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外,前來刺殺裴珣的刺客如同潮水一般紛紛湧來,絡繹不絕,殺了一批還有一批。不論是麵容平凡,身材瘦小的馬車夫,還是原先待在馬車裏的心腹,都是武藝高強的能手,但螞蟻咬死象,麵對如此眾多的刺客,兩人漸漸也覺得棘手起來。


    “這樣不行。”


    兩人對視一眼,當即決定一人留下來牽製刺客,另一人護送郎主趕快離開。


    “郎主!坐穩!”隨著馬車夫一聲低喝,停滯在半路的馬車終於再度動起來。這回前行的速度比先前又快了一倍不止。


    雨越下越大,天地仿佛成了澤國。坐在車外的馬車夫視線被雨水遮擋,幾乎已經看不清方向。


    大部分刺客被留下來的護衛攔住,但還有一些漏網之魚追了上來。馬車夫一邊控製著高速行駛的馬車,一邊嚐試躲開後方的追蹤。


    “駕!”


    正鞭打著馬匹的馬車夫忽然間臉色一變。


    前方的路居然被人炸斷了!


    “籲!”車夫用力收緊韁繩,手上青筋暴起,麵容猙獰到可怖,然而先前速度太快,馬車去勢太急,根本刹不住車!


    眼看馬車就要衝出斷崖,車夫當機立斷,鑽入車廂中背起裴珣,咬著牙主動跳車!


    “砰!”馬車墜入山崖,發出一聲重響,在瓢潑大雨中,如同一聲悶雷。


    綴在後邊的刺客們跟上來,在斷崖前停住步伐。大雨之下,一切都灰蒙蒙的,根本看不清莽莽山崖下的情況。


    領頭的刺客聲音冷肅,“繼續追!”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山崖底下,車夫背著裴珣,從碎裂的車廂上站起來。一旁的駿馬早已摔得血肉模糊。多虧方才跳崖的最後一刻,裴珣指揮著車夫硬生生從車廂裏竄到了車廂頂上。車夫一手狠狠抓著車廂頂,一手抓著背上的裴珣,將自己和裴珣固定在車頂上。


    借著車廂的防護和車夫的保護,裴珣隻是一條胳膊在落地時撞在了崖壁上有些骨折,其餘竟然沒有大礙。


    車夫自己則是兩條腿骨頭有些斷裂。但他深知此刻絕不是能夠停下來休整的時候。


    背著裴珣,忍著腿骨的疼痛,車夫冒著大雨朝一個方向衝去。


    裴珣運氣不錯,他們沒走多久,就找到了一個較為隱蔽的洞穴。洞穴地勢條件很好,外麵這麽大的大雨,除了洞口那塊,裏麵竟然還是幹燥的。


    車夫急忙帶著裴珣躲入洞中。外麵的雨實在是太大了,如今天氣涼,繼續在雨中奔跑,要不了多久,郎主就會受涼。


    “郎主,您先在這裏歇著,屬下再去找些幹柴來。”車夫剛想離開,卻被裴珣叫住。


    裴珣看了眼洞外如同瀑布一般的暴雨,否決了車夫的提議,“這個時候哪裏還有幹柴。坐著吧。”


    車夫聽從裴珣的話沒有出去,但他也沒空著,開始往洞穴裏麵走,想試著找找有沒有什麽用得上的東西。


    裴珣站在洞口,望著灰茫茫的天空,麵上是難得的沉凝。


    洞穴裏邊忽然傳來車夫欣喜的聲音,“郎主,洞裏居然有幹草!”抱著幹草,車夫欣喜地從洞穴深處衝出來,還未走到洞口,他動作忽然一頓,臉上神情猛然一變,變得警惕萬分。


    劈裏啪啦的雨聲遮掩了來人行走時發出的響動,等車夫回到洞口,聽到那一陣陣撥開草叢的行進聲時,對方的身影已經快要出現在洞口了。


    灰白的天幕,滂沱的暴雨,穿著蓑衣的年輕郎主出現在雨簾中,帶著幾十名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的護衛緩緩走來。


