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她的時候,是去年的冬天。晚上一圈人聚集在錢櫃ktv,她坐在靠牆角的紅色長沙發裏,左右一手各摟著一個男人,跟著別人大聲地唱伍佰的《挪威森林》。我不喜歡伍佰,因為他長得不好看。樂曲停止的時候她喧嘩地站起來說話,笑得顛顛的。


    於是他聽到她的聲音,甜美清脆的童音,帶一點點尖,像某種獸類。穿一件白色印度細麻襯衣,很髒的球鞋,脖子上戴著鑲石榴石和珍珠的舊銀項鏈。一大把幹燥濃密的黑發在後腦紮著髻,亂糟糟的,非常邋遢。也不化妝,隻在嘴唇上塗有濕漉漉的唇油。


    沙美說,是七白啦。她今天第一次來。她那時候在和他的一個朋友談戀愛。


    一整個晚上他坐在離她最遠的沙發末端。也不唱歌,隻是默聲喝酒。有人說,任浩樹是我們這裏真正的酷男人,就是能夠做到不發聲。他說,有點累了。而且我也不會唱歌。然後他就跑進跑出,給人家端可樂拿點心。在過道裏他點了一根煙,聽著周圍的尋歡作樂的浮浪,心裏索然。


    那年他33歲。在ibm裏任職,剛剛開始又往上升。工作壓力不是問題。他在北京沒有父母,沒有朋友。隻有一幫偶爾在一起吃飯和唱卡拉ok的夥伴。生活中的寂寞卻不是想象中那麽容易對付。


    她在半途跑出去打手機,進來的時候要擠過他的位置才能回到原位。突然彎下腰來對他說,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嘴唇長得非常好看。我不相信你會唱不好歌。


    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夾雜著苔蘚香水味道混雜著撲到他的臉上。他看到她水光瀲灩的眼睛,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一下,她就嘿嘿笑著縱身一撲,跳進沙發裏麵去。


    他不常參加這個圈子的聚會,隻是偶爾,但每次她都會過來吃飯,一起玩,隻是從不付賬,因為沒有錢。漸漸知道她多一點。曾經在巴黎住過很長時間,學過電影和油畫。在結束了一段短期婚姻之後就回到了北京。帶回來的錢剛好付掉一套單身公寓的首期。也曾在一家法國汽車公司工作過,拿著高薪,但很快又辭職。


    始終不喜歡工作,隻喜歡談戀愛。


    她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及一貫純真的姿態,和圈子裏或圈子外的男人談戀愛。又的確是非常窮及窘迫,從來沒有過穩定的感情及生活,但毫無愧色。


    幾乎所有稍微英俊一些的男人,她都會喜歡。即使那些男人窮,脾氣壞,而且隱瞞著在外地的妻子或女友。每一次戀愛,姿態投入,奮不顧身,驚天動地。並且心無城府地享受快樂。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快樂的女人,笑起來滿臉都是天真的小紋路。


    因為她,使他相信愛也許不是魅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一個喜歡談戀愛的人,會比一個出色的人,更容易獲得機會吧。她就是這樣一個危險分子,鮮活激烈,身上有遵循本能的力量。就像他第一次聽到她聲音的感覺。她像一隻獸類。


    沙美就常說七白和他是兩類完全對立的典型。他是自控及節製的人,有專業領域的職業,閑來喜歡閱讀及古典音樂,一個人去遊泳。偶爾出來聚會,對身邊的人總是溫和有禮並保持適當距離。


    像任這樣出色的男人居然一直沒有女人,誰能相信。沙美一次在飯桌邊當著眾人提起。七白已經有些喝醉了,兩頰有胭脂的醉紅,依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地說,我相信。因為他太試圖讓自己變得強大,一直自衛,所以他已經沒有愛的能力。


    那時候她又在失戀的過渡期,穿著一條紅色的縐絲裙子,畫土耳其綠濃眼圈,總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哭。又到處問別人借錢,朋友們隻是忍耐她的放縱,不愛搭理她。隻有他,深夜開車送她回家。


    她的舊男友就等在公寓門口,一看到她,二話不說就撲上去掌摑她。他就與那個男人打。女人即使再罪孽深重,他也見不得男人動用暴力。出手很重,男人走了,他的額角也被撞破,滿臉是血。她清醒過來,讓他進去洗臉。他拒絕,站在她的門口,看她被打得腫脹的臉頰。


    他說,你所謂的愛的能力,能帶給你任何幸福嗎?


