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朝南的公寓,陽光正好灑落,綠色藤蔓纏繞了欄杆,隔絕開一處陰涼地,剛好拿來吃brunch。


    烤得恰到好處的華夫餅,香甜鬆軟,混合著咖啡的濃鬱苦香,很容易就刺激人的味蕾,和食欲。


    謝靈境端了才清洗過的新鮮草莓,那是朱莉從自家後花園裏摘的,一進來就看見,蘇蔚正拎了塊華夫餅,自以為沒人看見,偷偷往嘴裏送。


    “真是多一秒鍾也等不得。”她無奈地笑著,將盛有水靈草莓的透明玻璃碗,擱去小圓桌上。


    一張小圓桌,三把藤編椅,便占據了整個陽台。


    “哦對了,”朱莉往起一站,“我打了巧克力醬,拿草莓蘸了吃,味道更好。”她繞過謝靈境,往屋裏去。


    在吃這一塊,謝靈境認識的人,個個講究。


    謝靈境不喝咖啡,另外榨了壺新鮮橙汁,要拿過來給自己倒一杯,就看見玻璃壺口上插了片青檸檬。蘇蔚在一旁笑,那是她坐等無聊時,順手撿了擺盤的切片,給插上去的。


    謝靈境轉了玻璃瓶子,暖陽般的橙黃汁水,繞過幾近透明的檸檬瓣,汩汩流入杯中。


    陽台視野好,極目遠望,是蘇黎世湖的大片水麵。偶爾斑白點點,大約是遊船。


    略帶涼意的橙汁進嘴,漫過咽喉,帶著些酸楚,過後,泛起滿滿的甜。謝靈境看了眼手表,已經十點一刻。


    朱莉端了深碗過來,放去盛草莓的玻璃碗邊,示意她們:“蘸著點吃,試試看。”


    蘇蔚饒有興致,揀了個品相好的草莓,捏了蒂,浸入巧克力醬,再拎起,在碗的上方懸空一陣,估摸著醬不會半途滴下,才想要縮回手,眾目睽睽之下,裹醬草莓,一聲輕微的“噗”,整個兒掉進了深碗裏,被巧克力醬全麵覆蓋。


    蘇蔚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傷,被謝靈境,全瞧在了眼裏。


    “這顆草莓大概是想洗個巧克力澡。”朱莉開口笑著,拿了勺子,撈出了裹滿巧克力醬的草莓,勺底在深碗的邊沿刮了兩下,再送去蘇蔚嘴邊,“它肯定是想盡量甜蜜地去到你嘴裏。”


    蘇蔚羞澀地笑,張嘴接了巧克力草莓。


    “如何?”朱莉笑問。


    蘇蔚一邊咀嚼,一邊發出了讚歎的聲音,比劃了個大拇指。


    蘇蔚是謝靈境的姐姐,親姐姐。至於姐妹倆為何一個姓蘇,一個姓謝,倒不是時髦地一個跟媽姓,一個跟爸姓,隻是單純地,她們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過繼給了親戚。蘇蔚給了她們的姑姑家,跟姑父的姓蘇,而謝靈境,是被舅舅養大的。


    不過這些,除了家中親戚,也沒幾個外人知道,她們跟正常的孩子一樣,成長,學習,從來沒因為過繼,被歧視過。


    謝靈境的命,似乎更好。


    十六歲的時候,撫養她的舅舅,因為工作調動,前往紐約,她自然,也跟著去了。然後一切都很按部就班,進入新的學校,結識新的朋友,入學考試,大學麵試,四年中規中矩,偶爾在平靜的溪流中,翻起點水花。


    大學畢業後,她選擇了進入醫學院。本就過目不忘,又兼具亞洲人一貫的勤奮刻苦,細心謹慎,很快地,她就在同期生中脫穎而出。第二年拿到前往蘇黎世z大交換留學的資格,也是順理成章。


    留學生活也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焦頭爛額是常態,如何在常態裏苦中作樂,就成了他們本就為數不多的閑暇時間裏,最大的探索樂趣了。


    痛並快樂著,謝靈境這樣形容。


    一年留學即將到期的時候,謝靈境接到了個陌生的電話,是許久未曾聯係過的蘇蔚。


    其實剛出國那會兒,她們還保持著每周一次視頻的聯係頻率,漸漸的,一個月,半年,甚至是一年。上一次和蘇蔚聯係,謝靈境知道她剛結了婚,奉子成婚。還是學生的謝靈境,拿了自己的獎學金,買了母嬰用品,寄給了她。


    然後就到了今年,林徽因筆下的“人間四月天”,謝靈境聽見蘇蔚在電話裏告訴自己,她離婚了。沒等謝靈境從計算她的婚姻時長裏反應過來,滋滋的電流聲裏,蘇蔚又說:我想安樂死,你幫幫我。


    要不是她的聲音過於平靜,謝靈境還以為,今天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


    隻可惜,愚人節已經過了。


    蘇蔚當然不是沒愛而活不成,她想要安樂死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她被診斷出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漸凍症。


