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瑾和任遙正各據屏風一邊,抱著雕花細棱,頗為含蓄地探出半邊腦袋,以一種‘自求多福’的眼神看著文旌。


    文旌在心底哀歎一聲,端袖衝義父道:“父親,南弦回來了。”


    任廣賢轉過來,臉色鐵青,瞥了他一眼,冷聲道:“你還當我是父親嗎?”


    文旌忙道:“您永遠都是南弦的父親,不管發生什麽都改變不了。”


    任廣賢道:“既然我是你的父親,那你做什麽事之前不應當跟我商量商量嗎?”


    文旌垂下眼睫,默然片刻,道:“此乃南弦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想要打破僵局必得破釜沉舟。”他見義父麵色不豫,在心底忖度了片刻,輕聲道:“我與方祭酒已商量過了。”


    任廣賢一聽他提方栩,愣了愣,滿臉橫飛的怒氣僵在了臉上,慢慢斂去,陷入沉默。


    好半天,他幽然歎道:“我早知什麽都瞞不了你……南弦,你要知道,我將你養大,並不是為了讓你去替我做什麽,更不是想讓你去做一把複仇的利刃。我如這世上所有的父親那般,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順遂,遠離所有的仇與恨,過平靜的日子。”


    文旌當然知道,不久前,趙煦曾經跟他說過差不多的話。


    他轉頭看向屏風,任遙正扒著細棱眼巴巴看著他,目光瑩瑩,充盈著關切。


    他的心緩慢沉落了下來。


    “父親,這是我該做的。”他鋪開前袂,跪倒在義父麵前,仰頭,無比誠摯道:“我深受您的撫養之恩,本就無以為報,唯有替逝者伸冤,讓他們安息。更何況,這裏麵還有我父汗的一條命,作為兒子,我也隻是在做我該做的。”


    任廣賢垂眸凝著文旌許久,緩緩地搖頭:“南弦,我從未對你說過,對於你的父汗,我心中有愧。”


    他轉過身,麵對著壁上那卷發黃的豎軸畫,歎息若輕煙彌散,染了歲月的塵埃。


    “當年我和如眉兩情相悅,可偏偏她跟哥舒耶奇先有了婚約,你父汗又偏偏不是那仗勢欺人的惡人,他仗義,有俠氣,是這世間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我和如眉都不願傷害他。就在我們無比痛苦又難以割舍的時候,你父汗突然說自己要成婚了。”


    任廣賢喟歎道:“如眉是個女人,她有時想不通男人心裏在想什麽,可是我很清楚,耶奇是為了成全我們才要娶魏鳶,他是為了我們才把那個禍根娶進了門。我心裏清楚,可我為了自己的私心,什麽也沒說,也沒有去阻止。當年草原的巫祝曾為他們二人批過姻緣,‘合則逢凶化吉,分則難逃災厄’,這可真是一語成讖。”


    任遙躲在屏風後聽著,扒著細棱上手指不自覺地蜷起,指甲刮在雕花上,‘呲啦’微響。


    她終於明白這麽多年父親在麵對文旌時的心境了,他是仇人之子,卻更是恩人之子,父親對他有愧,對哥舒耶奇有愧,所以麵對文旌時,要傾盡一切地去補償他,這不僅是對朋友之義,更是為了填補自己內心的愧疚。


    這麽多年,父親的肩上究竟背負了多少東西,又是多麽艱難才走到今日。


    任遙突覺一股心酸,她輕輕靠在屏風上,聽外麵沉默已久的文旌道:“這不怪您,我父汗也不會怪您。”


    任廣賢向前走了幾步,握住文旌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他看著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如今已是豐神俊朗、英氣挺拔的卿相,如畫的眉眼間隱隱流淌著當年那英姿耀眼的草原可汗的風采。他輕輕勾唇,流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欣慰的笑,他在多年前失去了最心愛的妻、最投契的兄弟,自那時起生命已如死水,再無樂趣。唯一支撐他的隻剩下對真相的渴求和對這幾個孩子的責任。


    渴求近乎於執念,才能推著他走過這十幾年,可是心境如何,卻隻有自己知道。


    他怎能忍心讓文旌去受他受過的苦?


