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觀望那些古老高聳的柏樹和杉樹,因為長久雨水浸淫,不見天日,樹木散發出腐朽的氣味。每一根樹枝都裹滿絨毛般青黃色的地衣苔蘚。那也許是出現曆史比人類還要長久的植物。死氣沉沉。終年雨水綿延不絕,不見陽光滲入。它們使森林成為幽暗的洞穴。所帶來的氣場令人覺得受到逼迫。這是彼此對峙的時刻。大江的轟響聲音,仍在右側遠處回響。


    寂靜中隻聽到風雨穿掠而過的聲音。森林發出深沉渾厚的呼吸聲。她明確地感覺到了這種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這一個瞬間與它交會而過。這能量滲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膚、血液。呼吸在劇痛的胸腔中變得新鮮而純淨。內心的重重障礙被一層層地刮除。思慮寂然而清透。這是踏上路途,每日長時間行走,所感受到的變化。來到與世隔絕的地方。闖入森林的心髒之中。它的核心封閉而強盛,也不悅人。也許它象征著和地球同步的時間。而她穿行而過,仿佛從此地到彼岸的螞蟻,窮盡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她似乎已經可以忘記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如同忘記宋的麵容。他曾經陪伴和照顧她,是對她充滿憐憫的男子。手術後在醫院裏恢複的五天,每天需要長時間的輸液,她的手背上都是針孔,血管已經僵硬。他來看望她,用手幫她揉搓發酸的血管,倒了熱水擦洗汗濕的身體。在病房裏那些陌生的婦女麵前,蹲下去幫她洗腳,擦幹之後再替她穿上幹淨襪子。


    她覺得需要與他告別了。這個男子進入她生活的時機太過偶然,避開她所有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來的設防,直接進入內部。他甚至看過她體內割除下來的病灶,那散發著腥味的一堆血塊。無處躲避。她不能夠適應一個陌生人離她如此接近。他們隻不過相處了十天。卻仿佛已經共同過了十年。隻有一個結婚十年的丈夫才會坦然地蹲下身為患病的妻子清洗足部。她的窘困處境被他看得太清楚。她覺得他侵占了她。


    她出院的時候,拒絕他來接她。她說,我們不應該再見麵了。她已經退無可退,必須要逃脫。不願意被別人看到孤立無援。醒來的時候,他來看過她,並且已經離開。他給她帶來春末的梔子花,就放在床邊櫃子上。翠綠葉片,潔白噴香的花朵,紮成一小捆。他留下一張字條,寫著:如果你不再想見到我,我可以消失,記得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隨時可以來找我。他們並沒有正式地道別。


    她收拾了病房裏的用品,洗幹淨頭發。換上絲綢裙子和繡花鞋,黑發散發著清香。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病容初愈的模樣。走出醫院大門,在路邊打出租車。明亮溫暖的陽光落到額頭上。她在刺眼的光芒裏閉上眼睛,呼吸到來自人間的第一口汙濁而厚實的空氣。一次手術如同新生。


    4


    她和自己的出版商告別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他她將會去哪裏。她說,我要消失一段時間,不用試圖打電話或發電郵給我。我會自動出現。他說,是去寫作下一本新書嗎?這將始終是他最關心的問題。這一刻他的態度無比真切。她看著這個打扮精致的中年男子,他有偏執的工作狂傾向。他們合作了很長時間,他懂得她的脾性。他從不試圖靠得她太近,但又認真履行彼此之間的一切約定。這種距離感和對彼此工作傾向的認同是重要的。無可否認,她也一直有偏執的工作狂傾向。他曾經為了約到她的一本書,與她見麵二十次。這是驚人的。不斷地約她。持之以恒。


    她坐在他辦公室大桌子對麵的沙發上,看著窗外燈火闌珊的北京夜色。她說,不知道。也許寫,也許不寫。我需要結算一些稿費維持生活。他把現金支票開給她,說,要不要再預支一些稿費給你?她看著他的鋼筆停頓在上麵的姿勢。她說,暫時不用。他聳聳肩,對著支票上依舊濕潤的背書吹了一口氣。也許事實上他也並無慷慨的打算,他的付出範圍有極其清楚的界限。但他需要製造一些彼此之間看起來情真意切的氣氛。而每次總是被她識破。這種小小的心理遊戲,躲不過她敏感的掃描係統。


    他們認識已經有五年。這五年裏,她的身邊有一些人失蹤,她從一些人身邊失蹤。人與人之間,就如能量空間裏的原子,原本就是毫無關聯的硬性碰撞。是帶有敵意和疏離本質的碰撞,即使貌似在接近。這樣紛擾的世間人情。但是他與她,還未在彼此的身邊失蹤過。他們始終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對方麵前。也隻有他才真正耐心和長久地關注她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一個變化。因此得出的推斷是,利益關係永遠強悍過一切情感關係。


    隻有利益,是彼此最穩固最堅定的支撐。它也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崩潰,如果這種利益的結果不再成立。在此前提之前,它就是一堵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不用對此放置任何多愁善感的猜測、衡量、玩味,試圖印證和論斷。它的客觀性和特定條件性,注定它不會像情感關係一樣容易被任性質疑和推翻。他將會是她身邊一個長期的不會失蹤的男子。前提是她依舊是他最穩妥的現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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