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浥微側頭,深邃眸子盯著甜珠看,目光似是膠在她身上一樣。他看得直接而大膽,絲毫沒再避嫌。


    “倒是個有骨氣的。”


    甜珠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麽話,也沒看他。她隻是一直低著頭,拘謹而又規矩。


    沈浥讓大夫給她開了外敷的藥,付了錢後,離開了。等沈浥大步往門口走去後,甜珠這才稍稍抬頭,朝他看去了一眼。


    他高大身影消失不見,甜珠收回目光。


    十年前的沈浥,還不是楚王,他還隻是駐守燕州的蕃王之子。不過也快了,要不得多久,他們父子兄弟就會奪得江山,到時候,他會被現在還是燕王的新君封為楚王。然後,他領兵四處征戰,成為百姓口中的大英雄,也成為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甜珠,我們走吧。”拿了藥,青梅晃了晃甜珠。


    ……


    出了醫館門,恰巧遇見知府府上的人。


    “青梅,你跑哪兒去了,叫我好找。”一個穿著絳紫色襖子的中年婦人朝這邊走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


    “表姨,你先回去吧。”青梅還有些不想走,挽著甜珠手臂說,“我得陪甜珠去王記衣鋪一趟,一會兒就回去。”


    “去那裏幹什麽?”吳媽媽皺眉,明顯有些不太耐煩了,“青梅,你現在可是在知府大人家裏幹活,別成天就知道玩兒。讓主母知道了,小心責罰於你。”


    青梅到底有些懼怕,訕訕吐了舌頭,頗為抱歉地說:“那我不陪你去了。”


    甜珠說:“沒事,你趕緊回去吧,我自己去。”


    “等一下。”吳媽媽喊住了甜珠,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懷裏抱著的那疊襖子上,“這些,都是送去衣鋪?上麵的花,都是你繡的?”


    “是我繡的。”甜珠好奇,不知道吳媽媽要說什麽。


    “衣裳也是你裁剪的?”


    甜珠看了眼青梅,然後點頭:“我自己找了份活,幫成衣鋪子做衣裳。他們給我布匹跟繡線,我就繡花樣跟裁剪就行。”


    “你做這些,花了多久,得多少錢?”吳媽媽臉上終於有了笑意,望著甜珠,倒是有幾分期待。


    甜珠仔細想了想說:“做這些,大概兩個多月。之前商量好的,六吊錢。”


    吳媽媽笑了:“就這麽點銀子,真是欺負你鄉下來的。甜珠,我與你說,我那有個機會得份好差事,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媽媽您請說。”


    吳媽媽說:“咱們徐府四小姐,今年十六了。再過兩年,就要嫁人。最近,夫人商量著,想就在燕州找繡娘進府幫四小姐做嫁妝。現在人還缺,甜珠,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幫你去問一問,看看你這手藝行不行。”


    “至於月錢……”吳媽媽笑了笑,“繡娘據手藝高低,月錢都不一樣。不過,再低,一個月也有二兩銀子,比你外麵接這些活,可好多了。不過,幫四小姐做嫁妝期間,吃住都在那裏,你跟許郎君,怕是得分居。”


    甜珠心動,倒是猶豫起來。


    錢是其次,主要是,她不想再與許致和三柳一起住。


    隻略微忖了片刻,甜珠便做了決定道:“那就勞煩媽媽幫我去問一問了。”


    “好,我一定好好幫你說說。”吳媽媽道,“你若是進了府,到時候,跟青梅也有個照應。”


    青梅很開心,緊緊攥住甜珠手。


    ……


    交了貨拿了錢,甜珠又給了自己嫂子一半。


    齊大嫂將銀子全收起來,跟著甜珠一道往家去,時不時望眼甜珠。她總覺得,這回進城來見小姑,她好似與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憨厚老實,空有一副好皮囊,心裏根本就是草包,沒個城府算計,就是任她跟娘捏扁搓圓。可現在,她好似會替自己將來謀算了,也不肯再拿許家銀子接濟娘家。


    齊大嫂想著這短短幾個時辰的接觸,總覺得,怕是以後再想從她這裏拿銀子,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了。


    “娘這些日子身子不好,我是想著請大夫替她看病的,可老人家不肯。說是老三還沒娶媳婦,她怕花這個冤枉錢。”齊大嫂睇著甜珠,說得唉聲歎氣。


    甜珠說:“娘糊塗,嫂子也糊塗嗎?你隻管請了大夫家去,就說已經提前付了診錢的,她還能讓這銀子白白花了?”