    文旌見義父還想再勸,忙道:“父親,我與陛下的局已鋪開,如今想反悔恐怕已來不及了。舍去父汗與義母不談,單單是延齡太子,他對我有救命與知遇之恩,我絕不能棄他與不顧。”文旌深吸了一口氣,再度回首看了一眼任遙,切入今天的正題:“魏太後與陛下之間的一戰在所難免,長安恐有動亂,我已秘密置辦了一處別院,您、兄長還有阿遙盡快收拾東西搬進去吧。”


    任廣賢沒想到竟會這麽嚴重,他看著文旌凝重的臉色,一時有些擔憂:“南弦,你……”


    “父親放心,我轄製北衙四軍,有重兵護衛,不會有事。隻是怕到時亂起來顧不得家裏,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一旦幹戈起,我的敵人勢必會將矛頭指向你們,所以你們不光是為了自己的安危,也是為了我,一定要盡快秘密搬出去,家中生意也暫且停了吧。”


    話說到這地步,任瑾和任遙也躲不下去了,兩人默默從屏風後出來,任遙抿了抿唇,走到文旌身前,抱住他的胳膊輕輕搖著:“我不想和你分開,讓我跟在你身邊吧。”


    文旌抬手理了理她鬢角的碎發,箍住她的腰攏入懷裏,滿目的牽念不舍,卻強自搖頭:“不行。”


    任瑾腦子清醒反應快,看向任廣賢,道:“父親,那我現下開始準備,先把商鋪都關了,遣散下人,收拾細軟,我派曾叔先去文旌說的那處宅子探探路,再挑些可靠的人把東西先送過去,至於咱們,擇個日子悄悄搬過去吧。”


    任廣賢點頭,突然想起什麽,道:“你舅舅那邊也說一聲吧。”


    任瑾應下,輕拍了拍任遙的肩膀,快步出去籌辦。


    任遙回身看著兄長靈敏匆忙的背影,腦筋逐漸清醒起來,知道此時正是關鍵時候,是最需要他們全家齊心協力的時候,不能幫到文旌便罷了,萬萬不能給他添亂。因此便收起了那些黏黏膩膩的小兒女情腸,鬆開了文旌手,深吸了口氣,道:“那我去幫大哥吧,這些金銀細軟的事他也未必能理順清楚……”


    這樣收整歸攏了幾日,重要的賬簿物資都被運到了別院,長安表麵上仍舊風平浪靜,可任府這四方的黛瓦紅牆之內已經風雲幾顛倒了。


    任遙心裏總是忐忑不安,她有種預感,事情不會順利的,甚至看著文旌按部就班地籌備謀劃,腦子裏總會沒由來地蹦出一些不祥的想法:不會順利的,到時一定會冒出意想不到的意外……


    她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煩躁,特別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裏的不安倍增。


    在窗前徘徊了一陣兒,穿著薄薄的寢衣,直到被晚風吹得手腳冰涼,才覺後背一暖,被人從後麵攏入了懷裏。


    馥鬱的羅斛香縈然襲來,文旌握住她的手,溫柔說了些許安慰的話,便迫不及待地滅燭拂帳安寢。


    兩人胡鬧了大半夜,終於把任遙鬧得疲憊不堪,自動摒除了雜念,倒在榻上昏昏入睡。


    文旌側躺在她身邊,彎起胳膊支著頭,仔細端凝著嬌妻的睡顏。


    不知這樣於靜默無聲中看了多久,帳外傳進急促的腳步聲,他忙翻身下榻,隨意從地上撿了件寢衣披上,放輕了腳步出去。


    任遙從文旌起身時便有所察覺,於夢寐中幽幽醒轉,正迷糊地揉搓著惺忪睡眼,卻見文旌回來了。


    她從未在他的臉上見過這種表情。


    仿佛慟極、哀極,可卻拚命壓抑著,薄唇緊抿成冷硬的弧線,像是要將什麽人斬成碎屑,可是一恍惚,卻又流露出脆弱的神情,仿佛前路有他苦苦追尋卻又不願麵對的東西。


    任遙一下子清醒了,忙從榻上起身,見文旌已開始一件件地穿戴外裳、冕冠,他一回神,臉頰竟掛著晶瑩的淚,聲音微啞:“我已派人通知了陛下和雨蟬,延齡……找到了。”


    第64章


    醜時。


    已是後半夜,夜色漆黑且深濃,空氣中彌散著細微的涼意。大端的宵禁規製甚嚴,這個時辰的街道上杳無人跡,隻有漫無邊際的夜幕籠罩著這座都城。


    清泉寺的大門敞開,門前停著數輛馬車,禁軍沿街衢整齊排列,這莊嚴古刹陷入了無聲的肅穆中。


    寺廟後院裏,幾個人拿著鐵鍁在挖那口被泥塑封起的古井。


    鐵鍁鏟在冷硬的泥土上,發出規律且冰冷的‘嘟嘟’聲,相較之下,刑部尚書的回話顯得輕緩許多,他邊說著,不時抬頭看看天子的臉色,好像所陳內容太過慘烈,生怕這年少天子會承受不住。