    在得知這個消息後,謝靈境沒覺得有多悲傷,多難過,她隻不過,去蘇黎世湖邊發了一下呆。然後在著手安排蘇蔚過來蘇黎世做檢查的同時,自己抽空去做了組基因檢測。


    她在機場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蘇蔚,那個時候,蘇蔚就已經很難獨自站立了,是乘務組的工作人員,推了輪椅,送她出關。


    蘇蔚是一個人來的蘇黎世。


    “姑姑姑父在家帶孩子。”在回市裏的車上,蘇蔚解釋著。離婚的時候孩子還太小,她除了孩子,其他什麽也沒要,算是淨身出戶。大概因為是個女孩子,前夫家裏放手得很痛快,畢竟,馬上就要過門的新媳婦,肚子裏可確定了,是個男寶寶。


    在得知謝靈境要帶她去找z大附屬醫院的神經外科主治醫生,會同她的幾位教授,要為她再次診斷一回,蘇蔚搖頭,還笑稱:“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還會是誤診不成?”


    謝靈境不放棄,說來會診的那幾位,隨便拎一個出來,在國際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蘇蔚比她大了五歲,又在職場摸爬打滾了七年,她當然看得出,謝靈境不是不相信國內醫生的診斷,她隻是,更需要她自己,和她所信任的人的判斷。


    所以蘇蔚由著她去了。


    再之後,確診,選擇安樂死機構,填寫申請,與安樂死陪護者——朱莉見麵,一切都恰到好處地水到渠成,就連蘇蔚自己都笑,她的人生,從來沒有這麽順利過。


    這是她最順利的一段人生,也是最後一段。


    為了能讓她盡量舒服,謝靈境在朱莉的幫助下,訂下了這間公寓,這是誌願者主動提供的住所。知道誌願者不收錢,蘇蔚和謝靈境商量了,給誌願組織,捐了一筆款。


    捐款後的第二天,朱莉就來找了謝靈境,要把錢退給蘇蔚,她知道,蘇蔚家裏,還有個幼小的女兒,沒有什麽,比撫養好孩子,更重要的了。


    謝靈境看了沉睡的蘇蔚,沒同意。如果不是身體條件不允許了,蘇蔚甚至想過,要做遺體捐獻,將身上任何還有用的器官,全捐獻出去,給需要的人。


    這樣的蘇蔚,還在乎什麽錢嗎?況且,她也不缺那幾個錢去養孩子。


    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還是讓她走得灑脫隨性些吧。


    “為什麽不答應去遊湖?”蘇蔚問,捧著咖啡杯的手有點抖,她幹脆將整個杯子,都靠近了懷裏。


    “為什麽要去?”回過神來的謝靈境,不悅地揚眉。


    蘇蔚和朱莉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笑:“年紀輕輕,青春正好,對方長得也不賴,看昨天的行為舉止,也是禮貌得體。既然都被邀請了,為什麽不去?”全然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早就知道,把這事兒告訴她們,會是這樣的下場,她當初,怎麽就沒管住嘴呢?謝靈境靠去椅背,望天翻白眼。


    “近墨者黑。”她給出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你沒看見他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嗎?跟那樣的人做朋友,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無非也是花花公子,紈絝子弟。”


    蘇蔚捏了咖啡杯的彎彎把手,看著她笑:“你原來,仇富啊。”


    謝靈境的白眼恨不得翻上天,簡直對牛彈琴。


    “他是來旅遊的,”她幹脆閉上了眼,陽光下可視紅通通一片,“我也是要回美國的。”


    蘇蔚當然明白她的意思,情侶兩地,多不長久,更何況,他們連情侶都還算不得。可她還是要勸:“我到了現在這一步,才算明白過來,這人呐,想做的事,想說的話,想見的人,能去做,能去說,能去見的,就盡量去做,去說,去見。人總想著要不這回就算了吧,反正還有下次。可實際上,我們誰也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下次。”


    謝靈境仰著頭,眼睛還是閉的,她知道蘇蔚在看她。


    “就像人說長久,可誰也不清楚,長久,到底會有多久。我現在覺得吧,把握當下,及時行樂,未為不可。活著的時候,多經曆一些,也不是什麽壞事。不要像我,一輩子被一個男人套住,這才跳了出來,就發現,原來一生都快要走到盡頭了。”


    謝靈境忍不住睜眼:“其實你也可以……”


    “後期依靠呼吸機活著嗎?”蘇蔚冷靜地自嘲,“我要是想這麽生不如死地苟延殘喘,也就不會來找你了。”


    謝靈境也冷靜地自欺欺人:“現在醫學發展很快的,說不定,明天就會有這方麵的重大發現……”


    “醫學發展再快,能快得過我病發嗎?”蘇蔚努力將咖啡杯捧去小圓桌上,瓷器磕著玻璃,哢噠一聲響。


    “你看我現在,”她艱難舉了雙手,輕微地顫抖,“我連單手拿杯子,都已經做不到了。”


    謝靈境有些不忍,就算她覺得昔日姐妹情,這些年已逐漸淡薄,可她也從來沒想過,再見蘇蔚,會是這樣一副場景。


    “我不想做個廢人,拖累別人。”蘇蔚也移開了視線,去眺望遠處,陽光下波光粼粼的蘇黎世湖,“我想有選擇、有尊嚴地死去。”


    第6章


    “你真的不跟我去嗎?”


