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大吉嶺的熱紅茶上來。與他一起走到露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夜色和燈光之中的河流。


    她說,轉眼我們已經變老了,不過是數年的時間。不知不覺。仿佛三十歲之前,已經過盡了一生。


    他說,一生很長。還遠遠沒有過去。


    她微笑,是嗎。我卻覺得自己似已要從中年進入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內河。你所感受到的東西比你身邊的人永遠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內心的憤怒和空缺還是那麽多嗎?


    是。我看到生命充滿限製,而人必須像灰塵一樣地生活著……有時候我厭倦生活。生活不過是一個玻璃盒子裏分割好的小塊空間。棲居在這被限製的範圍中。生老病死。


    他說,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內河。我的生活不過是工作、結婚、生兒育女……和所有人一樣。我們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你覺得一片樹林裏樹的不同形態有什麽標準嗎?如果在本質上,它們都隻是一棵在經曆四季死而複生的樹。但其實還是會有所不同。比如這決定它們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經曆四季死而複生。我隻知道個人很難改變處境。權力才能改變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種幻覺。我對支配人世的權力沒有興趣。我是一個走鋼索的人,路途與別人不同。他們可以走平地,我卻喜歡危險的高處。站在那根鋼索上眺望遠方,手裏捏著一根平衡杆,進進退退,保持平衡,在懸空的鋼素上摸索前行。跌下去會死。走過去是虛無。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間的邊緣。但這是我的支撐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房間裏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襪子都未脫。身邊的女子,依舊和少年時一樣,與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側身而睡。她的滿頭濃密發絲枕在他的臉下,散發淡淡幼獸般的氣息。她的身體仍是他記憶中的瘦而清絕的輪廓。


    他轉過頭看著她在睡眠之中,發出均勻的呼吸。他覺得時間停滯。內心惘然。某些時刻一再重複。眼前場景,卻總是物是人非。


    她帶來的這個瞬間,仿佛所有的人生都還未曾展開。他們站在時間的起初,是兩顆安靜的棋子。而他該起身離去。她已不是深夜偷偷在他房間裏留宿的十三歲少女。他在沸騰的紅塵熱浪裏翻滾,為人夫,為人父,也不再是彼時心有落寞的孤僻少年。她是他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他的妥協和忍耐已經太久。他要再次離開這個林中少女。


    她在他的注視中醒來,說,你是要走了嗎?


    已經淩晨兩點。荷年會著急等我回去。他蹲下身係好皮鞋帶子。站起來,看到她站在一邊。她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說,能抱一抱我嗎,善生。


    是。他再也沒有擁抱過她。他一直以她為恥,就像他始終為自己身上的創傷所恥。但是她在盡力地蛻變,需要他的認同。他走近她,看著她黑暗中的眼睛閃閃發亮。那裏會有清涼的珠淚滴垂下來嗎?他困惑地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攤開手心,想去接住它們。她輕聲笑著,抓住他的手,說,我沒有哭。每次你都以為我在哭。其實是我的眼睛比較亮而已。


    他低下頭,我覺得疲累,內河。我夢見再次回到島上,看到你背後的樹林黑影,在風中搖晃,發出響聲。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貴的犄角在羊齒植物的草叢中掠過,薄薄青苔上螢火的閃耀,老虎和狐狸的氣味在熱氣蒸騰,魚在河水中發出低聲歌吟,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個世間似乎隻有我們兩個。我如此恐懼,隻能緊跟著你在黑暗中前行。我們躺在河邊的灌木草叢裏等待天明。螢火飛舞,長夜漫漫。


    她說,你還記得我們次日早晨醒來看到的景象嗎?


    記得。他看著她,輕聲說,現在我才知道,我們的內心裏都有一個孤僻的幼童。這個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來的時候停止了生長,隻是在清醒地衰老。隻不過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堅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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