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皎眼睛抽了抽,默算著這場戲要演到哪兒。


    “九。”


    身後的胡老大氣得噴氣,幾乎要爆炸了。


    “八。”


    顧皎歎口氣,不知自己從箭陣中逃生的機會有多少。


    “七。”


    胡老大忍不住了,衝下麵吼了一聲,“李恒,我日你。”


    李恒不喊數了,抬手再抽出一枝箭,搭在弦上,遙指胡老大。


    胡老大麵如土色,衝後麵道,“兄弟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一人夾一個娘們跑。老子就不信了,還飛不出這龍口?”


    那些人立刻應了一聲,各選了年輕瘦小的女子,綁在身後。若有掙紮的,一掌打暈過去。他們踢飛後窗,從腰上解下鐵抓和繩索,甩出去釘在胳膊的強梁上,溜索一般便掠過那些輕騎的頭頂,出了包圍圈。


    全是有備而來的。


    顧皎被拽下窗台,她看著胡老大舉起的手,道,“別打暈我,我配合你。”


    胡老大手頓住,視線有點飄。


    崔媽媽這會兒已經自由,上前一步想說什麽,沒說得出來。


    顧皎嫌他慢,很不客氣地扒到他肩背上,道,“走吧,我落你背後,幫你擋箭。”


    胡老大的眼睛微不可見地抽搐兩下,掃過崔媽媽和還剩下的幾個弱質女子,隻得將人樓牢了,也跟著甩爪飛出去。


    “城門關閉,所有人散入街巷,一個也不許他們跑掉。”李恒的聲音陰魂不散,自後方傳來。


    疾蹄如雨落,散入四方,追著那些黑影往城牆的方向而去。


    顧皎被胡老大扛在肩膀上,卻背向而行,不往城門走,直奔河岸而去。河岸一片敞地,過酒樓後便無著力之處,且許多河沙卵石,十分不好走。她被顛得厲害,但也明白胡老大走這處的目的,隻因馬走沙地近乎於自殺。


    果然,李恒的馬奔出燈樓不遠,便不能再行。他下馬,用腳追的。


    胡老大嘿嘿笑,直奔出去一刻鍾,轉向了旁邊一處巨石,停住了。


    此處荒野,一麵崖石,一麵河灘,深夜裏人跡罕至。


    顧皎被放落,腳下一片鵝卵石膈人,她搖晃了好幾下才站穩當。


    胡老大靠巨石喘氣,瞪著眼看她,“我說,你怎地不哭?”


    “義兄,勞你背我這麽遠。”她回得客氣。


    早就該知道了啊,土匪搶劫何時蒙過臉啊?當然是熟人,怕被認出來。那樣的黑臉,那樣的不著調,除了盧士信還有誰?


    盧士信張了張口,半晌略有些鬱悶地扯下麵巾,道,“我去,李恒那狗崽子都告訴你了?都說了別告訴你,你要知道了反應不好,就演不真了——”


    她不動聲色,道,“剛才我表現得還不錯。”


    “前麵吼那兩嗓子還行,後麵太死板了。”盧士信當真點評起來。


    “那火——”她借著一點點光打量他,“沒傷著吧?”


    盧士信以為她操心李恒,立刻挺胸板保證起來,“沒事。孫甫那戳人,找了上百斤□□,塞在油繩裏,填在地板縫裏,連牆壁和天花板也沒放過。怕不好燃,他還用酒和油泡了一層的全部地板。這也太喪良心了,真是怕燒不死李恒那狗崽子。沒辦法,我隻好把他們留的油繩加長點兒,讓狗崽子走外麵去點,不然肯定被火燎傷。”


    顧皎垂眼,果然,手腳是孫甫動的,魏明順手借了個勢。這場戲細看破綻百出,但在城守和孫甫做賊心虛的情況下,哪兒還有功夫認真想。


    “那狗崽子,明明說好了演個戲,居然用箭射老子。亮相的好事全都他幹了,糟烏事全讓我幹。”盧士信開罵起來,“先生偏心,打小就寵他,義父還不信。弟妹,你評理,是也不是?”


    沒等顧皎回答,腳步聲至,李恒到了。


    顧皎轉頭,隻見李恒手執長弓,腰跨長劍,幾縷長發飄在風中。暗夜魔魅,他沉靜的樣子更顯深沉。


    他一步步走近,她的心忍不住蕩了幾下。


    不知是放心,還是焦慮。


    “是什麽?”李恒沉著聲音,“盧士信,為何擅自加戲?”


    盧士信站直了,拍拍後背的灰,“啥?”


    “為何說什麽一千兩換人?!”李恒站到顧皎身邊,直盯著盧士信,“還有,為什麽擄人走?”


    盧士信望天哈了一聲,“小弟,你讓老子一天內奔襲上百裏,幫你宰了龍頭山的胡老大。老子麻溜就去幹了。你讓老子裝土匪,幫你演個戲,老子說什麽了?那叫加戲嗎?那是本色演出!哪個土匪綁人不要錢了?哪個土匪跑路不帶人質了?要照你說的那樣演,老子不求財不求人,你出麵就開跑,立馬露餡,知道不?”


    “歪理。給我搞多少麻煩?”


    “活該,誰讓你平時不對我恭敬點兒。”聲音到底是低下去了。


    李恒見狀,伸手道,“東西呢?”


    盧士信兩手抱胸,下巴支了支,“道歉。你剛射老子了,道歉。”


    “我看好了,射不到你。”李恒不耐煩道,“後麵人要來了,東西給我,你趕緊滾。”


    “老子偏不。”盧士信轉頭看顧皎,“小媳婦,你來評評理。你男人對哥哥這樣態度,對不對?哥哥幫他忙了,他過河就拆橋,對不對?”


