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舒城的事占據了精力,無暇理順這一段插曲,如今空閑下來,細細品味,愈發如疽在骨,難受得很,別扭得很。


    他又看向任遙,問:“這三年裏你……你們與憫生走得很近麽?”


    “嗯?”任遙聽他這樣問,似是疑惑不解,歪著頭思忖了片刻,道:“應該算是挺近的吧。他溫和有禮,父親和兄長都挺喜歡他的。”


    “那……”你呢?文旌終是問不出口,但看著任遙清秀的麵龐,一派春日和露般的清澈,仿佛凡事都不過心。


    心裏不由得煩躁,言語間不由得帶了情緒:“我看這三年你過得挺好的,身邊也總不乏人關心。”


    他這話太過陰陽怪氣,任遙不由得一怔,抬頭看向他。


    “二哥……你怎麽了?”話說得好好的,怎麽好像又生氣了?


    文旌對上她烏黑晶瑩的明眸,對視了許久,倏然將頭偏開,沒耐煩道:“你走,出去。”


    任遙:……


    她怎麽了就讓她出去?這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咣當’一聲將手裏的思寤擱回案幾上,任遙霍得站起來,要上前去跟文旌理論理論:“二哥,是你讓我來的,是你說有話要跟我說,你怎麽這樣!”


    但文旌明顯這個時候不想跟她講理。


    他自榻上起身,素色衣緞若波漪一般柔軟垂落下來,襯得麵容冷如霜雪,他直接捏住任遙的手腕,推開門,將她扔了出去。


    任遙踉蹌著還未站穩,兩扇門頁便在她身後‘咣’的狠狠關上。


    “……”


    不講理!蠻橫不講理!


    任遙在心裏罵了他好幾遍,正要走,見扶風站在一遍笑看她,一臉的幸災樂禍。


    便停住了步子。


    任遙環顧左右,發覺江憐不知去哪兒,隻剩下扶風在這裏,他定是看見剛才任遙被文旌趕出來,特意守在這裏嘲笑她。


    任遙心情本就不好,毫不留情地回懟:“笑什麽笑?通房大丫頭!”


    扶風當即變了臉色,暴怒道:“你說誰通房大丫頭?”


    任遙誇張地環視了一圈:“說誰?這裏除了你我還有別人嗎?”


    “你!”扶風握緊了拳頭,頗具威懾性地在任遙跟前來回揮。


    任遙絲毫不露怯,抬了下頜,毫不輸陣地瞪了回去。


    “扶風,你進來。”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裏麵文旌有了動靜。


    扶風這性子再別扭,也是個分得清主次的人,聽見文旌叫自己,當下不敢耽擱,立即推門而入,當然,推門之前狠狠地又瞪了任遙一眼。


    任遙滿腹的委屈好似被他這麽一瞪全勾了出來。


    這算怎麽回事?!她招誰惹誰了!


    任遙滿臉沉色地穿廊而過,回了自己的閨房,卻聽冷香道陳稷來了。


    方才文旌好似就是提及了陳稷才莫名其妙地生了氣,任遙到現在都沒想通他這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沉沉悶悶地問:“是有什麽事嗎?”


    冷香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來送馮家小姐們的戶籍文書……”她自幼靈巧,好些事看得都比旁人通透。歪頭看了看任遙的臉色,調笑道:“這戶籍文書隨便差遣個人來送就是了,怎麽還能勞煩堂堂戶部侍郎親自走一趟呢,也不知陳大人是衝誰來的。”


    “衝誰?”任遙略有些迷茫地反問了一句,看著冷香笑靨如花,勾出來幾分意味深長,她終於開了些竅,不十分確定地指著自己:“衝我?”


    “那是自然!”冷香頓足道:“我的小姐啊,你就才反應過來麽?咱們家是商賈之家,陳大人是混官場的,本該是咱們巴結著他才是,哪有他反過來殷勤的道理?他不衝你,難道衝老爺?衝大公子?”


