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他最常做的一個夢是關與安的。


    她穿著那條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舊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黃。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頭發是潮濕的,水滴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發梢淌下來。她安靜地坐在那裏,孤單的,不知所措。


    他說,安,跟我回家好嗎。他突然感覺自己觸摸不到她。安抬起頭,她的臉象小時候一樣,總是習慣性地仰起來看他。天真的,沒有設防。林,我的蝴蝶沒有了。她的手心裏是一隻空空的紙盒子。


    盒子上粘著蝴蝶支離破碎的殘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紅色鮮血。她無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後去。好痛,林。她輕輕地對他說。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喘息著在黑暗中驚醒。


    她好象是一個被不斷揉搓著的傷口。在時間裏潰爛著。


    她是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轉學來到他的班裏。


    老師說,安藍,對同學們介紹一下你自己好嗎?


    十歲的小女孩,站在那裏,孤僻的一聲不吭。長長的黑發遮住了她的小臉,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頭。她那時是從城市裏下來,到在楓溪的奶奶家寄養。


    是他從隔壁教室裏搬來課桌讓她用。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紙盒子放進桌子裏。他說,這是什麽。她不響,隻是抬起頭來看他。陽光下女孩的臉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驚異地以為裏麵有淚光閃爍。但仔細一看,隻是很潮濕罷了。


    很快他就發現了那個紙盒子裏的秘密。


    那是在上一節自修課的時候。大家很安靜地在做作業,突然有一隻蝴蝶飛出來,在教室裏盤旋。接著兩隻,三隻,,,,。很快的,教室裏就飛滿了斑斕的彩色蝴蝶。孩子們一下子就鬧裏來,笑聲叫聲不斷,爭著去撲打。


    當班長的他隻能站起來代替老師維持紀律。隻有坐在角落裏的她是一動不動的。他走到她麵前,掏出那隻紙盒子,裏麵還剩下一隻蝴蝶,在撲騰著翅膀。她仰起臉看著他,臉色蒼白,眼神卻是倔強的。他猶豫了一下,就把那隻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後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麵去管束同學了。


    放學的時候,他在校園的草堆裏看見了她。黃昏寂靜的暮色裏,她輕輕的哭泣是微弱的。那隻皺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邊,手足無措。這個孤獨的城市女孩,幾乎從不對別人說話。


    他說,我可以帶你去捉蝴蝶。南山那裏有很多。


    她第一次對他說話。她的聲音異常的清甜。我隻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淚水無聲地就淹沒了他。


    他們晚飯也沒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腳下。


    田野空闊寂靜,暮色蒼茫的天空上,隻有褐色的鳥群飛過。


    大片茂盛的蘆葦在風中搖擺。一條幽綠的小河緩緩地流向田野。稻田彌漫著成熟中的清香。這裏距離小鎮的住宅區已經有點遙遠,遠遠的還能看見飄散的炊煙。


    他說,晚上我替你做一個網兜。我們明天中午再來。現在好象看不見蝴蝶。


    它們回家吃飯去了。她說,我們再走過去一點看看好嗎。我從沒來過這裏。


    他帶她去了。然後在南山的另一個山坡下,他們發現了那片墓地。


    全鎮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這裏。


    一塊塊冰冷的墓碑豎立在漸漸聚攏過來的夜霧中,突然讓他有點恐懼。


    她在墓地裏走來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無聲地掠過。一邊輕聲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麵去,嚇得他連聲叫她下來。他感覺她突然變得快樂和自由。她把從墓碑邊折來的紫色雛菊,一朵一朵地插到頭發上去。


    我喜歡這裏。她看著他,眼睛明亮得讓他不安。


    南山是他們最常去的地方。


    有時候他們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頂上,看山另一側下麵的村落和水庫。他們在一起不常說話。安在山上從不要林照顧她。危險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隻是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後,不讓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傷疤。


