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末日。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發現後麵空無一人。


    ——題


    衡山路的香樟花園。混亂逼仄的空間,充溢著煙草辛辣的氣味和人聲的喧囂。她看著放在桌子上的紅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體像被兌了水的的鮮血。留在喉嚨裏的感覺是酸澀的。泛濫在胃的底部,卻像一簇火焰在燒。


    逐漸的,她感覺到自己有點醉。她一再地把臉側過去,看著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著很多出租車。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伸展在霧氣中的枝椏是寂寞的。


    這是一個模糊的場景。像一個布景。搭得很美,卻不見該出場的人。她把臉擱在手臂上。獨自微笑。某段時刻裏,感覺自己是黑暗劇院裏的一個觀眾。


    她等著一場戲上演。最後卻發現自己看錯了時間。隻剩下等待。


    午後的冬日陽光很溫暖。在擁擠不堪的淮海路上。到處是世紀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瘋狂購物。他們混雜在人群裏。有時候他走在她的前麵,他在後麵伸出他的手輕微的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裏。肌膚的溫度很暖。在穿越過車流縱橫的馬路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這一個瞬間。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涼。


    他們看過去是疏離而平淡的。他始終想把她變成一盆養在陽台上的植物。水和陽光。一切都在他的控製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義。於是她憎恨他。她笑著看他。微微仰著臉,天真的表情。常常他們這樣彼此不動聲色地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對手。


    百盛的門口人聲鼎沸。搭的臨時舞台圍滿了陽光下百無聊賴的人。一個戴著紫色假發的女人在舞台上大聲地推銷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對年輕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邊的男孩穿著一套拙劣的西裝,手裏拎著一個大削價的時裝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臉,輕輕地,溫柔地親吻擁在懷裏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臉突然像一朵充滿了水分的花,旁若無人地盛放開來。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夠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不記得是誰對她曾經說過。是個男人。他說,他要和最愛的人擁抱到最後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來上網。看到一個人在論壇裏貼的帖子。那個人說,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女人,其實根本就不愛她。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淩晨。那個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關掉了。心裏突然很寒冷。


    陽光下那兩張親吻著的臉。像一個流著血的傷疤。印在告別的時刻裏。


    不要逼我離開你。她說。她微笑著看他。每次當她認真的時候,她都會習慣性地給自己一個放鬆的狀態。好像一個能隨時開始的遊戲。她不需要準備。


    他轉過臉看她。這個英俊的男人。臉上可以隨時轉換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


    她看著他。她不怕他。陽光照射在眼睛裏,有些刺痛。低下頭的時候,她感覺到暈眩中溫暖的眼淚。她屏住呼吸,不讓它流下來。


    酒吧裏都是陌生的臉。


    她喝了一點紅酒。


    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夜裏。她輕輕地把自己的辮子解開來,聞著洗後還沒幹透的發絲散發出凜冽的清香。這個夜裏,她和身邊任何一個女子一樣。衣錦夜行。抹著閃亮的銀粉和唇膏。除了愛情。


    她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說,你相信有真愛嗎。她說,她相信。


    不相信愛情。卻相信世界的某一處有一個人。一直等在那裏。隻是不知道會何時何地出現。總是快樂而孤獨地等著他。也許這樣就可以過了一生。


    說了很多話。在一個陌生人麵前。似乎是醉了。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會是一個沉溺於抽煙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異常的素。是純白的。


    她對女孩說,唯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覺靈魂裏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條魚。遊離在陌生擁擠的人群裏。突然感覺到自己在笑。聲音慵懶。表情嬌憨。酒精能使一個女人變得簡單和天真。隻是,滲透在身體裏的溫暖會逐漸得變得寒冷。


    她看著自己的微笑。她能夠隨時流下眼淚來。


    最後一夜你想做些什麽。


    想和一個陌生人相愛。狠狠地愛。然後告別。


    女孩笑。她也笑。混亂喧鬧的酒吧。陰暗中的臉。象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間褪色枯萎。她看著行走在燈光中的女子。她們有漆黑的頭發,嫵媚的容顏。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著無袖的緊身毛衣和刺繡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潔白的肌膚閃爍光澤。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沒有愛情。盛開和枯萎會是如此寂寞。


    來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沒有來。找他。不知道何去何從。想他。似乎已經遺忘。回頭看他。他已經不見。


    或者你全部聽我的。或者我全部聽你的。這是兩個人之間相處的唯一原則。


    她聽到過他在別人前麵,發表的言論。他想讓她變成一個低眉順目的女孩。卻忘記她在漂泊路途中堅持的桀驁和流離。他們不清楚彼此是否相愛。在黑暗中掌握在手裏的,隻有肌膚的溫度。


    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個柔順的沒有怨言的人。她感覺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會輕易言語。除了偶爾。偶爾她是個容易陷入情緒的沉淪的人。她會使他感覺無措。


    他的心已經死了。他說。當他想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愛。如果不想愛,他就可以不愛。換言之,他可以愛上任何一個人。也就是其實他無法愛上任何一個人。這是一個水龍頭。可以隨時地開。隨時地關。


    她聽到一個朋友問他,那有沒有人可以讓你感覺到水龍頭的失控呢。他在抽煙。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搖頭。


    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卻有一顆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個人。


    兩個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夠取暖。卻因為彼此的寒冷。隻感覺到越來越冷。她在這個無聲的瞬間,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那個夜晚他們爭執。沒有彼此指責。隻是在強硬和沉默中抗衡。她不想和他說話。她說,她要開電腦。他不同意。他踢翻她的椅子。他說,我不許你上網。


