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會迅速遺忘婚姻。曾經在一起生活過的女人,在他的心裏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記。深刻的都是歲月的印記。讓他看到自己的來時路錯落顛沛,不過是迂回的過程。而兩個孩子,一開始就決定不會歸屬他。荷年把他們當作兩根線,聯係著他們彼此之間的肉體和感情,以此實現她對他的控製。當她徹底對他失去寄望,她便收攏了這兩條線。


    這兩條線是從她身體內部延伸而出,又回歸她的身體之內。似乎這些孩子並不來自他體內的組織細胞。似乎在這六年裏,他所花費的大量時間精力,對他們的照顧和撫養,隻是投入水中的糧食:給他們換尿布、洗澡、喂奶粉,稍大一些又要教他們學走路、說話、識字,帶去遊樂場和餐廳……


    轉眼之間,撤掉一切束縛和責任。妻子和孩子四處失散。彼此遠走高飛。他沒有任何勸阻,因他早已經疲憊。他想再次成為自己,成為內心深處那個驕傲落寞的少年,對世間冷淡無視。似進入早已經滅亡湮沒的古老宮殿,與幽魂女子交歡生育。驚醒那日,發現一切不過是斷壁殘垣、行屍走肉。膽戰心驚之外,隻有悵然和迷惘。不過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殘局,賣掉手裏所剩下的股份,正式從商界抽身而退。榮耀富貴,短暫的黃粱一夢。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煙缸的一截煙灰,根本容不得省視觸摸,輕輕一捏就粉碎,灰末無可收拾。是這樣貌似完好的不堪一擊。上海的房子,留給了他。他手頭尚保留下一筆豐厚的存款,足夠衣食無憂維持很長時間。想徹底地休息,於是決定回去老家。


    4


    她在山體再次崩塌之後,和還沒有過去的幾個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個小時。他們最終決定還是要嚐試穿越那個塌方。沒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與他匯合,奔赴墨脫。這是惟一的選擇。如果回頭,路途一樣長而艱難。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這是沒有意義的。她在崖邊停頓了一下,重新紮緊綁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絆腳。然後她用背部小心控製身體,滑下斷裂口。開始穿越塌方。


    剛剛泥石流轟然而下的聲音,似還在山穀裏隱隱震動。讓人心裏悚然的氣息在這個大塌方裏徘徊。但她的腳步不能打軟。行走在陡坡上,隨時都可能滑墜下去。經過從山頂上流瀉下來的冰冷河流,她跳躍著走過那些大岩石堆。然後用手攀住懸崖上凸顯出來的小石塊,往上麵攀爬。繼續前往墨脫的路,就在上麵。


    躲過這場劫難,讓他們內心欣喜但並不值得過早慶賀。她在快行中丟失了手腕上的鐲子。並且真正艱難的路途才剛剛開始。大小塌方開始陸續不斷地出現。在後來她計算著一天經過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處。最大的塌方區持續了一公裏左右的範圍,泥石流堆積寬度達到三百米。坡麵陡峻,石塊直落峽穀下奔騰咆哮的急流中。


    所謂的路,不過是背夫踩出來的難以辨認的腳印。人隻能一個一個在寬度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徑上挨次通過。走過滑坡的時候,若腳步不穩,會由陡峻的山崖滾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屍骨無存。山體也許還會隨時有崩塌,飛石從山頂轟然滾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會習慣。沒有恐懼。是的。因為恐懼沒有任何用處。路就在前麵。需要走過去。不可能停下來。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懼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雨水爛泥混雜的路途,滑溜難行。密林中,螞蟥依舊繁殖旺盛。他們需要不時停下來為對方扯掉鑽入脖子或手背皮膚上的螞蟥。走的路在持續下坡。地勢在下降。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抵達老虎崖。一段從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絕壁。小路蜿蜒逶迤。視野產生新的變化,但見山穀之中層巒疊嶂,雲霧繚繞。江水轟鳴,在懸崖下麵圍繞著山體迂回奔騰。整段峽穀,恍若從未被別人打擾的人間仙境。萬物按照各自的軌跡生長運轉。寡言,肅穆。


    頭頂上的岩石滴下大片雨水。懸崖小路的沿途,在頭頂岩石縫隙之間掛著很多布幔,上麵是祈禱平安的經文,畫著佛像。一路掛過去。想來是當地人走過的時候留下的。她忍受著極度疲憊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機,拍下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濕的經文。她有預感她的一生隻能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象。


    中午抵達阿尼橋。橋邊有一個極其破爛的木頭棚,兩個門巴婦女提供熱水和柴火,讓過路的背夫休憩。他們停下來稍作歇息。無法脫掉腳上裹滿爛泥的膠鞋。隻能站著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螞蟥就從衣服、綁腿、鞋子裏麵鑽出來,扭動著被炙烤的身體倉皇掙紮。背包和雨衣上落滿了螞蟥。她的脖子鮮血淋漓,隻能用濕圍巾把傷口緊緊包裹起來。這條粉白色棉麻印度圍巾,是她在拉薩購買的,一路上都在發揮實用功能,禦寒、裹傷、綁紮物品。惟獨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不塗抹任何化妝品,頭發被雨水淋得濕透,貼在額頭上。穿著膠鞋和格子棉襯衣,與男子沒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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