    下山路過墓地,她總是會提出要玩一會兒。林就坐在一邊,看著她在墓碑之間跳來跳去。然後有一天,她對他說,她的父母離異,誰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這裏。她說。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裏。


    他笑著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說下去。她說話向來不羈。


    漸漸她習慣留在他家裏吃飯。林的父母都喜歡這個言語不多的女孩。有時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著。頭發上還插著各種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來找。她還是睡著的。林就陪著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記得她柔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背上,辮子散了,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飄動。然後象花瓣一樣,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頰。


    他一直都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他突然發現她的蝴蝶不見了。


    你把它們都放了嗎?他向來不同意她捉蝴蝶。沒有,我把它們埋了。她的臉上一片平靜。


    什麽?你說什麽?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隻蝴蝶死了。我害怕它們都死掉。還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們放掉的。


    為什麽要放掉?它們是屬於我的。


    他是這樣的氣憤。任何話都不想再說,一把就推開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裏,說她沒有回家吃飯。


    天下起雨,她穿著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輕輕閃動。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頭發都已經潮濕。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塊石階上,手裏拿著那隻被他扔掉過的破盒子。


    抬起頭看他的時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淚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內心的孤獨和恐懼。他把手輕輕地蓋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後再也不會捉蝴蝶了。林。我把它們埋在這裏。她給他看草地上的一個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裏。那雙手是冰冷的。他隻能痛楚地看著她。那年她十四歲。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來。


    他背著她穿過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們都打濕了。她突然問他,林,為什麽有些墓碑上麵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生前在一起,死後也不想分開。


    我們呢。我們死後是不是要分開。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嗎?


    是呀。林。我們住在下麵,還可以在黎明到來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卻發現她已經在他的背上睡著。


    十六歲的時候,她離開了楓溪。因為奶奶病逝。她的一個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鎮的汽車站,他拿出一隻銀鐲子給她,上麵有他自己刻的一隻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隻不會死的蝴蝶給你。他說,你會要嗎?


    她把它戴到她細瘦的手腕上,仰起臉對他笑。


    他用手蓋住她調皮的眼睛,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淚水。


    放開來的時候,他的手心裏一片溫暖的潮濕。


    塵土飛揚中,汽車慢慢爬上了盤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個人爬到山頂,坐在他們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塊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對我不好。我想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我已經開始掙錢,在一個酒吧裏兼職唱歌。他們喜歡我唱。


    她的信裏沒有地址。他隻能寫寄不出去的信給她。安,我會考上大學,很快到你的城市裏來。請等我。


    他把自己寫的信輕輕撕掉,站在山頂看著風把紙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學來看他。


    他走出宿舍樓的時候,看見她站在櫻花樹下,微笑著看他。春日午後的陽光如水流瀉,女孩的白裙閃出淡淡的光澤。漆黑的長發,明亮的眼睛。


    他在陽光下突然發現自己睜不開眼睛。


    安。他隻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著。笑著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臉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們常常做的一樣。


    他們真的都長大了。


    她告訴他她沒有考上大學,暫時也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裏,他看見她從煙盒裏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練的姿勢放進唇間。


    我現在要努力養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們沒關係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她做了個無謂的表情。


    晚上來聽我唱歌好嗎。她說,可能你不喜歡。但這就是我現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個很大的disco酒吧。喧囂的音樂和煙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條細吊帶的短裙,長發半掩住臉,畫得挑起的眉,唇膏是發亮的深紫。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臉,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藍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聲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緩緩撕裂的緞子。台下黑暗的舞池裏是相擁的人影,也許並沒有人聽她的歌。但她的確唱得很好。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是在痛著。


    他默默地離開了那裏。


    那個晚上,他又夢見她。


    她離開楓溪以後,他常常做這個夢。她坐在墓地的石階上,手裏拿著被他扔掉過的紙盒子。抬起臉看著他,眼中有淚光。


    他輕輕的說,我會把你的蝴蝶找回來。安。


    他把他的手蓋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後流下淚來。


    他把自己整個地埋入學業中。也許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試著對她說,安,不要去那裏唱歌了好嗎。我有獎學金,我還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譯。讓我來負責你的生活,好嗎。


