,所以故意推得你站不起來,要看你的笑話。”


    唯獨,倒是還記得,大哥走過自己身邊,最後的沉沉一句,說的是:“到今天也一樣。但你贏了就是贏了,是你的本事。”


    第一次,像真正的兄長那樣,紀司業拍了拍他肩膀。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剩下的,這七年留給他最大的“收獲”,僅僅隻有在其位謀其事,去習慣那些愈發高度自律的生活。在商場上,留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美名”,從昔日的“紀家四少”,變成人人無論從心或違心,都不得不交口稱讚的“紀總”。


    他最大限度的,發揮自己的野心和手段。


    相對應的,最繁忙時,也不得不整整兩三天不合眼地埋頭於工作,至多是在飛機上眯眼睡個幾小時,掐點醒來,便繼續著他近年來擴展商業版圖、大肆並購的計劃。


    有他在的這七年,紀氏的業績一連翻了三番,股價穩中見升,五次得以入選國際企業間對話,列席國宴。


    他們這常年多以政界背景聞名於世的紀氏家族,得以在福布斯亞洲富豪家族榜上,第一次以單純經濟財富的存量,前進到第六位,首次壓過香港鍾氏家族一頭,在中國範圍內,僅僅屈居於同為老牌豪門的香港李家。


    可惜。


    無數個徹夜難眠的日子,隻有他明白,自己似乎好像又重新回到了當年父母接連過世,手術結束後,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病床上等待某個女孩蹤跡重新出現的日子。


    沒有人探望、沒有人關心,隻有幾個金錢維係的看護陪在身邊,關心著它最基本的飲食起居。


    人人都以為這是個得償所願,逆風翻盤的好結局。


    可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因為想要給小護士更多更好的禮物,想要過上媽媽描述的那樣幸福的生活,所以努力在老太太麵前表現;也明明是為了有一天,能夠站到最高處,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才爭那第一把交椅。


    為什麽到最後,他還是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就像當年的他找不到小護士那樣,二十五歲以後的他,也再也找不到,那個他努力護在羽翼之下,總是用那樣溫柔又惶然眼神看向他的阿青。


    她甚至寧可跑進芸芸眾生的庸碌,甘心做不為人知的綠葉螻蟻。


    也不願意站在高處不勝寒的峰頂,扮演世人眼中最是合格的紀四太太。


    多簡單。


    僅僅隻是,她不要他了,僅此而已。


    ——“司予仔,發什麽呆呢?”


    遊蕩來去的夢裏,他最終落座於那間名為broken blue的酒吧。


    身邊是醉生夢死的狐朋狗友,唯一清醒的,隻有一如既往,“勸酒三杯,隻飲半口”的宋家三少,似笑非笑地,舉杯看他。


    那似乎是他的三十歲生日。


    記不太清了,每個生日過起來也都那樣,到最後,光怪陸離,觥籌交錯的酒局裏,隻會剩下他們兩個清醒的。


    從前或許還能加上一個宋致寧看上的新女伴,但自從宋致寧打算徹底安定下來,便再沒有了第三個“幸存者”。


    給家裏打完電話,交代了自己回家的時間。


    宋致寧靠著沙發椅背,又接著沒話找話地和他聊:“話說,我家小姑娘最近在研究甜品,據說香港那個祥記,蛋黃酥和蛋撻都是一絕,我正想從霍少那買來給她獻個寶,結果一問,得了,你小子又搶在我前麵,一聲不吭的,買了好幾年了?”


    當時的他,還依舊秉承著一如既往,非工作時間煙酒不沾的習慣。


    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空空如也的高腳杯,答複說:“買著玩玩的。”


    宋少笑:“買著玩玩也花這麽大本錢啊?人家說,你可是拿了香港一個地標,從他手裏換來的祥記。一個搞搞甜品的蛋糕店,對標一棟大樓,也是真的物有所值了。”


    “……”


    祥記,是阿青曾經隨口提起,說喜歡那口味的甜品店。


    兩相無言間,他們都明白彼此的話有所指。


    紀司予被他正中紅心地戳到傷口,無意再談,擺了擺手。


    宋少卻在短暫的沉默過後,驀地正色。


    “可司予仔,”搖晃手中酒盞,輕抿一口,他問他,“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一步?”


    勉強算是他和卓青共同的多年好友,宋致寧,大抵是圈中唯一一個,對他和卓青的那場婚姻知根知底的人。


    同樣的,這一天過後,宋少也成為了唯一一個,敢搶在他前頭回答這問題的第一人。


    “答案當然可以有很多種,但我猜,有一個你肯定自己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宋致寧笑,“比如說,或許,大概是因為你不夠愛她呢?”


    話音剛落。


    紀司予被他給氣笑了:“我不夠愛阿青?”


    非要說這個,他寧願相信紀氏明天就會垮。


    “別生氣嘛,我隻是突然想起來,程忱前幾天問我,我和她,會不會也走到你和卓青那一步,所以隨口提起這茬來了。”


    “……你怎麽回答的?”


    “我?我當然是說不會,”宋少坦坦蕩蕩,“也是真的不會,因為我沒有你那麽大的野心,也沒有想過,有個人能一輩子都屬於我。”


    放肆浪蕩如宋三少,從來寬於律己,寬於待人,他不像紀司予深陷眼前迷障,對於感情的蠻橫之處傷人而不自知,也就從來都不會為難到自己。


    唯獨,在這三分微醺的夜晚,成了指點江山的爛說客。


    也笑著咕噥:“倒也不是不夠愛,但是至少,方式好像不太對。以前我沒法提醒你,因為你過得太一帆風順,現在三十歲,三十而立,我沒什麽可送你的。兄弟,隻能送你幾句過來人的經驗。”


    宋少說得老神在在,叫人分不清幾分真,幾分假。


    “其實你們結婚以後,感情最好的那時候,老太太就問過我,‘致寧啊,你跟他們認識那麽多年,覺得司予有多喜歡我這四媳婦兒啊?’,我當時覺得好笑,就老老實實回答她,說在我看來,至少‘現在’不算太愛吧。


    老太太沒再往下問我為什麽,隻誇了我一句,說我把該看的、該學的,都學精了,以後必定能找個好老婆——雖然現在事實證明,我也沒按她說的標準,找到什麽好老婆,不過我倒是覺得自己選對了。”


    驀地。


    不知想到何處,宋致寧的眼神飄遠。


    好半晌,複才重揚笑意,吹出個清脆口哨,“至於卓青,我對她從來是同情大過於友情的。”


    “……”


    “我看了你們前前後後,那麽多年,偶爾也會想,如果你是真的愛她,又想她過得好,以你的聰明,在紀家熬了這麽多年,總不至於不知道,你最初不顧老太太的意見把她娶進來,又一點不低調,寵著她,捧著她,順著她,卓青那幾個不省心的妯娌,還有老太太會怎麽看她,局麵又會變成什麽樣,你不會猜不到吧?”


    紀司予默然。


    鮮血般澄豔的紅酒,在他指尖輕晃,波紋向外擴散。


    “你把她捧到天上,讓她洋洋得意,作繭自縛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她摔下來會有多慘。雖然你願意拿手接著她,願意自己給她當墊子,可一起痛了,隻是多一個人痛,不代表她的痛能被你分擔。


    司餘仔,人生本來就是很多麵的,要把一個人的人生,純粹隻圍著你轉,你當然是開心了,你完全擁有了一個人,但是卓青又不是個死的,總有一天會發現——不過,我想,大概到今天,你覺得自己做錯的,都是沒能把很多事,一直瞞到你們老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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