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肆之外,居然飄來了一股惡臭!


    “官爺有所不知,隔壁住的,乃是大宛來的行商,受京中貴人所托,弄來了一支象隊,氣味腥重,糞土如山,好不晦氣!”胡姬歎道,將手上銀釧一搖,果然從簾外傳來了地動山搖的腳步聲。


    李廣源定睛一看,來的竟然是隻通體雪白的幼象,雙耳如蒲扇一般,甩著一管軟綿綿的長鼻,磕磕絆絆往門裏走。


    “是來沽酒的。”胡姬道,輕車熟路地取了酒葫蘆,捆縛在象背上。


    那幼象不甚靈便地搖了搖長鼻,在她手臂上蹭了一蹭,噗噗吐出幾個銀子來。


    這畜生竟然還會結賬。


    李廣源大為稀奇,用靴尖踏著那灘黏糊糊的銀子,撥開來一看,麵色卻忽地一變!


    這銀子顯然被切割過,上頭隱約還能看出些紋路,成色絕佳,絕非尋常百姓能拿到手的。


    ——蓮……貢……


    “這是哪來的?”他喝道,“上頭還有字,是貢銀裏切下來的!”


    胡姬被他一喝,當下裏花容失色,哪裏說得出話來?


    “象隊就在隔壁?”


    李廣源把佩刀一抽,正待挑簾出去,腹中便是一陣雷鳴般的響聲,一股劇痛旋即炸裂開來。他猝不及防間,隻能拄著刀柄,一把撲在地上。


    又是叮鈴哐當兩聲響!他那兩個下屬,連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已經齊齊栽倒在地。


    著了道了!


    一隻手捏住了他的頜骨,閃電般往上抹了一圈,連捏帶按,如同和麵一般。他整幅麵皮被指骨刮得火辣辣的疼,幾乎失聲痛呼起來。


    “方麵闊頤,人中略長,顴骨外凸,又有須髯,能學得八成相像。”胡姬笑道,一手探進他懷裏,一扯。


    他的禁衛令牌,被從襟口扯了出來,漫不經心地掂了掂。


    李廣源目眥欲裂,惡狠狠地回頭瞪視過去,恨不得咬下這賤婢一塊肉來。


    入目的卻是個精悍非常的男子,猿臂蜂腰,扣了副赤眉獠牙的昆侖奴麵具,一頭漆黑的鬈發垂落在肩上。那脖頸也是英氣勃勃的深蜜色,上頭還留著道滲血的牙印。


    李廣源一見之下,便覺悚然。


    這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主公,留是不留?”


    男人道:“剝了衣裳,殺了。”


    第57章


    ——哐當!


    三枚沾血的令牌,先後跌落在衣物間。


    方才那風流嫵媚的胡姬,已然將麵上的胭脂一抹,露出一張磨平了顴骨的臉來。他樣貌奇異,連眉毛都剃得精光,顯然是為了修習易容之術,不惜損毀麵容。


    此人隸屬於長薪鬼中的“羽部”,專司喬裝改扮,潛行刺探。


    “主公!屬下已經訊問出來,這三個禁衛乃事奉皇命搜查藩坊,酉時之前便要去向殿前都指揮使複命。”


    “殿前都指揮……馮紹方?我聽你說,他這些日子,是奉命協助皇城司去了?”


    “是。”


    “小皇帝生性多疑,十有八九是放心不下宮城鑰匙,令他盯梢去了。”男子沉吟道,“你且去探探虛實,若是在他手上……”


    “屬下必將拚死護將軍出城!”


    “意氣之談。”男子淡淡道,“馮紹方乃是和我同年登科的武舉人,可惜好狠鬥勇,不過匹夫之勇。你不必強攖其鋒芒,見機行事。”


    “將軍,這些日子皇帝為政苛急,處處搜查,恐怕此地已不宜久留!”


