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皎擺手, “你下去休息, 明朝再來回我,希望不要讓我失望。”


    辜大走後,顧皎又吹了會子山風。含煙拿了披風出來, 又說勺兒的宴要好了,請她進去吃晚食。她便換了笑臉, 且先去享受美食。


    山中的夜晚寂靜,令人感覺沉入自然之中,睡眠也變得好起來。


    顧皎睡了一個好覺,早晨被鳥鳴叫醒。她披著中衣在木平台上活動身體,卻見山下起了炊煙, 不少牛馬懶洋洋地走在水草邊,更有幾個少年穿著單衣爬在牛背上。她笑了一下,出去衝楊丫兒道, “勺兒的早食好了沒?我想下山去散散, 讓她隨意上些粥餅就好。”


    楊丫兒應了一聲, 自出去通知。


    她又叫含煙找幾身輕便的窄袖衫子來, “顏色淺些, 顯得年輕。”


    剛收拾妥當,長庚和唐百工卻又來蹭飯吃,聽說顧皎要下山玩耍,自告奮勇做了陪玩。因此,一頓簡便的早餐便成了兩張大桌子,熱鬧得有些過份了。


    顧皎著意看了,辜大守在邊上警戒著,好幾次對上她的眼睛卻又低頭。可見,他昨晚上沒睡得好,但也沒想得通。她暗暗歎了口氣,待吃完早飯,自拉著皎雪下山。


    山道緩坡,兩邊桃李含苞,地上不僅有野草,還冒出了諸如野蔥等等的野菜。


    長庚便指近處的地道,“這一片點的芸苔子,再遠一些種了許多菜蔬;南邊新來的土豆也種上了,不幾個月就能有新菜吃。隻日日吃菜寡淡得很,所以建了個油坊。等芸苔子收成了,正好取油。”


    顧皎定睛去看,那所謂的芸苔子應當是後世的菜籽。此時已經抽了好長的花穗,一個個黃色的半開花苞,一大片金色的花田。


    走得一半,有些累了,顧皎便上了皎雪的背。


    長庚牽著韁繩,轉了一個路口,往更下麵走。迎麵來了一隊不知是工匠還是莊人,身上掛著一些農具,往上麵去。他們靠路邊,想要讓的意思,顧皎立刻擺手,自家讓他們先走。那些人本垂著頭不敢看夫人,過的時候好奇,還是抬頭了。顧皎衝他們笑一下,直到不見了人影。


    長庚解釋道,“那邊山頭上新開了許多地,土質比這處好些。我讓種了一些小麥,便擔心後麵運送困難。老唐實地考察一回,設計了一個滑道,幹旱的時候可做水渠用,收成的時候衝洗幹淨,可用架上輪子做運輸用。現便讓他們去修呢——”


    顧皎點頭,沒說什麽,隻給了唐百工一個讚賞的眼神。古人和今人的區別當真不大,畢竟秦朝時候就能搞出流水線來製造兵器,何況管理一個農莊呢?更值得稱讚的,乃是長庚幫唐百工顯擺了他的一個學堂。


    莊人生活區的最外麵,單起了一棟房子,分成三四個敞間,每間裏有一二十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有年長的工匠在上頭講課,或者教識字,或者教導算數,更難些的則是在上手做簡單的機簧。


    顧皎立刻下馬,站到窗邊去聽。


    唐百工湊過來,“我那工坊裏好些匠人,幾個年老的幹指導的活兒,不必日日守著。我便讓他們三四日去一回工坊,剩下的時候便幫著教這些小崽子。如何?”


    顧皎點頭,“我想進去聽課,問問師傅們,可會打擾了?”


    當然不會打擾,求之不得得很。特別是最後那間教室的老者,特主動地將顧皎請了進去,安排了最前麵的位置。顧皎許久沒坐教室的感覺,一時間懷念得很。


    那老者顯然是要在夫人麵前顯顯自己的本事,便撿著難的課程講,聽得那些少年愁容滿麵,抽問更是答不出來。顧皎嚐試著答了幾題,大差不差都算正確。老者立刻表揚起來,說連夫人閨閣女子都懂的,學生們居然不懂,簡直浪費了米糧。少年們愧疚得不行,隻當自家蠢笨如牛馬。


    顧皎上得一堂課,滿足了。她謝過老者,又讓長庚賞少年們一些筆墨。隻說農莊現在看著好,工坊那處也很熱鬧,其實才剛開始而已。這些好都是工匠和莊人們辛苦做出來的。若學生們學成後,將匠人的知識發揮到最大,以後會更好。農莊和工坊的未來,都掌在這些少年手中。希望他們好好學習,為莊子的未來努力,也為河西郡的未來努力。


    老者聽得很有些激動,少年們也是頭回被寄寓厚望,還是郡守夫人親口說出來的,更激動得不行了。


    他們很舍不得顧皎走,親送出學堂很遠的路。


    顧皎又去工坊,遠遠見了好幾根大煙囪,裏麵叮叮當當打鐵的聲。因裏麵許多光膀子的工匠,唐百工便不願意帶路去了,隻繞著坊子轉一圈。臨近午食的時候,更催著她回山上去了。她隻笑一笑,扯著皎雪的韁繩調頭,策馬狂奔起來。