    她笑著說,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夠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經和你不一樣了。你知道嗎。我是個隨波逐流的人。我會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裏。


    她看看他的臉色,試圖逗他開心。我們再去爬山吧,林。還記得那次在山頂突然下雨了嗎。我們躲在灌木叢裏,你叫我把頭躲到你的衣服裏。我聽到你的心跳聲。我突然一點也不害怕了。


    那現在呢。現在你還需要我的庇護嗎。


    現在我麵對的不僅僅是一場大雨。林。還有沉重的人生。


    他漸漸的沉寂下去。


    清說,那個女孩有一雙流離不羈的眼睛。她是突然對他說話的,在晚自習結束的時候。他正在校園的櫻花樹林裏抽煙。


    他看著她。在學校裏沒有一個女孩敢對他說話,因為他的沉默。雖然幾乎每個女生都對這個學業優異的英俊男生滿懷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剛進來,是校長的女兒。他看到那張美麗的臉上,有一種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強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麽。他說。


    知道你在做一件無望的事情。她輕輕一笑。知道聖經裏如何形容愛嗎。


    她說,愛如捕風。你想捕捉注定要離散的風嗎。


    那年他大四了。即將畢業。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許那裏的薪水足夠他為安買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話傷他有多重。


    但是清勸他留校。她說,林,你的性格不適合到外麵去奔走。我們以後都應該留在這個學校裏。我父親希望你在這裏任職。


    他送她下樓回女生宿舍。在樓道口,清突然對他說,林,你想過嗎。有時候我們隻能和自己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樣是最安全的。


    他說,你想說明什麽呢。


    我想說明,我是最適合你的。她的眼睛認真地看著他。我會一直等到你明白為止。


    她俯過來,輕輕的吻了一下他的頭發,轉身上樓。


    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然後回過身。


    他看見了安,很久沒有出現的安,靜靜地站在櫻花樹下,微笑地看著他。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


    他想安不會需要他的解釋。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解釋。沉默中隻聽見風吹過樹林的聲音。櫻花粉白的花瓣飄落如雨。


    安說,我來看你,林,他們說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這裏。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麵前,把他的手貼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讓我看見黑暗。林。也不要讓我看見你的淚水。


    他感覺到她的眼睛是幹涸的。手指冰涼。


    她的頭發上都是殘缺的花瓣。散發著淒清的芳香。


    他的眼淚無聲地滲入她漆黑的發絲。


    跟我回楓溪去好嗎?安。


    她輕輕地搖頭。


    我已經沒有回頭的路。林。我走得太遠。回不去。


    一個星期後,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沒有任何聲音。


    也許她並不愛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獨自走到宿舍門外,看樓下的那棵櫻花樹。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隨風飄落。那個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現。他心中的每一條裂縫,疼痛出血的,隻能以往事來填補。他伸出手,感覺風從他的手指間無聲地掠過。


    畢業留校後,他帶清回楓溪看望父母。


    清黃昏的時候,在墓地發現他坐在那裏。紫色的小野花在風中搖擺,暮色彌漫的田野,他看著鳥群寂靜地飛過。


    她說,回去吃飯了,林。我們明天一早還要趕回去。


    林站了起來。他的手上沾滿泥土。你喜歡這裏嗎,清。他問她。


    清搖頭。為何要喜歡這裏?我覺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來會喪失語言。他不再說話。


    再見到安的時候,他在大學已教了三年的書。和清訂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裏試一件旗袍。他站在門口觀望著熙攘的人群。已經是深秋的時分,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飄落大片的黃葉。