    “這和尚不是個善茬,是犯在了別的案子上,嚴刑拷問之後招供了。當年延齡太子秘密出宮,是帶著東宮護衛來了清泉寺,差遣這裏的和尚去任府請文相來相見。卻沒想到,這和尚六根不淨,曾在宮裏貴人來寺中上香時與內侍搭上了線,他轉身便把延齡太子在清泉寺的事出賣給了宮裏的人,後麵的事,就是延齡太子離奇失蹤,這和尚倒還不傻,見這架勢怕被滅口,偷偷躲出去了。”


    “四年來四處坑蒙拐騙,最近才被刑部抓獲。”


    趙煦的眼神很是木然,既看不出傷慟,也看不出怒意,像是個泥胚偶人,隻是很僵硬地盯著那口古井,井口的泥封已被鏟開,放了繩子下去,搜尋的禁衛攀著繩子下到古井裏。


    方雨蟬站在井邊,纖弱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她身邊的任遙緊緊摟著她,不時探起身用絲帕擦一擦她的臉。


    井底突然傳出了回音,井邊的人立馬拉繩索,繩索一節一節的迂出來,一股刺鼻的、陳腐的氣息散開……


    文旌仍舊不放心清泉寺的守衛,他覺得趙煦出宮帶出來的禁衛太少,萬一有人鋌而走險妄圖弑君,那這四方高牆圍堵的清泉寺就是一個死地。


    他向趙煦要來了兵符,讓扶風連夜去調神策軍,又把寺廟前的禁衛做了安排,分發下去弓箭埋伏在主要岔路,聯係最近的武侯鋪嚴密監視寺廟附近,囑咐了若有異常立刻來報。做完這些,他才回來。


    隨趙煦出宮的內侍早備好了棺槨和素幡,是一路抬著出來的。屍體在井下被封了三年,已經沒法看了,隻能憑借從井底翻找上來的幾件沒有腐爛的金玉佩飾來確認身份。那些東西有幾件給了雨蟬,有幾件在趙煦的手裏,兩人扒著棺槨的邊緣不肯讓蓋棺,內侍溫言軟語地哄了幾句“入土為安”,才勉勉強強退開。


    那厚重的黑檀木棺槨被蓋上,便好像一個方方正正、冷冷冰冰的盒子,裏麵的人被鎖在了裏麵,仿佛徹底斷了與塵世的牽連,這紅塵萬丈與裏麵的人再無瓜葛。


    任遙遠遠看著,方才陪雨蟬哭了一會兒,淚漬幹在了臉上,迎風一吹,涼意順著肌膚直滲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這一哆嗦,心裏突然清透起來。


    難怪世人總愛說蓋棺定論,棺材一旦被蓋上,就好像是隔絕開了兩個世界,離開的再也不會回來,哪怕是這世上最有權勢、最奇謀的人,也隻剩下無能為力。他們無法讓時光倒流,無法讓死人回生,這樣的場景在前,他們隻如這世上所有平凡的人一樣,無力回天。


    趙煦在棺槨前站了許久,九月的夜晚也不至於多冷,可他覺得自己渾身冷透了,像是在冰窖裏,淩厲的冷意伴著恨意倏然從胸膛裏炸開,他回身快步走到文旌麵前,嘴唇微微哆嗦,吐字卻格外堅定:“殺人償命,她必須死!”


    文旌的膚色本就白皙,如今更是慘淡到毫無血色,甚至嘴唇都泛著青紫,隻是他默然站著,任衣袂翩飛,所有的傷戚與脆弱都隱藏在夜色裏,反而顯得過分平靜。


    趙煦見他沒反應,咬著牙補充道:“哪怕我帝位不保,我都要替大皇兄討個公道。”


    文旌淡淡地掠了他一眼,道:“你該回宮了。”


    趙煦滿腔的熱血像是灑在了冰天雪地裏,對方沒有回應便罷了,反倒催他走?他隻覺氣不打一處來,卻見文旌凝住他,清清冷冷地問:“你想當第二個延齡嗎?別以為你跨過了那道坎,坐上了宣室殿那張龍椅,人家就不敢拿你怎麽著。把人逼到了絕處,殺一個皇帝又算得了什麽?總歸難逃一死,他們難道會束手就擒嗎?”


