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妍穗看看皇帝掌心的蓮子,又看看他含笑的眼,這是故意刁難她嗎?


    “臣妾謝陛下。”


    她也笑,垂了眼簾,眼神凝在皇帝手上,手掌寬大,手指修長,幹幹淨淨的好看。她伸出右手兩根手指,緩緩的伸向皇帝掌心,捏到蓮子之前,嫩白的指尖一偏,在皇帝掌心劃了一下,極輕,似有若無。


    皇帝眼神一凝,笑容霎時消散,猛地縮回了手,“朕隻是讓你看一看,沒說給你。”


    薛妍穗抬眸看他,露出委屈的神色。


    皇帝若無其事的將那顆蓮子放進了自己嘴裏,嚼了兩下,一股苦味,他忘了取蓮子心了。


    薛妍穗低著頭偷偷的笑了。


    “苦的?”皇帝有些愕然,卻沒有皺眉,反而細細品味,確實是苦的,不同於那些苦得濃重的藥汁子,是清爽的淡苦,是他不該嚐得出的苦。


    在得了那怪疾之後,他的舌頭漸漸遲鈍,酸甜苦辣鹹種種滋味都要加重份量他才可以嚐得出來。為了隱瞞病情,膳食必須一如往常,除了藥汁,他入口的都是些沒滋沒味的東西,乍然嚐到清苦的蓮子,皇帝竟然吃上了癮。


    看著皇帝一粒接一粒的吃帶心的蓮子,薛妍穗看呆了。


    她的眼神太直白,皇帝睨她。


    “蓮子心清火,挺好的,挺好的。”薛妍穗連忙擺手。


    皇帝手一頓,即將入口的蓮子掉在了地上,滾進了一堆蓮子皮裏,他沒那麽多火要清。


    “陛下怎麽不吃了?”薛妍穗問。


    皇帝的眼神一言難盡,“你既已無事,退下吧。”


    薛妍穗沒動,彎眸甜笑:“臣妾還有一事,”眼神在皇帝腳下一掃,“這些蓮蓬陛下也吃了,太後娘娘那裏……”


    把鍋退給了皇帝,薛妍穗迅速下榻,“臣妾告退。”


    待那一襲紅裙如一團火焰卷了出去,皇帝低低笑斥了兩個字,“大膽。”


    薛妍穗走到廊下,靠著根柱子吃吃笑了一陣,皇帝對她的忍耐縱容出乎她的意料。


    “貴妃娘娘?”


    “咳,韓公公。”薛妍穗忙收了笑,肅了臉色。


    韓道輝恍若未見,一臉正色,“娘娘尚在病中,怎出來了?”


    “哦,本宮喝了藥,覺得好了些。”薛妍穗當然不能說皇帝趕她走,“不叨擾陛下了。”


    “娘娘要回承嘉殿?”韓道輝躬身行禮,“奴送一送娘娘。”


    薛妍穗側了側身避開了,這位皇帝最寵信的大宦官,印璽、兵符都能掌管,這已不單單是隆寵而是信任了。且皇帝親口說了對女色沒有興致,也許有些流言不僅僅是流言,這樣的一個人,隻能為友不能為敵。


    韓道輝身後長長兩列提著食盒的宦官,原來到午膳的點了,薛妍穗笑著推辭,“不勞韓公公了。”


    “到午膳的點了,娘娘還是沒有胃口嗎?”韓道輝關切詢問。


    薛妍穗蹙眉。


    “奴都聽張雲棟說了,這樣下去娘娘的身子骨怎麽受得了?”韓道輝歎氣,“不過,奴倒是有個法子。”


    薛妍穗挑眉,“公公請說。”


    “陛下的膳食從食材到烹煮,每一步都有人監督。每一眼爐灶,一人切菜,一人掌勺,一人燒火,三人互相監督。每一道菜,所用的食材都必須仔細的寫下來,若出了差錯,三人全部問罪。”韓道輝一臉的笑,“娘娘可覺得放心?”


    薛妍穗當然放心,這般嚴防死守,沒人能在皇帝的膳食裏動手腳,她心動了。


    “多謝公公提醒,本宮這就派人進尚食局,按這法子辦。”


    韓道輝嘴角抽了抽,“娘娘,這法子您可學不來,單單肉蔬米麵,您就沒法從頭盯到尾,用尚食局備好的,您敢保證裏麵沒問題嗎?”