    “再等。”男子道,將兩掌一擊,那頭小象立時搖耳擺尾而來,背上酒葫蘆叮當作響,“去,把酒給他送去。”


    解雪時素來不貪杯,這段時間卻是離不得酒水的。


    他那治喘疾的方子裏,有一味去皮酸石榴,須得和甘蔗酒送服,因而這陣子便添了小酌的習慣。隻是酒氣發散間,總不免鬢發微濕,汗流如注,便須披著外衫在院中小立片刻。


    腳步聲來時,他正在收招。


    他身上的銅針才被取了小半,腕上無力,還提不得劍。


    因而他提在手裏的,乃是一條嫩青色的柳枝。


    隻是凝神靜氣間,那柳枝卻未必聽他使喚,隻一味震顫不休,劍招尚未來得及吐出,那柳梢已像是浸在油脂裏,軟綿綿地蕩開去了。


    因而他出的每一劍,都帶著三分顛來倒去的醉意,即便是用柳條趕牛的稚兒,出手都比他來得精準,任誰看了都得暗歎一聲。


    對於像他這樣以冷定見長的劍客而言,這簡直稱得上是莫大的恥辱。


    但他卻隻是徐徐練完了一套劍招,除卻小酌之後麵上的潮紅之外,神色不變。


    那腳步聲絲毫不停,便要大搖大擺地衝撞進院裏。解雪時一麵披上外衫,一麵定睛去看。


    隻見門縫裏刷地拱進來一條象鼻,兒拳似地撮起,在門板上乒乒乓乓亂敲一氣。那雙琥珀般的棕褐色象目,卻是誠如頑童一般,連眼周的褶皺都透著點天真之氣。


    袁鞘青養的象,也跟他本人似的胡攪蠻纏。


    好不容易頂開門來,偏偏這幼象又笨拙,竟是一腳踏在了象鼻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一滾,那背上的酒葫蘆被顛弄得叮當作響,酒水當即淌了滿地。


    “蠢物!”門外有個聲音笑罵道,“連酒都送不成!”


    他更是不知客氣為何物,施施然往院裏一邁,一麵將昆侖奴麵具一扯,露出一頭汗濕的鬈發。濃眉厲目,鷹視雕眄,不是袁鞘青又是誰?


    那昆侖奴麵具甫一摘下,便露出他顴骨上結結實實一道血印子來,才結了薄痂,乃是柳條抽出來的。


    ——他前日裏隻是嚐了點腥味,便顏麵受損。


    解雪時皺眉道:“早上不是剛送過嗎?”


    袁鞘青道:“待會要取第八針,我怕你熬不住痛。”


    解雪時當即閉口不言,心裏卻打了個突,暗自思忖起來。


    無他,這取針之人正是——


    袁鞘青又接著道:“且拿些酒,將你灌醉了,也省得待會同那謝浚癡癡怔怔地看個不停!”


    第58章


    袁鞘青這牢騷蓄勢已久。


    自那日逃出生天之後,解雪時便陷入了昏迷之中,除卻偶爾爆發的劇烈咳喘之外,幾乎失去了一切知覺。


    偏偏趙櫝那廂追索又急,京城之中,凡有醫館處,都有禁軍把持,顯然是料準了解雪時經不起舟車勞頓,隻等他們一行自投羅網。值此生死關頭,袁鞘青不得不放出忌憚已久的謝浚,將人遣往病榻之前。


    解雪時呼吸微弱,麵如金紙,隻在羅帳外垂著一截手臂,誰知道謝浚剛握住他的手,他便劇烈咳嗽一陣,驚醒過來。


    他昏昏沉沉的,早已睡得懵了,身上又發著熱,鬢發烏油油的都是汗,竟是散著頭發,一瞬不瞬地凝視著謝浚。


    這視線其實不見得有什麽深意,連影子都沒倒映出來,純粹是出於一種幼鳥覓食般迷蒙的本能。


    但僅僅是習慣二字,就足以使袁鞘青心中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他所撞見的,很可能隻是千百次對視間的一次。


