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泛水聽風吟,醉看虹霓搖曳,寒露濛濛,已深秋。


    試看那,風情種種,你儂我儂,卻又道似水東流。


    西風寒墜滿川寂,怎堪那時美景,楊柳婆娑疏影在,空追憶。


    春庭深,暖靄晴浮,釵頭鳳有語,況玉壺空吟,又上心頭。”


    隻聽得琴聲響處,一個白衣少女生的削肩細腰,修眉俊目,顧盼神飛,好一個風流蘊藉的人物,但見她邊彈著琴,一邊輕聲吟唱,琴聲婉轉,略顯低沉,歌聲清脆而帶著淡淡的哀傷。她唱了前半闕,琴律一轉,更是引的聽曲兒的人無限的遐想。


    時值大明正統年間,才過了寒露節氣。這一日,順天府薊州玉田縣趙府人來人往,顯得格外的熱鬧,據說是趙老爺今日辦四十六歲大壽,這趙老爺之前在宣府做三品的參將,不知是何緣故,三個月前辭了官,回到老家玉田縣頤養天年。趙小姐見前廳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更兼思緒淩亂,心境難平,這才抱著琴來到了後花園享受這份難得的清靜,因見後花園雖然尚有綠意,卻是漸殘模樣,她為這初秋的情景所感傷,一時激發出許多靈感,這才邊彈著琴,邊有感而發,清唱起來。


    這歌聲遊蕩,傳到一個美豔婦人耳中,見她生的杏眼桃腮、長挑身材,身邊緊跟著一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綠衫少女。


    那婦人腳步略微一停,麵目一怔,若有所思,似是心中思緒被歌聲所引,一時心中惆悵萬千。


    綠衫少女聽得饒有興致:“好動聽的歌兒,師父,你聽,尤其是試看那,風情種種,你儂我儂,卻又道似水東流……”


    婦人俏臉一冷:“這個姑娘琴藝確是不錯,隻是小小年紀懂得什麽是風情!”她這一句也不知是在說那趙瓔,還是身邊的綠衫少女。


    綠衫少女見婦人不快,便不言語,隻是心中情竇之弦湧動,情難自已。


    “什麽人?”趙瓔忽的停了下來,雙手按住了琴,雙眸警覺地盯著東麵的圍牆。


    隻見一個少年正坐在後花園的圍牆上,見他雙手扶著牆,雙腿搭在牆上靜靜的呆著,聽了趙瓔呼喊,先是向四周望望,隨即跳下牆頭來:“你是在說我麽?”


    趙瓔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了那少年一番,見他有十六七歲年紀,穿著一身灰布衣衫,身材高大,麵容消瘦,一臉的稚氣。


    “你叫我有什麽事麽?”少年顯然沒有看出趙瓔目光中的意思。


    趙瓔聽了他這話,無奈地一笑,她依舊端坐著,見少年不似壞人,卻也沒放鬆警惕,說道:“你!是家父請來的客人麽?”


    “我是客人,可不是你爹爹請來的。”


    “那你是不請自來嘍?”趙瓔見他言語有趣,情不自禁打趣起來。


    少年撓了撓頭:“在我們村子裏,可是家家都敞著門,鄉親們隨便出入的,我也隻是在你家牆頭坐了一會兒。怎麽,你們這大戶人家這麽小氣。”


    趙瓔也不生氣:“難得有人來聽我彈琴的?”


    少年見聽她言語之中有些淒涼,笑道:“你的琴弦斷了麽?要不要我給你接上?”


    少女聽她如此一說,嗤地一笑:“我可沒那麽小氣。”


    那少年心想這兒畢竟是城裏,不似自己在鄉下,也許方才對主人多少有些不敬,忙解釋道:“哦,方才我打此經過,聽到有人彈琴的聲音,就忍不住爬上牆頭來看看。你不知道,我打小在村子裏還沒有聽過有人彈琴,隻是聽村裏私塾先生說琴瑟琵琶是很好的樂器,不想今天聽了才知道是真的好。我剛才猶豫了半晌,本想偷著走的,不想還是被你看到了。”


    趙瓔聽他如此一說,心中無限感慨:“再好的琴,有人懂得,才算是好!世人皆知音律之美,卻不知弦樂之心。”


    他琢磨良久:“你說的,我聽不懂!”