    沒用你還說?


    “娘娘您何必舍近求遠呢?”韓道輝咳了聲,“陛下的禦膳,不差加娘娘一人。”


    薛妍穗當他沒說,“陛下的禦膳何止不差本宮,滿宮嬪妃加上也足夠了。”


    韓道輝一臉恨鐵不成鋼,“可這宮裏隻有娘娘能求得動陛下。”


    “陛下性子冷,娘娘就該多軟下身段,多撒點嬌,像您之前那樣就挺好。”


    一臉英武的大宦官喋喋不休,薛妍穗恍恍惚惚。


    第13章


    紫宸殿東配殿,光線明亮,空間開闊,是皇帝的用膳之處。


    薛妍穗受了韓道輝的蠱惑,暈暈乎乎的進了東配殿,麵對皇帝揶揄嘲弄的眼神,她有些羞惱。可皇帝的禦膳山珍海味水陸畢陳,極盡豐盛,最重要的是絕對沒有人能動手腳,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粘在了上麵。


    “臣妾餓了。”薛妍穗舔了舔唇,坦坦蕩蕩的開口,“陛下。”


    薛妍穗不認為她的撒嬌對皇帝有用,而且在皇帝麵前她就是個凶悍之人,她決定實話實說。


    她自以為這話說得幹巴巴的,最多勝在真實,卻忘了她餓得狠了,聲音軟軟的,不自覺的拖了一拍,好似小勾子一般,讓人心癢難耐。


    皇帝握著茶杯的手一緊,咽了一口水,也將滾到舌尖的“出去”兩個字吞入了腹中。


    “坐。”


    入耳的嗓音是皇帝一貫的淡漠,似乎透著幾許不耐煩,為了填飽肚子,薛妍穗也不在意。


    禦前侍候的人卻俱是一震,陛下竟然留下了薛貴妃,這簡直不可思議。瞧見韓監正鎮定如常,連忙壓下了各種心思。能在禦前侍候的俱是眼明心亮,謹言慎行的,皇帝話音一落,已迅速的擺好了一套小一些的桌案,安置在禦案的左邊。


    “貴妃娘娘,請。”


    薛妍穗坐在案前,恍了恍神,覷了眼禦座之上麵對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饈麵無表情的皇帝,更放心了,以皇帝的挑剔,就算不要命了也不敢在禦膳上動手腳。


    放了心,薛妍穗便津津有味的吃著她案上的膳食,這都是皇帝從禦案上指給她的。


    餓得狠了,胃口終於開了,薛妍穗夾了隻炙蝦,蝦肉鮮甜嫩滑,咬了口牡丹花樣的饅首,鬆軟可口,空癟癟的胃得到了撫慰,她不覺彎了眼眸,竟在吃飯中吃出了幸福感。


    皇帝夾了幾箸,微不可見的皺眉,這些調味正常的飯菜他還是嚐不出滋味。


    略動了幾筷,皇帝沒了食欲,側眸看到薛貴妃吃得香噴噴的,皇帝看餓了,也夾了塊燉鵝,入口卻不是想象的美味。


    而薛貴妃吃得香甜,皇帝忍不住又跟著她夾了隻綠芋糕,皺著眉頭咽下。


    皇帝看一陣薛貴妃,動一下筷子,不知不覺中吃了往日兩餐的量。


    終於,感受到了飽腹感,薛妍穗放下銀筷,滿足的歎了口氣。


    皇帝也同時撂了筷子。


    “貴妃可滿意?”皇帝像是漫不經心的隨口一問。


    飽食過後的慵懶,讓薛妍穗放鬆了警惕,險些脫口而出九分滿意,唯一一分不滿來自於皇帝。皇帝雖盛世美顏,用膳時處處優雅尊貴,可一臉的冷漠,和他一塊吃飯,壓力太大了。她是太餓了,才沒受到太大影響。


    幸好理智及時回籠,“滿意,臣妾多謝陛下。”薛妍穗真心誠意的謝恩。


    “嗯,以後貴妃就在紫宸殿用膳。”皇帝撩了撩眼皮,一副勉為其難又慈悲為懷的模樣。


    “這……臣妾……謝陛下。”薛妍穗有些抱歉,看來皇帝不喜歡與人一塊用膳,如此紆尊降貴,她一定得快點克服心理障礙,不能一直打擾皇帝。


    薛妍穗還不知道皇帝拿她下飯。


    皇帝唇角勾了勾,呷了一口茶水,看著擺放的荷花都清爽起來,葉子更綠了,花也更嬌豔了。


    難得的安謐寧靜,薛妍穗揉了揉眼,吃飽了,困意襲上來。


    “陛下,宜陽郡主來請罪,候在紫宸門外。”韓道輝神色古怪,宜陽郡主仗著太後寵愛囂張跋扈,但性子魯直,她竟會主動請罪,以退為進?