    裴珣注意到,雖然外麵的雨非常大,但那人身旁卻卻始終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護衛舉著一把厚重的大傘,將所有雨滴遮擋在外。


    哪怕傘外暴雨如注,但傘下之人,除了袍角微微沾上水汽,竟都是幹燥一片。


    裴珣從擋在跟前的車夫身後出來。


    來人站在洞穴口,朝著站在洞穴裏的裴珣微微揚唇一笑,“老師,跟我走吧。”


    那一瞬間,裴珣竟然恍惚了一下。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第一次見到那個粉雕玉琢,看上去金尊玉貴,實際上處境艱難,自卑軟弱的孩子那天。


    同樣是瓢潑大雨,他舉著傘走到那個孩子身旁,微微俯下身,唇角揚起溫和的笑,低聲問詢。


    “要和我走嗎?”


    一聲輕笑忽然在洞穴中響起,裴珣望著洞口處的沈鳳璋,眼眸亮到駭人。


    原來,這才是沈鳳璋真正下的戰書!


    真是太有意思了!


    心口處,那一株綠苗生出更多細根,一條條紮進心髒裏。裴珣情不自禁揚起笑,直視著沈鳳璋的眼眸,朝著沈鳳璋踏出那一步。


    他知道沈鳳璋是想做什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然而,他相信自己絕不會重蹈當年沈鳳璋的覆轍。


    ……


    沈鳳璋回府的時候,雨還在下。她一邊跨進大門,一邊接過櫻娘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身上不小心淋到的雨水。


    “郎主,喝完薑湯去去寒氣吧。”茶娘端著托盤站在一旁,柔聲開口,她手中托盤裏的薑湯還散發著熱氣。


    沈鳳璋搖了搖頭,一邊將帕子遞給櫻娘,一邊急匆匆轉過大堂側門,朝後院走去。


    匆忙之下,她和從側門出來的人撞了下。


    一雙手扶住沈鳳璋肩膀。


    一道溫和清越的嗓音在沈鳳璋跟前響起。


    “二郎小心。”


    第76章


    沈鳳璋後退一步, 掙開沈雋扶著她肩膀的手。


    在她身後, 櫻娘已經焦急地快步走上來, 驚慌失措,“郎主,您沒事吧?”


    沈鳳璋一言不發,隻微微轉頭,抬手撣了撣肩膀, 似乎要將髒東西拂去一般。


    站在沈鳳璋對麵的沈雋見到這一幕,眼角輕微抽動了一下。壓下心裏那點不快,沈雋也和櫻娘一樣,麵上滿是關切, 關心道:“二郎, 沒事吧。下次小心一點。”


    以往沈雋用這種語氣和沈鳳璋說話,是因為他知曉沈鳳璋最厭惡他這種語氣神態,往往會被氣個半死。後來,那個附身在沈鳳璋身上的孤魂野鬼雖然對他愛慕有加,但為不讓人察覺自己的情感,麵對他這種“關切”語氣, 反而反應更加劇烈。


    沈雋不信,大半年前還會在五兵尚書衙門給他開方便之門的人, 會在區區半年內就徹底變了想法。如果當真已經變了心思,方才又為何故意撣衣服,做出一副對他避之不及的模樣。


    沈雋麵上含笑,等著沈鳳璋如從前那邊與他針鋒相對。


    然而——


    搶在沈鳳璋說話之前, 櫻娘鼓起勇氣,忍不住插嘴道:“大郎君,這回可不是郎主的錯。”她直視著沈雋的眼睛,咬了咬唇,繼續開口:“方才是您從側門出來,撞到了郎主。”


    方才的期待一下子落了空。沈雋此刻的感覺,就像一個滿懷期待的孩童拿著香去點一支煙火,即將點燃之際卻被人一下子阻止。聽到櫻娘那故作柔弱的聲音,看到她那張眼尾微微下垂,看上去一副無辜可憐相的臉龐,沈雋隻覺心頭滿是不快與煩躁。