    她說,我心裏有感情需要交付給別人,即使受到傷害,也承擔得起。而你卻沒有這種感情,也沒有這種承擔的能力。


    他覺得胸口有細微碎裂的聲音。是憐憫還是在嘲諷自己?他不能解釋這種感覺。於是轉身下了樓梯。


    突然好像又比在一起的朋友們稍微靠近了一些。她有時候來找他,他住在公司安排的小公寓裏,自己也不會收拾,電腦桌上總是有堆滿了煙頭的煙灰缸和髒的咖啡杯子。她幫他洗衣服,把白襯衣和襪子用熨鬥熨得平平整整,跪在地上擦地板。做完之後就躺在沙發上看恐怖dvd,喝紅酒,抱著一罐子巧克力糖吃。


    他通常去超市裏買了螃蟹、蝦、鮮帶子和貝殼,在廚房裏慢慢地熬一鍋海鮮粥給她吃。他隻會做這個。廚房的小木桌子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他在一邊寫工作報告。兩個人在一起話不是太多。他們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並沒有敞開心扉。雖然那些過去也許是極其重要的,並影響著持續的生活,但又有什麽理由去深究呢。


    她29歲生日那天,他陪她出去看天安門。一起站在地鐵站裏,夜晚9點半,隧道裏亮著寂靜的橙色燈光。突然她說,我們好像是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吧。真的很不喜歡北京。


    地鐵車廂裏空空蕩蕩,隻有刺眼的白色燈光。並排坐在一起。他身上的粗棉外套的紋理觸碰到她手臂上的皮膚。她用一個小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袖子。無限黯然。就這樣,他聽到她對他說,我想要個孩子。


    他怔了一下,說,什麽?她看著他,清晰地說,我想請你給我一個孩子。


    他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做事情之前請先想想清楚。


    她說,我想清楚了。我的愛那麽多,當然也有過失望。隻是想有一份真實的能夠信仰它的感情。我會重新去找份工作,養活我和他。我可以寫協議簽字給你,說明你沒有一點責任。


    他突然憤怒了,大聲地說,你一直想要什麽就做什麽。你所有的生活,都隻想著你自己。


    那時候他們已經走出了地鐵,站在空曠的地鐵通道裏。她背著光,一張臉沉浸在深不可測的陰影裏麵。他看不清楚她眼中是否有淚光,隻記得她挺直了背脊,以異常清晰的聲音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個人活在黑暗裏麵。


    通道裏突然一陣大風呼嘯而過。


    她失蹤了一段時間。在朋友的圈子裏消失。音訊全無。偶爾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沙美就說,七白應該離開北京了吧。她跟誰都沒聯絡過。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書讀得好,一旦工作就做得比誰都出色,人也聰明。就是時不時地會像爛泥一樣地沉墮。於是他裝作若無其事地低下頭來吃飯。


    沙美頓了一下,還是對他說,任,我知道你一直幫她,對她很好。但有時候別人的幫,對她根本沒有用。


    他看著沙美。她15歲的時候,母親被入獄判了無期。她是在她母親病死之後,認識了比她大20歲的法國人,跟他去了巴黎。


    是犯了什麽罪?


    她母親殺死了她的繼父。


    他停在了那裏。沙美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背,每個人的生活最終都還是自己選擇,自己麵對。不要擔心她,她所做的就是她所需要的。


    他收到她發給他的電子郵件。是在四川鄉城,一個高原小鎮的網吧裏給他寫的信。她說,任,四川和雲南現在還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蕪無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長途客車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山懸崖邊緣,有好幾次覺得似乎馬上就會在冰雪覆蓋的崎嶇道路上直摔下去。常常淩晨四五點起來趕早班車,深夜的時候抵達又一個荒僻的地點。不記得經過多少個隻能一期一會的村落和小鎮。我隻知道,我非常寂寞。


