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慢放鬆地吃完早飯,用已經能夠接通信號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然後他換了一件幹淨的白色襯衣,對著廚房裏光線陰暗的小破鏡子剃須。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仔細地刮胡子了。洗幹淨臉,拿出一瓶藍色的鬆木氣味的爽膚水,輕輕地拍在臉頰、下巴上。他仔細地清潔和整理自己。


    她說,你見到她,會不會告訴她,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幾次差點就被泥石流砸死。


    她預料得到。他說,並且她會不以為然。


    此時門口進來一個皮膚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著襯衣長褲,斯文的裝束。輕輕叩了一下門板,說,請問是內河的朋友嗎?


    他回過頭去,說,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們跟隨著索朗梅措,去往墨脫中學。索朗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中學的情況,說隻有一百個不到的孩子,老師大概六位,要同時教好幾門課程,大部分是誌願者,有些誌願者已經在墨脫停留了五六年。


    內河在這裏教什麽呢?她問。


    她教語文、英語和生物。給學校帶來許多新的改進。讓孩子們成立興趣小組。組織運動會、聯歡會。與外界出版社聯絡,讓他們捐助圖書,建立了小型圖書館。附近德興、背崩的孩子,都會過來借書閱覽。她是一個獨特的老師,學識豐富,性格真誠。不僅僅是授予孩子們知識,她更願意與他們一起相處。素朗梅措輕輕地說,無可置疑,她是一個好老師。她帶來新鮮開放的氣息。孩子們都很尊敬和喜歡她。


    他們已經走到學校。操場鋪滿沙石。這天是星期日,學生們休息,隻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在裏麵逗留。這些長年居住在峽穀裏的孩子,即使已經十二三歲,也大都光著腳。皮膚黝黑,眼睛湛亮。物質匱乏環境封閉,並未磨滅他們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長起來的活潑心智。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明顯來自外界的客人,試圖靠近他們說話。索朗梅措沒有停下腳步,飛快走在前麵,徑直把他們帶到後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排簡陋平層的木頭房子。他打開最後一間房子的門鎖。


    從明亮陽光下陡然進入黑暗的房間,眼前幾乎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慢慢地才恢複視力。房間逼仄陰冷。單人木板床,疊得整齊的被單。洗臉架上擱著毛巾和洗臉盆。一張破舊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著一隻舊木相框。她走過去,伸手拿起那張照片。


    一個年輕女子和幾個孩子站在山間的路上,是他們一路徒步過來的路途中,最為常見的山崖羊腸小道,背後層巒疊嶂。豔陽春天,女子穿著當地婦女的刺繡粗布上衣,頭發編著麻花辮子,辮子上插滿潔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著這張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滿眼淚即將要流下她內心全部的清涼和傷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著腳,都在燦爛無比的陽光下展露笑容。這樣坦然純真的笑容,是與天地融為一體才能有的質地。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內河。她的麵容。這個存活在一個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憶之中的女子。她真實的麵容,從一張發黃的照片中閃爍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覺到空氣裏的異樣。房間明顯長久沒有人居住,沒有私人用品,沒有雜物,沒有溫暖的人氣。索朗梅措打開木箱子,拿出一隻紅色印花粗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開來,裏麵有一隻陳舊的相機、一些黑白照片、手寫的稿紙及一隻銀鐲。


    他說,一直沒有新的老師支援進來,所以這個房間還是空著。我盡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們來認領她的物品。書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給了孩子們。我知道這些留下來會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隻銀鐲,說,出事前幾天她就說鐲子丟了,一直找不著。但是我後來在門檻下麵的草叢裏找到。


    她伸手接過那隻銀鐲。很舊的老銀,表麵已有磨損,但依舊可見到繁複精細的鏤刻圖紋,是線條拙樸的四段花卉圖,分別是荷花、蘭花、梅花和桃花。背麵有一個四周圍了邊框的漢字,是繁體的蘇字。她輕聲地問,出了什麽事情。內河怎麽了?她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音,不可控製。捏住手心,那裏都是黏濕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著她的眼睛,說,她在一個雨天送幾個孩子回家,送完之後獨自回來,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衝到山下的江裏。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點左右出的事情。屍體到現在也未找到。我曾幫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與善生聯係。所以她失事之後,我寫信聯係了他。讓他過來取走遺物。那已經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轉過頭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靜。自進入房間之後,他未發出過聲音。他抬起頭,看著她,說,我說過會來看望她。這是我來墨脫惟一的目的。是我答應過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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