    抑製住內心的不快,沈雋唇邊重新燃起歉意的笑,他朝櫻娘頷首,“櫻娘說的是,這回是我不好。”


    櫻娘一副慌了神的模樣,急忙擺手,急得連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了,“不不不,是奴沒規矩。奴怎麽能這麽說呢?還請大郎君責罰。”


    沈鳳璋站在一旁看著兩人。她總覺得這兩人隻要碰到一起,就會形成一種莫名的氣場,將他們兩人與其他人隔離開來。


    她看著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客氣,推推讓讓。懶得再看下去的沈鳳璋,索性不再管他們兩人,直接轉身就要走。


    哪怕是和櫻娘對話,沈雋也始終分出幾分心思放在沈鳳璋身上。見沈鳳璋轉身要走,他連忙喊道:“二郎留步。”


    沈鳳璋轉身,盯著沈雋,眼尾溢出幾分不耐。


    沈雋裝作沒有看出沈鳳璋的不耐,神情溫和,朝沈鳳璋溫聲道:“阿璋,再過幾日,我就要啟程回邊關了。”


    沈鳳璋無聲地看著沈雋,略略挑了挑眉,似乎在說,與我何幹。


    沈雋繼續開口,“考慮了幾日,我覺得這回去邊關,需要帶幾個伺候的婢女一道過去。”


    聽到這裏,沈鳳璋福靈心至,她往櫻娘的方向看了眼,果然下一秒,就聽見沈雋含笑著說出櫻娘的名字。


    早在聽到沈雋說要帶婢女過去時,櫻娘心中就生出不好的預感。換做是她,肯定要會把厭惡的人放到身邊,早晚磋磨對方。待聽到沈雋當真說出自己的名字時,櫻娘一咬牙,直接跪倒在地上。


    “郎主,奴這條命是您救下的。奴此生隻願奉您為主。”櫻娘抬眸,凝視著沈鳳璋,眼眸含淚,晶瑩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滾落在地,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看上去格外惹人憐惜。


    櫻娘剛對沈鳳璋說完,又轉身朝向沈雋,毫不留情磕著頭,蒼白瘦削的小臉上滿是倉皇,“大郎君,求您行行好,不要讓奴離開郎主。”她說一聲,便叩一記頭,砰砰砰的聲音聽得周圍其他仆從心裏發顫,忍不住生出幾分悲憫與同情來。


    “大郎君。奴願意代替櫻娘前往邊關伺候大郎君,還請大郎君讓櫻娘留在建康吧。”端著薑湯站在一旁的茶娘也急忙將手中托盤擺到地上,跪在沈雋腳邊,衝他不停磕頭。


    一時間,大堂裏闃寂無聲,唯有叩首之聲接連不斷響起。那血肉與石板撞擊發出的響聲,化成一把小錘子,不停砸在周圍人心上。


    他們都是仆從,和櫻娘、茶娘身份相同,此刻看到櫻娘一片忠心不肯離開郎主,為此不惜叩首求情,一方麵著實佩服櫻娘的忠誠,另一方麵又不由生出幾分對大郎君的不滿來。


    大郎君向來最體恤下人,這回怎麽……


    沈鳳璋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沈雋,看他如何應對。今天這事,換做其他人,根本不算什麽事。主人的命令,哪容仆從置喙!


    然而,誰讓沈雋以往一直替他自己塑造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形象呢?這個時候,他就是作繭自縛!


    果然,沒一會兒,沈雋就露出歉疚之色,否決了自己先前提出的建議,連茶娘他也沒有要。


    沈鳳璋見狀,舌尖輕頂上顎,收起心裏那點感歎,朝沈雋淡聲道:“隨便你。”話音剛落,她便轉身離開了。


    見沈鳳璋離開,沈雋也不再逗留,抬步朝外走去。剛邁出大堂,他就聽到身後快速靠近的腳步聲。沈雋站在院中轉身,就見額頭上鮮血淋漓的櫻娘提著裙擺,急匆匆追上來。


    “大郎主留步。”櫻娘匆匆跑到沈雋跟前,拿出帕子稍稍擦了擦臉頰上的血跡,簡單整理了一下儀表後,朝沈雋行了個大禮。她咬著唇,感激地看著沈雋,“多謝大郎君開恩。”


    沒有把櫻娘從沈鳳璋身邊弄走,沈雋心裏多少有些不快。他掩飾著眉宇間的不耐,剛想讓櫻娘不用這般客氣,卻聽見櫻娘聲音如常,出口的話卻忽然一變。


    “大郎君為何想把我從郎主身邊趕走呢?”