    他隱約看見對麵樹下站著一個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聲在他心底響起。他穿過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陽光下微笑著仰起的臉,恍若隔世。


    林,好嗎。她的長發剪掉了,一頭亂亂的碎發,穿一件寬寬大大的棉布襯衣,肥大的布褲子。明亮的眼睛水光瀲灩。


    他點點頭。清的聲音在街對麵響起來,她穿了一條鮮紅的緞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該過去了。他說。


    好。她還是笑著。


    他轉過身的時候,聽見自己心底所有被時間填滿的裂縫,一條條撐開。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麵。他告訴自己不要回過頭去。


    再也不要回過頭去。


    生活已經平靜如水。還是要日複一日地繼續。


    可是他聽到身後她輕輕的呼喚。林。她叫他的名字。


    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聲音。


    他幾乎是倉皇失措地回過頭去,尋找那個純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這三年的經曆。他隻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孤單的,憔悴失色,沒有了長發。也許是一段殘酷的情節。他象一隻駝鳥一樣,把自己的懷疑和陰鬱隱藏起來。


    離開清的過程是艱難的。為次他放棄了大學裏的工作和一貫良好的聲譽。


    他們搬到公寓裏,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隻想賺到更多的錢。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後,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裏的安。


    她買了一台舊縫紉機,把所有的窗簾,桌布,床單,椅墊換成暖調的格子棉布。在陽台上放滿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種了絲瓜和葡萄。餐桌上放著一大罐清水養著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襯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邊。


    深夜他在電腦前寫e-mail給客戶,她給他煮熱咖啡。然後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亂他的頭發,象一隻小貓一樣的撒嬌。有時候靠在他腿邊靜靜地看書。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可以持續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個完美的妻子,但這種平淡安寧的氣氛下,她不羈流離的靈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麗隻能依賴於她的放縱和自由。


    也許他有時候期望她能對他訴說。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傷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歲時和他去爬山,常常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後麵。從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發現自己在恐懼著,她靈魂深處的暗湧再次象潮水一樣,把他倉惶地淹沒。


    她對他說,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維持我們的生活應該沒有問題了。


    我隻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還是一樣的會做家務。隻想有空的時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著。聽見她抹布上的水滴一點一點地打在地板上。


    他說你能做甚麽。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


    你所有的犧牲不斷地提醒我,我是有負於你的。


    可是我並不這樣認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釋甚麽?我不想說。我的過去與他人無關。


    他陰鬱地看著她。她尖銳的語言。她甚至不願意讓他做一隻鴕鳥。任何時候,她都可以為所欲為。而他除了等待和隱痛,無能為力。


    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頭發,把她拖進衛生間。淋浴花灑冰冷的水激烈地噴射下來,他把她推到裏麵去。憤怒和絕望讓他渾身顫栗。


    她倔強地掙紮著,但一聲不吭。她的頭碰到了牆,血滴在浴缸外麵雪白的瓷磚上。他強硬地製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無望。那個站在衣衫襤褸的鄉下孩子中間的城裏來的女孩。一塵不染的純白布裙。塵土飛揚的盤山公路。而他隻能遠遠的看著她離開。在燦爛的陽光下淚流滿麵。


    即使他現在努力躋身於這個城市,想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終是那個不需要他照顧的,桀驁不馴的女孩。


    告訴我,你會感到痛嗎。告訴我,你有沒有感覺到過痛。他把她的頭拉得仰起來。激烈的水流下,她隻能閉上眼睛,她已經無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懼和疼痛中,她尖叫起來。你一直都不願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麵前懺悔。讓我告訴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豔舞謀生。我就是無恥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臉上都是血。


    她奮力地掙開他,向門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個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顆水滴,消失無蹤。


    他打了她。他想。他隻是對自己無能為力。


    終於覺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馬路上,走進一家小酒吧裏,把自己灌得爛醉。


    淩晨兩點的時候,酒吧老板對他說,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車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過來。他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帳的時候,他問老板,如果你十歲的時候愛上一個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歲的時候,你是否還會繼續地愛她。