    “可是……他是二哥的同窗啊,或許他是看在二哥的麵子上才對咱們家多有照應。”


    冷香恨鐵不成鋼道:“小姐,二公子都回來多長時間了,你見陳大人特意來看過他,找過他嗎?哪次來不是瞅準了機會就對小姐噓寒問暖,他可曾多問過一句二公子嗎?他到底衝誰,那不是明明白白地擺在這裏了嗎。”


    經她這麽一點撥,任遙突然想明白了些許。


    可明白歸明白,心裏卻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別扭。


    陳稷關心她不假,可這麽挑開了一對比他未免對文旌太過疏冷漠然了。兩人好歹是同窗,當年文旌對陳稷可謂是有情有義,照顧有加,可反過來,文旌似乎沒有從陳稷那裏得到同等的關懷。


    她不禁替文旌叫屈。


    屈了一陣兒,猛地想起來剛才她是被文旌從房裏趕出來的,他冷麵寒霜,可一點情麵沒給自己留。


    忿忿想:活該,誰讓你一副臭脾氣!


    可饒是這樣,任遙還是坐不住。


    她回想著文旌趕她出來時說的話,好像都在陳稷的身上繞,難不成文旌是與陳稷起了爭執麽?


    雖然心裏覺得這不可能,這兩人一個清冷,一個圓滑,都不是會輕易與人別扭的性子,可事實如此,文旌就是不高興了,她就想弄明白他是因為什麽。


    因此便領了冷香往前院去。


    這一番卻正是湊巧,陳稷已把馮家小姐們的戶籍文書給任瑾,正從前廳裏出來。


    陳稷身邊的小廝陳螺環顧了一圈,見四周無人,才不滿道:“任家這事辦的也忒不地道了,誰都知道他們家裏出了一個丞相大人,權勢滔天無所不能,那這事從一開始就讓他辦就是,何必先來找了大人,再讓文相插進來,裏外裏顯得大人無能似的。”


    陳稷麵色沉鬱,凝暗如鐵,若有人在,看到他這副樣子,絕對會吃驚往日裏風光霽月、溫潤謙和的翩翩公子竟也會有這般煞氣外露的時候。


    他曾以為文旌不會回來了,即便回來也不過是落拓頹喪的草民,怎麽都不可能比得過他堂堂戶部侍郎。


    甚至他還曾設想過,若是文旌當真碌碌無為,走投無路,他會對他施以援手,讓他對自己感恩戴德,就像當初文旌施舍給他的一樣。


    這三年裏,他便是在矛盾中度過,既盼著文旌永遠別回來,又隱隱期待著他落魄而歸。


    可沒想到,他風風光光地回來了。


    弱冠拜相,權傾朝野,大端朝百年曆史都未有過這般傳奇的人物。


    相比較之下,他奉若珍寶的這個戶部侍郎,就跟個笑話一樣。


    當前發生的一切奇異般的與曆史重疊,隻要文旌在,他陳稷就注定隻能是個笑話。


    他斬釘截鐵地說辦不了的事,在文旌那裏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解決了。


    他需要高抬了脖子仰望的地方,於文旌而言不過是尋常進出的辦公之所。


    甚至於,他小心翼翼擱在心裏,暗自傾慕的姑娘,也在文旌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天意於他,從未公平過!


    陳稷縮在闊袖裏的手緊攥成拳,指骨被勒得咯吱咯吱響。


    “陳大人留步。”


    驀地,他將手鬆開,臉上的陰戾氣須臾散盡,回頭時又是一派溫和明潤的謙謙君子麵容,疏眉彎彎,唇角含笑。


    “阿遙。”


    任遙領著冷香上前,客氣地向他鞠了一禮,道:“陳大哥難得來一次,二哥也在,不如隨我一起去見見他吧。”


    陳稷的笑容如春風拂麵,沒有半分不妥:“我也正有此意,隻是近來戶部事忙,我又隻告了一個時辰的假,不好耽擱,還是改日再來拜訪文相吧。”


    任遙默了片刻,道:“你為何要叫他文相?這是在家裏,何不直接稱呼他的字?”


