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先生,您在糾結什麽,您在為什麽感到痛苦?”露澤遞出手裏的麵包和清水,看著對方狼吞虎咽的模樣開口問道。


    希耶爾用力吞咽著柔軟的麵包,近乎快要把食道塞滿,但最終想起了那些因為長期饑餓後快速進食,導致死亡的結局,隻能把咽到一半的食物反了上來,慢慢咀嚼幹淨,再一點點吞下去。


    希耶爾再次體會到一件事——他不想死。


    哪怕發生了那麽多事,無數人都譴責他的卑劣與下流,身旁所有的一切在一次次鬧劇中灰飛煙滅,就連最親近的人都已然死去,徒留他一人在這世間受苦……


    但是希耶爾還是不想死。


    “因為我的姐姐死了,我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我做的所有事都徒勞且錯誤,所有我認為會讓我過上好日子的選項最終卻通往了一條殊途同歸的死路。”男人咀嚼著口腔裏麵包的殘渣,說出來的句子幹癟又無味,“道德上我陷害了無辜的醫者,而事實上我又讓我的姐姐得到了最糟糕的治療,以至於死去……我不該活著,但是我不想死。”


    “不想死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露澤蹲了下來,和坐在地上的希耶爾平視,漆黑的長袍在地麵上逐漸沾染上了泥水的灰色,“大家都想活下去,就算不知道為什麽,但總想活下去,因為人類作為生物,軀體的目的就是為了繁衍,你的身體需要健康與能量。”


    “您說的這些,我不懂,就像我無法理解為什麽您對我如此平靜一樣。”他舔了舔手指上與灰塵混合在一起的麵包屑,不舍地放下了它們。


    就像他不理解為什麽【塵埃】這個組織會出現在下城區,為他們卑劣的生活中平平添出一道光來,卻最後要被逼著讓他們親手熄滅它。


    下城區人的生活總是如此諷刺,他們總想著得到更多,但當那個被期望的東西被放到眼前的時候,他們又會想要更多。


    他們想要更多的念頭總會摧毀那個被好不容易放在麵前的希望,最後周而複始,誰也得不了救。


    “您說,為什麽那位小姐會想著救人呢?”希耶爾回憶著自己狼狽的一生,這些醫生嘴裏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便是【生命沒有重量】,但在男人看來,生命自然能夠被分為三六九等。


    他們這些泥巴人自然是再低賤不過,比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要輕賤,一枚小小的銅錢或許就能夠買走他們的性命,而那些上等人的性命或許千兩黃金都換不走。


    生命更重的人要去用性命拯救他這種泥點子,就算他知道那些醫生大多數都是天真的小姑娘夥計們,但最終他得到的結果卻依然壓得他喘不過氣。


    “因為過去的過去,其他人也想著拯救他人,因為你們得不到救,所以他們想要先自救,而後再去救其他不被神看到的人。”露澤眼前浮現出了被稱為女巫的金發女人,那片如同麥浪一樣明媚的短發在此刻依然無法從她的腦海中驅散,就像是夢中燃燒的十字架一樣,追逐著她每時每刻。


    露澤也有無數個為什麽想要明曉,但每個能給她提供幫助的人都先後死去,隻能帶給她更多更多的疑問。


    她很想從任何人身上得出所有為什麽的解答,這種情感的沉重對於她無疑是複雜的,沉重的,那些積壓的問題正在蠶食著那片過去的純白,讓她一點點變得駁雜。


    “我的腦子裏有無數故事,悲傷的罪人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再多和我說說話吧,已經很久沒人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少女看著眼前同樣被情感扼住咽喉的希耶爾,將他從泥水中攙扶而起。


    “我會救你,直到你告訴我我需要的答案,在那之前,我不會讓你死的。”她宣判出對於男人的“懲罰”,同樣也是一場並不對等,也不公平的交易。


    但或許,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從此刻開始,最上與最下之間最關鍵的那道差距正在被逐漸拉平。


    那道差距名為【思想】。


    希耶爾雖然無法理解露澤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比起狼狽地在街上餓死,接受自以為是的審判,他果然還是更想活下去。


    “克爾愷說過,人在一生中需要找到那個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為之而死的事情;先生,在您找到那個思想之前,就先為我解惑吧。”


    直到她的畫布們被填滿,直到他們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個答案為止。


    “好。”男人接受了露澤的攙扶,從塵埃之中拔地而起。


    露澤沒有在意身上染上的泥水,隻是為他指引著通往集會內部的通道:“先生,跟我從後門走,我們先需要一個地方坐坐,當然,如果您還感到饑餓的話,我可以為您再找一些食物過來——不過我並不建議您這麽做。”


    “我們先坐下吧,小姐。”希耶爾擺了擺手,“雖然我是個爛人,但好歹還有點良心的,您救了我,我自然得報答您。”


    露澤愣了一下:“我救了你?”


    “我今天本該死的,但您沒讓我死去,所以您救了我——比教會那些狗屎更有效地救了我。”希耶爾沒有注意到對方臉上一瞬的茫然,隻是繼續闡述著自己的觀念。


    少女沒有回話,隻是悄悄地打開了某扇隱蔽的木門,帶著渾身泥濘的男人走到了此刻不會有人的地方。


    露瑪麗的房間。


    如果露澤與周燁他們一樣擁有所謂同理心的話,她應該能夠意識到自己做的這件事對於整個【塵埃】來說到底有多麽大逆不道……


    但畢竟露澤現在並沒有那種東西。


    她坐在了平時經常坐的木椅上,而希耶爾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露瑪麗平時坐的地方。


    小小的房間裏依然彌漫著熟悉的植物氣息,這對於常年被煙塵和腐臭熏陶的男人來說顯然是新奇的,他打量著幹淨的房間內所有的一切,卻依然沒有意識到房間主人正是他追尋已久的贖罪對象。


    多麽荒誕的景象,罪人坐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與對方的朋友徹夜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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