    趙瓔本以為他會有長篇大論,不想出口著實令自己意外,忍不住格格笑道:“聽不懂倒沒什麽,怕隻怕那些附庸風雅的人,不懂也隻裝懂罷了!”


    趙瓔對剛才少年說彈得好心中有些不屑,心中卻又好奇他如何評說,又看他方才聽了自己的話沉默不語,說道:“你還沒說,這琴彈得,怎麽個好法?”


    那少年忽地來了精神,一本正經道:“當然是好!要比我們村子裏李嬸彈棉花的聲音要好多了。”


    趙瓔聽了心中略有些生氣,卻見少年有板有眼地說道:“李嬸可是我們村裏彈棉花最好的了,村裏有很多男人都喜歡去看呢,隻可惜年紀輕輕男人就沒了。不過,難怪我爹常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來當真是如此,今天我總算是見識了呢。”


    趙瓔見那少年十分誠懇,知道並不是在戲弄自己。想著平日別人誇獎自己的話,竟全沒有這個少年的這番話那麽真切、悅耳,剛才稍稍繃緊的神經輕鬆了下來,心說這少年以很多男人去看品評這技藝的好壞,當真有趣,不由的笑道:“恐怕那些男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少年嗬嗬一笑:“他們的意思當然是不在酒上。”


    趙瓔以為這少年明白了自己的玩笑話,說道:“怎麽?”


    “他們要是想喝酒的話,就得找村東頭的老白頭兒,他釀的酒可真是好喝,在我們十裏八村可是十分有名的。”


    趙瓔聽了,撲哧笑了,心說麵前的少年當真是心思淳樸,竟沒有一絲的雜念。


    “那你感覺我這詞做的如何?”趙瓔很好奇少年會如何回答。


    少年撓撓頭:“我也沒有聽的真切,隻是感覺是像在發牢騷似的,總覺得心情不大好。”


    “哦?”趙瓔納悶道:“卻是如何說的?”


    少年接著說道:“隻是感覺和我爹平時發牢騷很像。這詞是不是也怨天尤人的,不然怎麽會說‘釵頭鳳有語,玉壺空吟’的話來。”


    趙瓔又是抿嘴一笑,心道:“看這小子土裏土氣的,如此的實誠,說話談不上儒雅,卻也有不一般的見識。”


    “你爹平時愛發牢騷麽?”趙瓔忽然覺得心情平複了許多,對於與少年的談話有不少的興趣。


    少年顯得有些拘謹道:“當然了,他最開始的時候,隻是嘟囔著一些我聽得不是十分懂的東西,時間長了,他就開始罵罵咧咧的,稍微不順心,就會拿鞭子抽我一頓,起初的時候,我總被打得遍體鱗傷。可是在兩年前的時候……”說到這裏,少年顯得有些興奮:“他雖然也常打我,可卻很少能打在我身上了,他就自己一個人拿一把鈍刀在院子裏亂耍,耍累了,就又喝酒去了。”


    趙瓔聽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驚道:“你爹打你麽,是不是很疼?”


    少年對趙瓔的關心,心中感激地說道:“當然疼了,要是挨上一鞭子,要三五天才能好的,不過現在好了。謝謝你,還真少有人這麽關心我。”


    趙瓔素手輕撫了一下琴:“那你娘呢?她不攔著你爹麽?”


    少年黯然的低著頭:“當然攔著了。其實我爹也是為我好。他希望我能成為一個為國為民有作為的人,所以要求有些苛刻而已。”


    “哦?”趙瓔還是感覺有些好奇:“為國為民?”