    他沒有回信給她。他突然覺得自己也許應該有個女人了。很疲倦。是清晰的感覺。寫信給素行,讓她來北京。素行是少年同學,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廣州做it,是潔淨收斂的女子。認識他20年,等了他10年。是相信耐心最終會有回報吧。而他終於是在這個冬天鬆了口。


    現在想來,又有什麽是必須要堅持的呢。他不知道。或者這33年的堅持,原本也就是借口,隻是因為自己對愛的膽小懦弱。雖然在別人的眼中,這樣優秀的男人不結婚,肯定是因為對愛太過理想主義。隻有他自己明白,一切都並非如此。


    隻是他突然感覺非常疲倦。


    素行一到北京就完全介入他的生活。給房間換了窗簾桌布,鋪了木地板。晚上下班回到家裏,有熱湯熱飯,餐桌上用瓶子插著大束深藍雛菊。身邊有了柔軟溫暖觸手可及的肉體。愛到最後是不是彼此適用就夠了呢?


    他隻是從不帶她見他的朋友和同事,不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同居關係。好像這是最後一種堅持。好像自己還沒有徹底放棄幹淨對感情的期許。他對她也沒有任何諾言。但她知道,他叫她來,就不會輕易叫她回去。素行與七白。後者的堅忍,肆意和銳利,不是他所想選擇的傷害。他非常清楚。任浩樹就是這樣想好了才會去做的男人。


    兩三個月的午後,她又突然打電話給他,說她在他公司樓下的星巴克咖啡店裏。


    他下樓,看到外麵在下雨,她瑟縮地站在咖啡店門口的牆角處,穿灰綠羊毛開襟衫,裏麵是薔薇紅的寬身綢裙,光腳穿著一雙髒的繡花拖鞋。一大把幹燥濃密的黑發在後腦紮著髻,還是亂糟糟的。隻是臉上一點妝都沒有了。他說,天那麽冷你為什麽不進去先坐著。她訕訕地笑,我身上連買一杯便宜咖啡的錢也沒有。


    他帶她進去。她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他買了大杯的熱咖啡,水果沙拉,還有雞絲涼麵,她興致勃勃地全部吃完。然後執意地在角落裏點了一根煙,偷偷地抽起來。


    他看著她,看到她臉頰和鼻梁上的胭脂紅斑,皮膚黝黑而粗糙。她說,被高原的陽光曬的。曬得臉都腫了,晚上睡覺就像發燒一樣滾燙。我在那裏住了近半年。


    他不說話,依然看著她。她有些索然,用手搓著裙子,終於抬起臉來說,任,我懷孕了。


    我現在非常需要錢,想讓你幫我把那套公寓租出去。


    他說,好。我幫你找一家可靠的中介公司。如果你現在有急用,我可以先給你一些錢。


    她急忙說,不用,不用。我會想辦法找到工作,而且孩子也會等大半年之後才出生。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的父親呢?


    她說,管他幹嗎。他是我的孩子。


    伸出手來摸他的脖子,微笑著,放心了,不是你的孩子。任,聽說你現在有女人了,是不是真的。他說,是。是真的。那很好啊,以後我的孩子出生,如果實在養不活,可以送給你們。哈哈哈。真好。她突然又非常高興,大聲地笑,滿臉天真的小紋路。


    他與她走到地鐵站。站在入口處,看著她沿著高高的階梯走下去。風呼嘯而來,把她的裙子吹得膨脹起來。她用手壓著,一蹦一跳地下樓,毫無臃腫之態。回過頭來,抬著被雨水淋濕的透亮麵龐,對他微笑說再見。他相信她會說到做到。某天想好,她就會把孩子抱到他的門口,對他說,任,送給你。


    她始終都是快活著的,並且對這個世界毫無要求。如果有過惟一的一個要求。是對他。而他是一個殘疾的人,隻是這樣光耀明亮並且體麵地生活著。隻有她,穿越他的姿態,在他33年的生命裏麵,直接逼近,並讓他看到了自己。


    她有豐盛寂靜因此無限落寞的愛,而他因為清醒自知,一直活在沒有溫度的理性裏麵。他們彼此的寂寞並不因為共同而能獲得溝通。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一個人活在黑暗裏麵。他聽到她異常清晰的聲音。


    他看著她消失在幽暗的地下通道拐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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