    顧皎看看李恒,再看看盧士信,緊了緊身上的衣衫。太冷了,這地兒太冷了。她在樓中溫暖,脫了披風,這會兒隻剩薄薄的外袍,整個人都在抖。她指著不遠處一線火把的光,道,“義兄,後麵的人要追來了。”


    李恒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反正追兵到了,直接砍盧士信就是了。


    盧士信終究不如李恒狠,他啐了一口,躬身從巨石下摸出一個包袱,泄氣一般丟過去。


    李恒揚手接了,隨手掛在腰上。


    盧士信咬牙道,“這次的事老子記住了,等你回郡城咱們再算賬。剩下的東西在石頭後麵,你自己再處理處理,弄得像些。老子走了——”


    話說完,轉過巨石,便不見了人影。


    顧皎本要問是什麽東西,卻見李恒從腰間拔出長劍,去了巨石下。他腳踢了踢,不知碰上什麽東西,提劍便砍了下去。


    鋼鐵入肉,那種綿滋滋,令人牙酸的聲音;鼻端濃烈的血腥氣,剛才沒聞見,這會兒卻再明顯過不。


    顧皎立刻便明白了,是一具屍首,必然是真正的龍頭山胡老大。她打了個寒顫,再看李恒腰上那包袱便膽寒起來,那玩意是什麽不言自明了。


    她將身體縮得緊緊的,頭一陣暈。


    李恒幹完收尾的事情,將劍在那屍身上擦了擦,緩緩沒入劍鞘。


    鋼鐵摩擦的聲音,驚牙。


    “走了。”他衝她道,一點也沒解釋的意思。


    顧皎走不動路,全身僵住了。


    李恒往前走了幾步,沒聽見腳步聲,轉頭見她怔在原地,略有些不耐煩,“怎麽不走?”


    顧皎身上冷,嗓子痛,心膽俱裂,抖著聲音,“我動不了了。”


    李恒這才看看腰上的東西,再看看巨石下的玩意。他略皺眉,走回來,二話沒說,將她抱起來。


    若在平日,有美男子主動公主抱,顧皎該是開心的;可現在,有點開心不起來。她直著眼睛看前方,遠處是燒得一塌糊塗的燈樓,近處則是循著李恒足跡而來的火把。


    “將軍——”有人在呼喊。


    李恒走出石灘,將顧皎放下來,道,“能走了嗎?”


    顧皎勉強笑了笑,李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將手指放入口中,打出一個噓哨。須臾,白電的嘶鳴起來,那些火把也直說‘找到將軍了。’


    白馬從黑暗中走出來,更有火光接近。


    “先生,將軍找到夫人了!”有個兵丁在叫。


    顧皎恍恍惚惚,李恒怎麽就是來找她了?


    李恒卻不言語,將白電拉到麵前,托著顧皎的腰身,說,“上馬。”


    魏先生的聲音傳來,“將軍對夫人一往情深,獨身追賊,將夫人脫出魔掌,真是令人動容。”


    顧皎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扶著鞍座。她偏頭,看著火光中的李恒,虛弱笑道,“李恒,魏先生說你對我情有獨鍾。”


    李恒低頭看她一眼,雙手用力撐著她臀部,一躍而上了鞍座,將她側身拘在懷中。


    真是沒想到啊,魏明居然要給李恒安排一個深情的人設。


    顧皎一陣恍惚,幹脆地窩到李恒懷中,分享他披風下的溫暖。既然,即將要擔那個名聲,她也就不矜持了。


    第26章 延之


    “延之, 夫人無事吧?”魏明執著一個火把問。


    李恒低頭看懷中瑟瑟發抖的丫頭,臉煞白,唇烏青, 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他再攏了一下披風, 道,“無事。”


    魏明極欣慰,“那便好, 那便好。”


    “去兩個人,把巨石下麵的屍首抬著,咱們去燈樓。周城守那邊, 是得好好聊聊了。”李恒打馬, 晃晃悠悠走回去。


    顧皎眼中, 那熊熊燃燒的燈樓儼然成為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 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隻等所有人往裏走了。


    她瞥了下魏明, 死中年老頭子, 居然心滿意足地摸著下巴上沒幾根的胡子,搖頭晃腦,好不得意。


    燈樓下, 石頭廣場中,繞了一大圈人。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具屍體,看樣子跟盧士信玩的那一套李代桃僵一模一樣。


    另一側則是一些丫頭小姐, 抱著幾個頭發散亂的哭泣, 應該是被救回來的。


    周城守和孫甫十分焦急, 帶著幾個青年人搬了許多屏風和家什出來,要將男女隔開。可魏明留下的偏將又實在凶狠,一點也不讓。兩邊有點兒衝撞,那些女人們哭得很凶了。


    平日裏多麽養尊處優的,今兒晚上一並將那些體麵都扯沒了。


    實在鬧得不好看。


    魏明歎口氣,用力清了清嗓子。


    偏將聽見,馬上住了吵鬧,奔過來衝先生和將軍行禮。


    李恒一手樓著顧皎,一手從腰上解下那包袱,略一用力,砸到了屍體旁邊。幾乎是立刻的,後麵上來兩個抬著屍首的士兵,將無頭的人體丟中間去了。


    空響聲中,包袱散開,露出一張漆黑變形的人臉來。


    周城守和孫甫馬上閉嘴,縮在旁邊不敢吭聲。那群女人更是嚇得不行,有幾個甚至幹脆地暈過去。


    場麵肅清了,魏先生這才站出來裝好人,道,“這邊亂糟糟血糊糊的,怎麽把小姐和夫人們弄過來了?趕緊送酒樓那邊去,咱們男人自處理了。太失禮了,失禮了——”


    他這般,誰敢答一句是?隻那些圍起來的兵士慢慢散開,不攔著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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