    “是啊,他總說大丈夫生在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其實我也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我卻偏和他理論說,‘那你先給我一把劍再說。’誰想我話音未落,他就氣的又打了我一頓,這回比以往都要疼,自那之後,我可不敢和他要什麽寶劍了。”


    “你啊,既然你的爹爹鼓勵你建功立業,勇闖天下,這正是大好男兒該做的事情。你何必和他鬥嘴耍貧,他不打你才怪。”


    “嗯!”少年點點頭:“你說的很對,他後來也是和我這麽說。”


    趙瓔想了想,說:“可是,也還是有些不妥。無論如何,他也不應該那麽打你啊。”


    “也不是啊。開始的時候,我很恨他,可是過幾天也就恨不起來了。去年的時候,有一天,我爹又喝了很多酒,他把我拽住,我以為他又要打我,誰想他隻是看著我,好像要說什麽話似的。可是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心裏有苦,有說不出的苦,所以平時才愛發牢騷。自那以後,我也就不再恨他了。”少年說的情真意切,顯得有些酸楚。


    趙瓔見慣了那群錚錚鐵骨的漢子,可麵對著這個險些落淚的少年,卻沒有一絲想笑他多愁善感的念頭,隻是感覺從未像今日這般有人敞開心扉和自己談話,心中別是一般滋味。


    正這時,隻見從後花園的門洞衝出一個身穿藍色長衫的俊俏少年,手提一條杆棒,喝道:“什麽人!竟敢在將軍府造次。”


    這一聲喊,驚得院內梧桐樹樹杈撲拉拉搖擺,那灰衣少年咦了一聲,對趙瓔道:“他是誰啊,嗓門倒是不小!”


    趙瓔心中納罕:“這人生的再是尋常不過,方才那一聲,如此突兀,他卻絲毫無懼……”


    藍衣少年看了一眼趙瓔,趙瓔略微點頭道:“唐平,他不是壞人。”


    “瓔妹,這件事你不用管。我來處理就好了。”


    灰衣少年先是鬆了一口氣,可見那唐平不肯罷休,便道:“小姐,叨擾多時,這便告辭了!”說著轉身要走。


    唐平把棒一橫,說道:“將軍府豈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者誰知道你是不是和那兩個婦人一夥的。來啊,先綁了再說。”


    灰衣少年急道:“你!怎麽胡說。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走了!”說罷,身形隻一繞,刷地到了牆邊,才要上牆,唐平緊追上前,揮棒道:“還是個強手。”杆棒由後而至,灰衣少年感覺身後風聲響動,情知不妙,轉身躲過。


    “你幹嘛啊,我都說不打擾了,你怎麽還——”還字聲音未落,唐平棒子斜著橫掃,這一棒也算是精妙,隻因斜刺裏打來,存在著幾種變化,以應對對手的幾種招架的方式,是唐平心中十分得意的絕招,何況那灰衣少年還沒有兵刃,他自認這一棒,那少年無論如何是躲避不過去的。


    那灰衣少年見棒子來的凶猛,招式淩厲,心中不禁叫了一聲好字,卻並未急於躲閃。唐平對於少年的不躲閃,心中不解,他隻知道這絕招的變化精妙,可對手倘若不動,卻不知如何是好了,隻這猶豫的瞬間,棒子離那少年不到一尺的距離,棒風拍在少年臉上,顯得十分淩厲。那少年忽然身形一轉,躲了過去,這一躲,雖不十分精巧,但速度奇快,快的已然逃出了唐平的視線。慕地,唐平隻覺得肩膀一麻,一隻消瘦的小手已然拍在肩膀之上,忽地感覺半邊身子一陣酥麻,不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秦慕雲撤了手,退了幾步:“我都說了不想和你打了。”


    唐平單手擎著棒子,杵著地,方才站穩:“小子,剛才我是讓了你一招,看在瓔妹的麵子,權且放你一馬!”