    沒想過。老板對他笑笑。愛一個女人,最好隻愛她一個晚上。


    可是我會。他說。


    我會一直愛到自己的心潰爛掉,不再痛了,心也沒了。


    那個淩晨,他又開始做夢。


    還是她十歲的時候,深夜背著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著燈籠走在前麵,楓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濕漉漉的。她的辮子散了,柔軟的發絲水一樣的流瀉下來,輕輕地打在他的臉上。還有她熟睡中的小臉,貼在他的脖子左側。那一小塊溫暖清香的肌膚。


    他背著她在昏暗的燭光中向前走。那一條似乎走不盡的夜路。他隻能不斷地走下去。疲憊的,快樂的。


    他在黑暗中輕輕的笑。


    淚水卻是冰涼的。


    然後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覺到她回來了。


    她無聲地伏在他的枕邊,蒼白而疲憊。林,我回來了。她低低地說,我走了一夜,無處可去。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額頭上的傷口。他說,對不起。安。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語言是蒼白的。深刻的糾纏和傷害已無法用任何語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樣柔軟脆弱的身體。


    在激烈而絕望的愛欲中,他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臉上。


    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安。一個象你一樣的女孩。在你離開我的時候,讓她陪著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無助地想觸及她身體裏麵隱藏的靈魂。


    她突然哭了。她說,你不該離開清的。林。我隻會讓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適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經不自由了。


    我可以讓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親吻她的淚水。


    我已經不想和命運對抗了。


    你是我這一生要背負的罪。安。我永遠都得不到救贖。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驚醒。他突然有預感,她會離開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尋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這裏。她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覺啊,林。她俯下頭看著他。


    她的臉就象小時候一樣,安靜而天真。


    他說,你真的不會走了嗎。


    她對他微笑著點頭。輕輕地把手蓋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時他閉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後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過來。


    房間裏是寂靜的。中午明亮的陽光從陽台灑進來。剛擦過的木地板是濕的。曬衣架上晾著他的洗過的襯衣。餐桌上的熱咖啡散發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麵還有灑過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開始一樣。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時一個人坐在衛生間的地板上抽煙。一直坐到天亮。


    清來看他。他已經在家裏關了很久。地板上到處是煙頭和簡易食品的包裝紙。


    林。請不要這樣。清輕輕的撫摸他的臉。


    她始終是要走的。她隻是想到你身邊來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浴缸外麵的一塊瓷磚,那上麵還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跡。


    他說,不是的。


    她的眼淚。她的疼痛。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向他企求過自尊和諾言。


    但是他摧毀了她。


    你知道嗎,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願意碰她。那時她已盡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記。可是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嫁給我,安,請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無聲的希望過了。


    我已經讓她的希望破碎。我們都無法原諒和忘記。


    他含著淚,羞愧地看著清。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眼淚。


    清,也許你是對的。我們隻有和自己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才會安全。


    可是我們都是沒有選擇的。


    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我隻能等著她再次出現。


    那個晚上,他又看見她。


    她還是坐在墓地的台階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長發上插滿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臉是笑著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這裏住。她說。


    天又開始下雨了。冰涼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的頭發是潮濕的。


    等著我,安。答應我這次要等到我為止。


    好。她輕輕地點頭。


    他心中的溫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時的心情。


    知道她會在那裏。不會再離去。


    這是他們最後的約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懼。


    一周後,他接到一份寄自貴州的郵件。裏麵是他在她十六歲時送她的銀鐲子。


    即使她一再地離他而去,那個鐲子始終都在她的身邊。


    偏僻農村的小學校長寫信給他,告訴他她在那裏教了一年的書,死於難產。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帶走。這是唯一的遺言。


    他看著那個日期。


    原來就是他夢見她的那個晚上。


    她真的是來與他告別和相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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