    長庚大吃一驚,立刻就要拉馬去追。不想辜大的馬從後麵衝出去,追了上去。


    兩匹烏孫寶馬,一前一後,將眾人甩在後麵。


    唐百工拉著長庚,“我觀夫人眉間有些鬱氣,且讓她放縱一番散心。再說了,咱們莊子渾如鐵桶一般,出不了事的。”


    長庚默想年後的一番布置,點頭,也就不去管了。


    顧皎心中憋了許多氣,兩眼隻盯著前方的坦路,從山下狂奔至山上。風吹得衣衫亂舞,頭上的簪環似乎也掉了幾根,然她根本顧不得了。隻皎雪跑到莊子口的時候,見向著外麵的圍牆上站了好些精幹的守衛。她眯眼看了一下,心中一動,返身往另一個方向去。


    辜大在後麵呼喊她的名字,她沒管,反而讓皎雪跑得更快。不一會兒跨過了連片的田野間的農耕道,隱約見了一片籬笆,乃是莊子尾巴上的警戒隔離。然籬笆之外,也見了好幾隊巡邏的人。這些人,打扮得仿佛莊人一般,然那身姿和動作明顯就不是了。


    顧皎馭馬停下,原地打轉。


    “夫人,且小心些。”辜大追上來。


    她冷笑一聲,“莊子內外,全是李恒的人,有什麽要小心的?”


    辜大臉動了動,沒吱聲。


    “如何?昨晚已是想得清楚,你的主家乃是李恒?”


    辜大搖頭,拱手道,“辜大自跟著夫人,方知如何為人,如何幫人,絕不會做那忘恩負義之事。”


    很好。


    顧皎指著身邊的田地,“這是甚?”


    “糧食。”辜大有些疑惑,還是回答了。


    “對,是糧食。知道是誰做的?”


    “夫人出錢出力,勞心費神方才建起來的。”


    “錯了。”她冷臉道,“乃是我為了顧家和天下百姓活命想要做的,然也順了魏先生和李恒的心意,他們才未有反對。若無他們的默許或支持,豈能如此快速順利?”


    辜大怔了一下,垂下了頭。


    “可知我為甚要救你?救了你,為甚又要用你?按你所想,我隻不過一弱質女流,避在父兄和丈夫身後自然能活命,且活得舒坦,卻為何偏要自找些苦頭吃?”


    辜大答不出來,卻顯出一些愧疚的顏色來。


    “為我自己想要獨立做事的私心,為你這般不甘心永世為奴的庶人,為天下吃不飽飯的蒼生。可你都做了甚?李恒一句要確保我的安全,你便配合他將我隱瞞,帶來這農莊囚禁——”


    “夫人,辜大萬萬沒有這般想法。”辜大堅定道,“隻郡守所行之事危險,緊急中無法顧忌夫人——”


    顧皎又是一聲冷笑,“果然。我隻因尊重你也是個人,便對你們客氣。結果你們沒學會我的尊重,反不知道從哪兒學會了自作主張,竟要做我的主了。危險不危險,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李恒說了算,乃是我自己。”她因憤怒而紅了眼,“我信任你,將你帶在身邊,為你做新的身份,給了你那些兄弟活路。你是如何回報我?若你因我是女子,萬事要以李恒的主意為要,那便是大大地想錯了。我嫁李恒,是他的夫人,卻非他的附庸。他現時愛重我,事事順我,也敢幹這般罔顧我意願之事;若是他不再愛重我呢?那時,我該如何?你又如何?”


    “天下大勢講究平衡,同理以論家庭,夫妻的和諧之道自然也改勢均力敵。我與他攜手,絕非身後空蕩蕩,而必得有你這般的人。”她努力冷靜下來,“辜大,若你們聯手欺瞞我,我當真是無依無靠了。”


    辜大被說得無地自容,下馬就要跪下。


    顧皎卻道,“別忙著跪,將事情的原委告知我。李昊那故人,到底在哪兒了?他們的宴飲,安排在何處?高複那處,又有何消息?將我安置在此處,到底是隔開,還是做誘餌?”


    第153章 分道揚鑣


    高複要西行, 依然沒放王允和溫佳禾走。畢竟王允雖不能徹底搞掉他腦中的瘤物, 卻能幫他緩解疼痛。


    一行人不舉王旗,前有開路先鋒,後有殿後的衛隊,向西而去。


    溫佳禾很是忐忑, 王允卻安慰道, “平日做什麽, 現在便怎麽做。”


    高複坐在寬敞的車中,無聊的時候便會叫王允和溫佳禾去說話。沿途的風物,人情世俗,奇聞怪論。偶爾看見荒蕪的村莊, 高複便會歎口氣, “無論興亡, 百姓皆苦。”


    先時溫佳禾還能忍得住, 可這般多來幾次,她便問王先生,“燕王懂那樣多的道理,既知天下皆苦, 為甚就不知乃是因他無道而起?”