    我們把話談清楚。她不肯和他對話。她固執的時候會非常任性。她隻是輕聲重複,我不想和你說話。臉上甚至還有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她隻要像平時一樣柔順,一切就都會過去。甚至她清楚,他隻是想讓她屈服。他並不想傷害她。但是她把自己疼痛的心防衛了起來。她坐在冰冷的地上。


    看著他。然後她站起來,穿上了大衣。她說,那我出去好了。


    他光著腳從床上跳起來。冬天的深夜,已經過了12點。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卻想獨自離開。他攔住她。她推開。然後他把她抱進房間裏。她又跑出去。這個不知道屈服的女孩突然開始倔強得讓人憤怒。他是個被女人寵壞的男人,沒有什麽耐心。他抓起她的衣服和行李,砸向她。你滾,滾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回來。


    在他的失控和崩潰中,她像一隻動物一樣,逃到了門外。黑暗的樓梯上有倉促的足音。然後在寒冷的冬夜中消失。


    她來到這個城市。他們開始同居生活的第一個夜裏。她對他一無所知。這個空茫的城市。世紀末漂泊途中停靠的最後一個角落。她奢望過一些溫暖。也預知感情隻是彼此寂寞的一個安慰。卻在愛情的暗淡和殘缺中,感覺到它無處可逃的寒冷。


    有時候他會天真溫情像個孩子。她了解他的過往,所以能接受他的黑暗和冷漠。


    她能接受他隨時離去的結局。就好像她對自己是否會隨時地離開,同樣也沒有任何諾言。有時候她撫摸他的頭發和臉。她想他們是否能夠彼此溫暖一些。可是,她又清楚,老得快的心會如此自私。他們在彼此控製對這份感情的投入。


    她在空蕩蕩的黑暗的馬路上狂奔。淩晨快兩點的時候。這個城市是空的。她在寒冷的風中流下淚來。溫暖的眼淚在臉上是刺痛的。


    在肮髒的空蕩蕩的火車站裏,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等到天亮,她想她可以買一張車票,離開上海。去任何一個可以去的城市。她一直在路上。她不介意再次地流浪。也沒有任何恐懼。本身就是雙手空空的人。隨時都能放掉一切。


    候車大廳空氣汙濁,燈光刺眼。一些衣著襤褸的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地上都是垃圾。她感覺到胃裏的疼痛。她把手撐在那裏抵著痛。突然她想起一些記憶深處的語言。一個男人對她說,他在夢中看到她離去的路。他醒過來的時候心裏鈍痛。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但是她依然離開了他。她注定要自己一無所有。但是這樣的記憶是否是溫暖的。甚至能安慰這一刻的病痛和狼狽。


    她沒有絲毫對他的期望和等待。也沒有留戀。離開他就會像到他的身邊,一樣的輕易。好像他從來沒有屬於過她。她也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們隻是彼此路過。


    車站的顯示牌裏顯示出的日期是12月31日3點45分。


    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她的昏昏欲睡中的腦子裏,隻有一些模糊的詞匯。告別。


    流浪。愛情。貧窮。


    他出現在候車室的時候,看到她蜷縮著躺在冰涼的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瓶礦泉水。


    還有拆開的零散的餅幹和止痛的藥片。這個臉色蒼白,頭發淩亂的女孩,平靜地看著他走到她的身邊。她已經平息下來。看過去疲倦而脆弱。眼睛裏有逆來順受的柔馴。象深深的黑暗的海麵。淹沒了所有的動亂。


    他沒有伸手撫摸她。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他說,你想到哪裏去。她搖搖頭。


    她微笑著。花朵一樣枯萎的笑容。然後他把她橫抱了起來。你必須給我諾言。他低低地說。再逃離,就又是一千年。


    下午的時候,他們出現在淮海路。他帶她出來吃飯,逛街,看電影。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隻是覺得著個女孩的靈魂中承擔著很多東西。她使他有不安的感覺。陽光下,這個穿著灰色毛衣,黑色粗布褲,常常沉默不語的女子。從不對他說,她愛他。也不需要他對她說,他愛她。卻希望一些些溫暖。諾言也好。往事也好。能夠逃過世界末日的寂寞。


    晚上她對他說,她想獨自出去。他說,我可以陪你。她微笑。這樣的夜晚,我們都應該找個最愛的人來陪伴。或者寂寞也好。


    和陌生的女孩在酒吧裏喝完最後一口紅酒。她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魚。可以遺忘愛情和等待的魚。她說,新年快樂。她俯過臉去,親吻女孩的頭發。女孩說,等會去外灘聽鍾聲嗎。那裏會有很多人。也許還會有煙火。她說,不去。生活始終在繼續。靈魂的漂泊永遠無法停止。一千年的寂寞還是一樣。


    她終於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她躺倒在上麵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真的是醉了。疾駛的車子帶著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她把這個城市稱之為石頭森林。而她是一株開著蒼白花朵的植物,無法找到潮濕的泥土。她斜靠在後車椅上。一幢幢佇立在夜空中的大廈傾斜著歪倒。


    世界毀滅是否會在一瞬間。她想。生命隻是一場幻覺。


    車子無法開進外灘。她在寒夜的冷風裏行走。四周是喧囂的陌生的人群。混亂而快樂的。


    華麗的建築流光溢采。她已經醉得無力自拔。


    她想親吻一個相愛的男人。想緊緊地擁抱他。告訴他她愛他。她在蒼涼的路途中流浪了一千年。追尋著他隱約的諾言。她艱難地撥開人堆擠向前麵。她聽到了新年的鍾聲響起。


    還有人群的歡呼。夜空中爆滿豔麗燦爛的煙花。刹那間,黑暗沉寂的夜空,獲得了新生。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發現後麵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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