    沈雋正視了櫻娘一眼,才發現她那雙向來柔弱如兔子一般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幽深一片,仿佛潛藏在暗處的毒蛇,伺機而動,看準機會就會咬上別人一口,注入毒液。


    櫻娘麵上仍然布滿小心翼翼的柔軟,像是最無害輕柔的蒲公英,然而出口的話,卻尖刻毒辣,像是不剜掉沈雋的一塊血肉不肯罷休。


    “大郎君真是虛偽啊,明明心裏厭惡我厭惡得恨不得殺掉我,麵上卻還要對我擺出一副平和寬厚,彬彬有禮的模樣。大郎君知道嗎?每當你這般笑的時候,就是你最令人作嘔的時候!”


    “旁人都以為沈家大郎君溫文爾雅,寬厚待人,是真正的端方君子。又有誰知道,看似光風霽月的皮囊下藏著多麽醜陋的魂魄,比一隻臭蟲還不如,肮髒勝過汙水溝裏的汙穢。”櫻娘眼眸裏滿是狠辣,更多則是快意。


    沈雋竟然敢打著讓她離開沈郎君的主意!他怎麽敢這麽做?!櫻娘心裏的怒火早已將她所有的理智燃燒殆盡。昔日,她顧忌著沈雋的身份,不敢有大動作,此刻她卻隻想用盡所有辦法,將沈雋刺得鮮血直流!


    櫻娘唇邊的笑意早已扭曲,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眼神如刀一般剜在沈雋臉上,似是要狠狠刮下他兩層皮。


    “旁人不知道,我卻看得一清二楚。大郎君,你那藏在眼底的情緒早已將你真實的想法暴露無遺了。肮髒的,齷齪的,不堪入目的渴望。”櫻娘凝視著沈雋,仿佛要把話語凝成石子,一顆顆砸在沈雋臉上。


    她往前一步,靠近沈雋,微微壓低嗓音,眼眸亮到驚人,“你敢說,你對郎主沒有生出別的想法?”


    櫻娘先前那些話,雖然在沈雋意料之外,但真要論起來,也隻能算是不痛不癢。然而這輕飄飄的一句,卻讓他眉心猛地一跳,雙手下意識握拳,連眼神都在一瞬間顯出變化。


    櫻娘退後一步,滿意地欣賞著沈雋變色的臉龐,心中生出無限快慰!就該如此!沈雋既然敢把她嚇得差點魂魄離體,那就別怪她了。


    櫻娘再接再厲,“你心裏那點肮髒的心思,和前幾天傳出醜聞的裴珣相比,好不到哪裏去。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你卻藏著那麽不堪的念頭,真叫人不恥,作嘔!”


    櫻娘在說些什麽,沈雋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腦中回蕩著櫻娘方才的話——“生出別的想法”。他會對沈鳳璋生出什麽別的想法?沈鳳璋不過是一個合適的利用對象,他能生出什麽心思。


    然而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冷笑一聲,開始反駁他自己的話。


    如果他真的隻把沈鳳璋當利用對象,又何必不甘沈鳳璋身邊出現茶娘、櫻娘姊妹,又何必摻和進裴珣和沈鳳璋的事情中。如果他真的隻把沈鳳璋當利用對象,方才又為何會一時起意,提出要帶櫻娘走?


    沈雋握緊了拳頭,牙齒狠狠咬著口腔內壁的軟肉,隻有這樣的疼痛,才能讓他維持住麵上的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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