    “未必不知。”王允道,“就是因為知,更知自己不會放棄無道, 才說百姓皆苦。”


    溫佳禾恨得無法, 王允見她控製不住情緒, 便道, “以後燕王有召,我自去,你在後麵車上看書便是。”


    她知先生是怕自己誤事,便同意了。


    然燕王每每總要問起,“王先生,你那個女學生呢?”


    王允早有準備,“給她布置了功課,這會子正在用功呢。”


    “讀書萬卷,不如行路萬裏。一個人想得再多,不如三人清談所獲。”高複心情好,便開明道,“那女學生雖然聰明膽大,但畢竟年紀小,七情上麵得很。她聽我說一些道理,總忍不住憤憤之色,可是對我有不滿?”


    “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來來來,我且幫你教導幾日。”


    王允見他兩眼清明,麵色和緩,知因頭痛而起的狂躁症沒犯。高複知他顧慮,道,“我往日犯病砍殺的人,乃是些不知所謂的蠢貨。隻曉得再三重複蠢話,卻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和解決辦法。你那女學生,雖然不是十分有禮,我卻有些喜歡。你且放心——”


    便當真請了溫佳禾來。


    高複兜頭第一句,“溫小姐,你可是對我有意見?”


    溫佳禾不明所以,用眼睛去看先生,希望能得到一些指點。不想王允隻認真擺著圍棋的殘局,連一個眼神也沒丟給她。她聽著車輪滾滾,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道,“燕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擔負著朝廷和萬民。本當以興社稷為要,為何——”


    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專橫弄權,驕奢淫逸?”


    溫佳禾臉一白,跪拜俯身。


    高複卻哈哈大笑起來,點著王允道,“你是不是也這般認為?”


    “燕王執掌一州,又擔負著朝廷的興旺,責任大。自來天地便有定數,什麽人該享多少的福,都是有數的。”


    高複收了笑,“小姑娘,若不專橫弄權,這天下可有我容身之處?青州王虎視眈眈,袁都督向來不理朝廷,士族大家侵占土地,國家稅賦撐不起支出,北麵還有異族摩拳擦掌。我但凡弱些,燕州的關口被打開,異族策馬長驅直入都城。那時候,天下人可不更苦?現在也隻為奴為婢,在異族手裏,卻當真是豬狗不如。”


    溫佳禾有些不服氣,但因對異族的了解寥寥,隻好憋著不說。


    “自然,你也是不懂這些道理的。先生呢?”他轉頭問。


    王先生點頭,歎氣道,“前朝積弱,先皇聯合士家將之翻轉。因並非馬上得的天下,諸多事仰賴士家,便有許多縱容。他們到處圈地,私蓄人口,庫裏堆的銀錢比國庫還多。燕王多次要求朝廷派兵穩固燕州雄關,奈何有心無力。各州府諸侯各自為政,哪管得了天下人?也隻燕王入朝後,將朝政抓起來,苦心經營二三十年,才——”


    “先生懂我。”高複歎口氣,“年輕的時候,誰不曾想振臂一呼應者如潮?隻當自己為天下人,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然那些蠢人,你對他好,他反複思量隻覺你要算計他;還不如對他壞些,不當個人,他才舒坦了。骨頭裏麵便壞了,哪兒還能扶得起來?有時間耐心去教導他們,我自家都做許多事了。”


    溫佳禾聽得刺耳,卻想起那個顧皎來。她身在龍口,舉目無親,四麵都是陌生人,卻硬生生靠一己之力教化鄉民。


    人和人,有本質上的區別。


    高複見溫佳禾無動於衷的模樣,沉寂了許多年的心又燒起來。他舉手成拳,“權利啊,當真是個好東西。一開始的時候,我隻管為別人好,為天下人好,便去做些出格的事。剛做,內心惴惴不安,不想根本無人管束。因無人管束,我便覺出好來。本該夜不成寐的,也心安理得了。心裏隻鄙夷,這些奴婢,自個兒不將自己當人,我又何必?”


    “小姑娘,可怕吧?”


    “你,想不想試試?”


    “想不想試試自己如何從憂國憂民,變成我這般驕奢淫逸?”


    溫佳禾麵色蒼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高複卻有種變態的快感,複又笑了出來。


    西行的路並不太順。因要避開四麵的戰亂和流民,便不走官道。


    入了西線大山後,又碰上幾次落雪,耽擱了許多路程。


    後方不斷有戰報傳來,隻說青州和水澤地剛開始被攪和得一片亂,但火器營的後勤沒跟得上,現已是退了。又萬州那處的城牆雖厚,但青州王憑借幾門炮車,將四門堵得死死的,似乎要餓殺城中數萬軍民。


    都不是好消息。


    高複看了信,似一點也不操心,催促著去西邊更急了。


    王允私下小聲對溫佳禾道,“他知我救不得他的命,更急了。”


    溫佳禾想起顧皎便心急,“咱們能想辦法傳信嗎?”


    王允緩緩搖頭,道,“高複對咱們已是起了疑心,不要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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