    隻是這麽一來,謝浚這廝便打蛇隨棍上,一手操持起了求醫問藥之事。解雪時身上的銅針脫體了數根,譬如鎖鑰失靈,已無封鎖氣脈之用,這才使得喘疾瘋狂反撲,為今之計,隻有將銅針徹底起出,方能令他自如地運行內力,疏通體內瘀傷。


    謝浚行事滴水不漏,顧及解雪時久病體弱,受不住銅針離體時的劇痛,便一邊用藥調和體質,一麵徐徐取針。什麽推拿揉捏,藥浴蘭湯,流水似的使在他身上,其間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簡直看得人心中疑竇叢生。


    袁鞘青對於兩人間的親昵,頗有微詞,因而這關頭才驟然發難。


    誰知解雪時目不斜視,隻是捏著那根柳枝,垂在小象麵前,輕輕逗弄。


    “你說什麽瘋話。”他不冷不熱道。


    袁鞘青碰了一鼻子灰,一低頭就見那小象將一雙蒲扇耳朵甩得撲楞楞作響,說不出的快活得意,象鼻更是牢牢巴住了解雪時手腕,簡直恨不得拱到人身上去。


    解雪時手裏的柳枝,用來抽他時毫不容情,這時候倒無限柔和地垂在象口中。


    他又氣又樂,當即在象首上輕輕一拍,斥道:“去!你得意什麽,尋你的母象去!”


    他用餘光一掃,見解雪時難得神色柔和,黑發垂落,麵上微微泛著血色,如海棠垂露一般,不由心中竄起一股邪癢來,不由在象背上輕輕拍了兩記。


    解雪時正出神間,麵頰上便是一熱。那濕漉漉的象鼻不知什麽時候黏了過來,如幼兒乞食般,在他麵上發上一陣亂拱,不時發出啵啵啵的響聲。


    他一時啞然,正要一手捏住作亂的象鼻,便被人一把從背後摟抱住了,一隻滾燙的手旋即探進了外衫裏,捏住了他的乳首,隔著薄薄一層褻衣撚轉起來。


    解雪時當即打了個寒噤,幾乎肉眼可見地起了一串雞皮疙瘩。


    “袁鞘青!”


    這始作俑者偏偏微笑道:“畜生碰得,我碰不得?雪時,你這奶頭好生敏感,還會在我手裏一翹一翹的,求我捏上一捏哩。”


    這廝色膽又肥了。


    解雪時強忍怒意,一邊暗中使勁,去抽象口中的柳枝,誰知餘光裏卻撞進了一個人影。


    隻見謝浚背身推攏了門,一手托著個承藥的銅盤,正轉過頭來,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麵上還帶了點未褪的笑意,眼神裏的陰騭,卻已經沉凝得像一對毫不透光的黑水銀珠了。


    第59章


    “畜生當然碰得,袁將軍倒是樂得同畜生為伍,行禽獸之事。”謝浚冷冷道,“可他身上喘疾未愈,最不耐熱,你想逼得他急怒攻心不成?”


    他說得刻薄,一麵腳下不停,捧著銅盤走過去,解雪時應聲抬起頭來,同他對視一眼。


    那眼神並不如何銳利,平淡得像一泓清水。兩人共事這些年,彼此間知根知底,解雪時又素來是寡言少語的性子,謝浚如何學不會用眼神同他打機鋒?


    隻見解雪時的手指不著痕跡地在柳枝上一拂,他立時心領神會。


    ——這是要尋個僻靜處,避人而談了。


    袁鞘青歎道:“是這個理,奈何我一見解大人,便心旌搖蕩,實非得已!”


    謝浚又冷笑道:“袁將軍通身蠻夷習性,料想也不懂中原禮數。可連取酒熬藥這般小事也做不好,未免不知輕重。”


    袁鞘青一看地上亂滾的酒葫蘆,自知理虧,當下裏將雙唇緊閉得如蚌殼一般,一麵悻悻然將手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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