    公寓玄關處,謝靈境彎了腰,蹲到地上,去係腳上那雙珍珠白高跟涼鞋的纖細綁帶。


    “不啦,”蘇蔚坐在客廳沙發上,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謝靈境的纖瘦背影,“我這個樣子,去看歌劇,太麻煩了。”她推辭著。


    “我們可以隻看半場。”謝靈境綁好一隻鞋,又換了隻腳,鍥而不舍,繼續勸說,“而且我們在包廂,你要真覺得不舒服了,我們隨時都可以走,不會打擾到任何人。”


    蘇蔚依舊搖頭,想起她此刻正背對著自己,壓根看不見,於是又笑:“那會讓邀請你的艾瑞克同學失望的。”


    謝靈境綁好了絲綢係帶,站了起來,轉身看蘇蔚,笑:“就是他說的,請你務必也要去。”


    “他那是客氣,要不這麽說,你會答應嗎?”蘇蔚心知肚明,搖頭笑,“我可不要做個討人嫌的,我就留在這裏,跟朱莉吃點好吃的,看部電影,然後睡覺。你們年輕人,好好享受。”


    她說著,又跟謝靈境招手,示意她過去。


    今晚的謝靈境,不同往日的t恤牛仔褲球鞋,難得的,換了身飄逸長裙,薄紗繡花鳥,煙霧般輕透。雖說是13年的勞倫斯許了,可好看的衣服,就如同美酒,經得起時間的沉澱。


    “好看。”蘇蔚的手從她的裙上輕撫過,又看她在自己麵前蹲了下來,白色蕾絲領口,墜一顆水滴祖母綠,晶瑩清澈的綠,豔麗而又柔和。


    “這是……”蘇蔚托起那顆綠寶石。


    “夏洛特送我的。”謝靈境笑。夏洛特是她舅舅的女朋友,一位來自法蘭西的優雅女士。


    蘇蔚抿嘴一笑,輕輕垂下寶石。


    她的視線掃過謝靈境的臉,濃黑的眉,長媚的眼,小巧的鼻,朱紅的唇,是精心妝扮過後,亦中亦西,英氣的美。


    她們姐妹其實長得並不是很像,但好在,都好看。平心而論,單說長相,蘇蔚比謝靈境,還要漂亮上幾分。她是那種,人群中的第一眼美人,班花、校花,從來都是她的頭頂冠冕。不誇張地說,就算是現在病了,那也是病中西施,堪比黛玉。


    可謝靈境……


    如今的蘇蔚瞧著她,才明白當年影視藝術鑒賞課上,教授所說的,所謂令人過目而不忘的美,現在就活生生地在她的眼前。


    十五六歲意氣風發的時候,蘇蔚可從來沒想過,集萬千讚美於一身的自己,會有這麽一天,她嫉妒謝靈境的美。


    “去吧,別讓人久等了。”她掩下一閃而過的豔羨,微笑代替。


    謝靈境起身,本就高瘦的她,有了高跟鞋的助攻,更顯高挑。


    “那我就先走了,”她說,又叮囑,“你早點休息。”


    麵對每日的例行囑咐,蘇蔚也例行點頭:“玩得開心。”她說,盡力擠出個輕鬆的笑容來。


    艾瑞克已經到了,他的蘭博基尼就停在了公寓的馬路對麵,一身黑色正裝,閑散地靠了車門,雙手環抱胸前,一雙迷人的長眼睛,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過往行人,同時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著行人的打量。遇上看對眼的,還報以他招牌的挑嘴笑。


    一個漂亮的人,知道自己的長相優勢,借此不住地散發著魅力,就是在誘人犯罪。


    大概就是因為知道他是流連花叢的蝴蝶,謝靈境才刻意,不去和他多親近。雖然,她也很是喜歡,他這一款。


    誰會不喜歡美男子呢?還是開著蘭博基尼的美男子。


    看見謝靈境過來,艾瑞克立馬就站直了身子。他讚賞地看她踩了細細高跟鞋,不輸t台超模的優雅風姿,走到了自己的麵前來。


    他彎腰,右手在身前劃過優美的曲線:“我的公主殿下。”他甜言蜜語地稱讚。


    顯然今晚大家都心情好,謝靈境難得地配合了他,拎了裙子,屈膝還禮。


    艾瑞克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再一次伸手:“請。”


    誠如艾瑪所說的,有艾瑞克在的地方,一切,都像是童話。


    謝靈境坐進車裏,看艾瑞克從車前繞過,英俊的側臉絲毫不輸好萊塢明星。她想,偶爾像這樣做回夢,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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