    陳稷的笑容恰到好處的僵了僵,流露出些許尷尬:“可他是丞相,是我的上官啊,若是直接稱呼字,豈非太無禮了,文相縱然大度,嘴上不說,可心裏也會不高興的。”


    “不會的,二哥待你向來親厚,怎麽會因為這些小事不高興?”


    陳稷笑著搖了搖頭,似是無奈:“今時不同往日了,人也總會變的,更何況文相的身份與以往也大不相同了。”


    “變?”任遙低聲呢喃,似是這個字觸動了她心裏某一處。


    陳稷看著她的神色,眼底掠過一抹精光,狀若無意道:“是呀,整整三年,文相看上去與從前很不一樣了。我聽說,當初在北疆,凡是招惹了他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沒有好下場的,那可是個群狼亂舞的地方,他能當狼王,手段可見一斑了。”


    “就如今長安這些勳貴宗親,哪會是文相的對手?他要收拾他們都不必親自出手,隻要知會北衙府司替他抓人就是,這北衙府司從外表看上去抓人毫無章法,但其實還不是唯丞相馬首是瞻,抓誰放誰都是文相說了算。”


    任遙腦中有根弦倏然繃起:“北衙府司……”


    冷香沉不住氣,悄然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姐,前些日子他們把你抓進去該不會是奉了二公子的命令吧?二公子不會還因為三年前的事記恨著你吧?”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要的‘嫁書生,想得美’情節已在路上了~~


    第16章 鴛盟


    任遙的臉色變了變,隨即歪頭衝冷香斥道:“別胡說,二哥不是這樣的人。”


    冷香見她疾言厲色,低了頭,諾諾退到一邊,不敢再言語。


    陳稷笑道:“是呀,我與文相自少年時便已相識,依照我對那時的他的了解,確實不是這種人。”


    他著重點出了‘那時’二字,意在暗示任遙,如今的文旌已不能用從前的眼光來看待。


    說完,他便托詞戶部事忙,告辭了。


    而任遙的心卻徹底得被攪亂了。


    她將自己關在閨房裏,半天緊閉門未出,直到任瑾來敲門。


    任瑾滿麵悅色,道:“那株梅花樹……花匠已救活了,現下正要重新栽種到靜齋前的院子裏,阿遙,你隨我一同去看看吧。”


    任遙一聽要去靜齋,當即臉色沉鬱,“我不去,大哥你自己去吧。”


    任瑾聽出了古怪,忙問:“你這又是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不想去!”說罷,她掀開茶晶珠簾子,快步走了進去,茶晶珠子被她甩得瀝瀝作響,如同突然被攪亂的銀池碎波,閃動著粼粼光芒。


    任瑾正想追進去一問究竟,可走到簾子前才意識到裏麵便是任遙的休憩之所,他需得避嫌,不能進。


    在珠簾前徘徊了一會兒,他無奈歎道:“那行,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順道去看看南弦的傷,你說他都是丞相了,也不知道好好照料自己……”


    任瑾仿佛有操不完的心,絮絮叨叨地走了。


    任遙才從茶晶珠簾後走出來。


    她倚靠著影壁,思緒如斷了線的紙鳶,不受控製的飛了出去。


    那棵梅花樹,是當年文旌親手栽種下去的。


    記得那時也是隆冬臘月,大雪紛飛,嗬氣成霧,文旌將狐裘大氅脫下隨手扔到一邊,把身前的緞袍挽起,拿著鐵鍁往新植入梅花樹的坑裏填土。


    任遙坐在閬苑前的回廊欄杆上,把自己裹在大氅裏,拖著腮,眨巴著一雙烏瑩清澈的眼睛,不解問:“南弦,這種事幹什麽還要你親自做?你……不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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