    文旌真正動怒時不會像趙煦那般上躥下跳,隻是攥緊了拳頭,冷然看向他,質問道:“是不是什麽事都需要我來提醒你,你才能想到?現如今長安城內是什麽情形,你心裏沒數嗎?為什麽隻帶這麽點禁軍出宮?”


    趙煦一噎,自覺理虧,但在文旌的咄咄逼人之下,他不願退,梗了脖子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那麽冷血,這種情形下,朕怎麽有心思想那麽多……”


    “陛下!”眼瞧著這邊劍拔弩張,像是要掐起來了,任遙提著紙燈籠快步跑過來,她看看一臉怒氣橫飛的趙煦,再看看薄唇緊抿的文旌,也不知該從何勸起,隻有將燈籠提高,正好照著文旌的臉,“陛下你看,南弦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心裏也很難過。”


    趙煦冷哼了一聲後歪過頭,不願意看她。


    她知道文旌雖然自小便在學業上有著過人的天賦,但他並不擅長表露自己內心的感情,特別是極度悲傷或是極度關切一個人的安危時,往往難以用感情來引起對方的共鳴,更遑論讓對方知曉他的苦心,許多時候都顯得過分冷血冷靜,反倒讓旁人不快。


    因為他就是這種人,能讓人信賴甚至依賴的人,也常常被寄予了過多的期望,所以一旦從他這裏感受不到期望中的關懷,就會招來怨恨。


    在這一方麵,她很明白趙煦此刻的心境。


    任遙放緩了聲音,道:“可是如今是這麽個情形,延齡太子的仇還沒有報,若是南弦同陛下一樣沉浸在悲傷裏,失去了理智,又怎麽能替延齡太子報仇呢?我們的敵人,可是一直心腸冷硬,從來不會意氣用事的。”


    任遙特意暗示仍有強敵在外,企圖拉進他們的距離,消除趙煦的抵觸,誰知皇帝陛下冷哼了一聲,覷向她:“別以為朕聽不出來,你在諷刺朕,說朕意氣用事,欠缺理智。”


    好吧,雖然不是什麽好話,但語氣比之前鬆軟了許多,而且他在說這話時總偷偷覷看文旌,被對方發現了,立馬把視線收回來,一副跟小夥伴冷戰之後試圖求和的模樣。


    任遙估摸著,隻要皇帝陛下的氣消了,別對文旌有誤會偏見,一切都好說。


    她抬眼望了望濃釅的天,長夜漫漫,總是讓人心裏難安。特別是她身邊這位皇帝陛下,萬一真如文旌說的,對方狗急跳牆要破釜沉舟一戰,那陛下豈不危矣?


    任遙在心裏盤算了一會兒,衝趙煦道:“天晚了,也涼了,陛下不如送雨蟬回家吧……”


    趙煦一怔,回過身去。


    方雨蟬站在延齡的棺槨前,神情呆滯,目光愣怔,似乎已過了最初的大哀大痛,如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心裏一揪,陡然生出無盡的牽掛來,想立刻上前,可剛邁出半步,又止住,回身看向文旌。


    文旌聲音沉靜,無波無瀾:“臣都安排好了,陛下放心。”


    趙煦果然放下了心,毫不遲疑地奔向方雨蟬。


    雖然文旌有時冷靜得讓人討厭,可這份冷靜卻也讓人心安。


    任遙見這尊神總算被哄走了,舒了一口氣,默默靠進文旌的懷裏,小聲問:“南弦,我們能回家了嗎?”


    文旌攬她入懷,沉默良久,又把她退出來,凝著她的雙目,認真道:“阿遙,等天亮後就讓扶風送你回家,你和父親還有兄長要立刻搬去別院,不能再拖了。”


    任遙腦子裏空白了一瞬,隨即想起這幾日總是沒由來冒出的不祥預感,抓了他的手,近乎於哀求道:“南弦,你就讓我在你身邊,不要讓我離開你,好不好?”


    第65章


    任遙的聲音輕且柔,卻有著難以言說的魔力,在一瞬就把文旌的心全攪亂了。


    見到延齡屍體的時候沒亂,被趙煦當麵指責的時候沒亂,卻在觸到了阿遙那柔軟卻冰涼的掌心,覓到了她潛藏在溫靜外表下的膽怯緊張、惶惑不安時而驟然大亂。好像苦苦支撐起的藩籬,被拍到了某一處軟肋而轟然坍塌。


    軟肋,放在如今而言,是一個多麽可怕的詞。


    他現在已經站在了千仞山巔,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會功虧一簣、萬劫不複。不光是他,他的親人、朋友全都會陷入危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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