    “行宮來人了?”皇帝的聲音冷冷的。


    韓道輝這才明白其中關竅,“太後娘娘身邊的杜尚儀入宮了。”


    薛妍穗迷糊中聽到宜陽郡主、太後,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豎起耳朵傾聽。


    皇帝瞧見,如覆冰雪的眼眸凝出了點笑意,“薛貴妃想要如何處置宜陽?”


    薛妍穗徹底醒過神,“陛下是在開玩笑嗎?”


    “君無戲言。”皇帝眼神淡淡。


    既然那東西要他護著薛氏,宜陽衝撞了她,雖然她沒吃虧,若想懲罰宜陽,皇帝也由她。


    後宮女人的手段,不外乎打打罵罵那些,就算她凶悍了一些,最多打罵得重些,算不得什麽。


    確定了皇帝的意思,薛妍穗目光灼灼,她對處置宜陽郡主沒興趣,一個沒在她手裏討到好的刁蠻丫頭罷了,但她對宜陽郡主的“人”感興趣,她想要。


    “陛下,臣妾要宜陽郡主的扈從。”


    “什麽?”皇帝錯愕。


    薛妍穗眼巴巴的盯著他看,“陛下,不行嗎?”


    “不行。”皇帝斷然拒絕,在看到她眼神暗下去的時候,話鋒一轉,“為何要她的扈從?”


    “臣妾身邊的人太弱了。”薛妍穗眼睛瞬也不瞬的看著皇帝,“臣妾想要幾個厲害的,以後遇到不長眼的再動手的時候,臣妾就能穩操勝券。”


    從來沒有人這麽直白的和皇帝說話,完完全全的將皇帝當做她的靠山,心思袒露得明明白白,不遮不掩。


    這感覺很新奇,甚至有種陌生的愉悅,皇帝覺得就算薛氏口是心非,存著邀寵的心思,他也不是很厭惡。皇帝想要滿足她,卻故意慢悠悠的開口:“宦官不行……允你挑幾個宮女。”


    透簾而入的幾束光線打在薛妍穗明豔的臉龐上,從失落到驚喜,每一點變化都靈動鮮活,像是一朵牡丹花在皇帝眼前綻放。


    國色傾城,引人迷醉。


    皇帝閃了神,片刻後,才開口:“帶宜陽過來。”


    宜陽郡主眼睛哭得腫腫的,瞧見薛妍穗,惡狠狠的瞪視。薛妍穗輕嘖了聲,這才對嘛,明明是個女霸王,裝什麽小可憐。


    跟在宜陽郡主身後的中年婦人,年約四旬,慈眉善目,連連給宜陽郡主使眼色,後者才不情不願的收回眼神。


    “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人恭恭敬敬的向皇帝行過禮,中年婦人也就是太後身邊掌事女官杜尚儀,向薛妍穗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宜陽郡主立著不動,杜尚儀眨了好幾下眼睛,她都當做沒有看到,不給薛妍穗行禮。


    按照規矩,宜陽郡主和杜尚儀距離皇帝五六步遠,皇帝看不到她們的眉眼官司,麵上的不悅之色依然越來越濃,他沒有聽到宜陽行禮的聲音。


    杜尚儀跟著太後十多年,也算是看著皇帝長大的,卻不敢倚老賣老,她太清楚皇帝不是個心腸軟的主。拉著宜陽郡主跪下,開口請罪:“陛下,老奴奉太後娘娘令,帶郡主請罪,郡主驚擾聖躬,請陛下責罰。”


    一字不提薛貴妃,殺機暗藏,宜陽郡主錯在驚擾聖躬,那薛貴妃踹郡主入水、摘太後娘娘的蓮蓬之錯,就得另算。


    “宜陽性情跋扈,不敬貴妃,目無尊卑,的確該重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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