    趙瓔起初的時候還是擔心唐平無端地傷了那個少年,可當唐平雖是棒法精妙卻沒傷的少年分毫的時候,卻又不由的有幾分的驚訝。


    “住手!”趙瓔橫在了兩個人的中間,對唐平說道:“我不是和你說了麽,這位公子是我請來的客人。”


    唐平還在為自己的絕招被輕易破解心有不甘,心想再鬥下去也討不著什麽便宜,索性賣了一個人情:“既然瓔妹這麽說了,就算了。”說罷,眼光毒毒地看著少年:“小子,剛才凶巴巴的兩個惡女人,你可識得?”


    少年十分不快:“惡女人沒見,倒是見了一個出手狠辣的男的!”


    “你——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一夥的,你敢報個名麽?”


    “有甚不敢!”灰衣少年心中有氣:“秦家莊,秦慕雲便是!”


    唐平哼了一聲,說道:“瓔妹,今日是叔父壽辰,誰想方才來了兩個婦人,武功極高,方才殺了薊鎮指揮同知劉將軍,又打傷了劉將軍手下的人,索性府上兄弟無事,也不知這兩人是何來曆。趙叔叔和我爹怕她是針對這大壽之事而來,恐你有事,這才過來瞧瞧。”


    “我這裏沒事!你叫我爹不必擔心。隻說我這裏尚有貴客,稍後便去大廳給爹祝壽。”


    秦慕雲見她出身大戶,對自己卻是十分客氣,心中一暖:“有我在,趙姑娘不會有事的!”


    “好大的口氣,方才我們三十幾個人都奈何那兩個婦人不得,你一個鄉下小子,又有甚本領!”


    “既然不是針對咱們來的,想我一個小姑娘,也必不會為難我的!”趙瓔朝秦慕雲點了點頭。


    唐平不忿地瞧了秦慕雲一眼,拖著棒子,自去了。


    “他啊,常說自己是槍棒天下無雙,今天遇見了你也好,想必是去想打敗你的招式去了。”趙瓔說著,撲哧一笑。


    秦慕雲見她家逢變故,小小年紀卻不慌不亂,談笑自如,心中也是納罕:“我才不喜歡打架呢,再說,他打敗了我又怎麽樣?我打敗他又怎麽樣?”


    “你們男人不都喜歡打架,爭強鬥狠麽?”她臉上雖是不急,腳下卻已加快。


    秦慕雲正色道:“那怎麽成,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頂天立地,有勁也要使在平定**,席卷八荒之上。”


    趙瓔嗯了一聲:“好!”


    秦慕雲一撓頭:“其實,我也是常聽說書先生這麽說的。尤其是嶽武穆大戰牛首山,薛白袍三箭定天山!”


    “那趙子龍單騎救主呢?”她隨口一說:“血染征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古來衝陣扶危主,隻有常山趙子龍。”


    “趙子龍忠心護主,自是很好的。”秦慕雲點了點頭:“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立紀陳綱,救濟斯民,不是更好麽?”


    “宋學士的《喻中原檄》你讀過麽?”趙瓔搖了搖頭,略顯無奈:“可惜可惜!如今自京城而下,也不過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娘常和我說,書中有大智慧,其實我也隻是觀其大略罷了!”


    兩個人走了片刻,眼見前廳中人頭攢動,議論紛紛,聽得府外馬蹄聲響,進來十數個差人。


    “到這裏該沒什麽事情了,我要走了!”秦慕雲說著,急著和趙瓔打了聲招呼,便上了牆,忽地回頭:“你的琴弦,當真沒有斷麽?”


    趙瓔隻一笑,對這個難得的知音有些不舍:“哎!你還會來聽我彈琴麽?”


    秦慕雲站在牆頭上,說道:“嗯,我有時間會來看你的。”說著,翻過了牆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落英明玉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葉棲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葉棲雨並收藏落英明玉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