    她明白大嫂的意思,卻是不肯再多拿一文錢。


    齊大嫂臉白了下,幹笑兩聲,沒再說話。


    ……


    第二天一早,甜珠就早起送齊大嫂回去。


    外麵回來後,三柳正在院子裏洗衣裳。洗的,都是許致的髒衣裳。


    見甜珠回來了,她挺是倨傲地說:“你跟表哥告狀也沒有用,他是不會相信你的。就算相信,他也不會對我如何。”


    三柳在許致跟前裝得柔弱,轉身在甜珠跟前,卻變得十分清高傲慢。三柳心裏頗多算計,偏許致就是相信她。


    甜珠還是頭一回見到,一個人可以人前人後表裏不一到這種地步。


    甜珠沒理她,轉身進屋去了。


    她坐在床頭,隻愣神看著自己的手。又想到了剛才那一幕,想到了沈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前世,想到沈浥讓她死。


    其實她也明白,她不過就是沈浥一時興起的玩物而已,她不該抱什麽希望的。隻是,偏偏沈浥給了她希望。


    他對她很好,可以說是極盡體貼溫柔。他那樣的身份,她本該怕他的,可在懼怕的同時,心裏又隱隱藏著另外一種感情。


    她不敢承認自己對沈浥是動了情的,隻能將那種感情歸類為感恩。她對沈浥,是心存感念的,至少,他將她從許家那種深淵拉了出來。在她前世人生最後的幾個月,她過了段時間很舒適的日子。


    她雖然不恥自己跟他那種不清不白的關係,但是她知道,他對她好。


    ……


    五天後,許致從書院回來。


    他腳才踏進院子門,三柳就哽咽著跑了過去。


    “怎麽了?”許致望著三柳。


    “表哥,我手疼。”三柳搭著哭腔,同時,將一雙腫得跟饅頭似的手遞過去給許致看。


    “怎麽弄成這樣的?”許致皺眉,說話的同時,已經將三柳手握住了,給她取暖,“你嫂子人呢?”


    “她在屋裏。”三柳低著頭說,“我幫表哥洗衣裳,這水太冷了。”


    許致送三柳回屋,哄了她一會兒後,才往對麵屋子去。


    麵有薄怒,他一腳將門踹開。


    甜珠已經收拾好細軟,見人回來了,她背起包裹道:“你回來得正好,我在外麵謀了個差事,今天就過去。以後晚上,不回來住。”


    許致目光在她背後包裹上掃了圈,走過去問:“什麽差事?”


    甜珠說:“給知府大人家的小姐繡嫁妝。”


    “知府家?”許致不可置信,望著甜珠,“你怎麽進去的?”


    甜珠淡淡笑:“這個你就別管了。你也放心,我會閉緊嘴巴,不會說自己是你的妻子,不會丟你的人。”


    許致臉色十分難看,因為甜珠一語便戳中了他心事。


    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與他一個書院念書,他不願被人低看一等。


    甜珠說:“對了,三柳怎麽回事?這幾天總把你的衣裳洗了又曬曬了又洗,一天能洗三四遍。我勸她別那樣做,她跟聽不見似的。既然你回來了,去請個大夫來給瞧瞧,莫不是天冷凍壞了腦子了?”


    許致明白過來,卻反駁不了,白淨的臉漸漸憋紅了。


    甜珠冷冷扯了下嘴角,不再多說,背著包裹走了。


    第4章


    許致大跨步從屋裏走出來,就見妻子身影消失在了拐角處。他站在屋簷下,長身玉立,目光盯著門的方向看,久久未收回來。三柳呆在自己屋裏,藏在窗戶後麵,偷偷看著外麵的表哥,見表哥似有留戀之意,她心生妒忌。


    瞧見旁邊桌上放著針線,她拿起細長的繡針來,狠狠在中指指腹上戳了下。頓時,血珠冒了出來。


    “啊!”三柳疼得大喊一聲。


    “怎麽了?”許致被叫喊聲嚇到了,再顧不得別的,隻大步往三柳屋裏去。


    “表哥,我手流血了。”三柳可憐兮兮的,將破了指頭的手伸出去,眼裏流了淚,“我真是太笨了,除了認識幾個字外,就什麽都不會。連幫你繡個荷包都能傷著手,我一點用都沒有。”


    想到剛剛妻子暗示的話,許致抬眸看向三柳。他並不讚同妻子說的,也不覺得三柳是個有心計的人。她這麽做,完全是因為他,她在用她的方法來對他好。


    他們是姨表兄妹,論起親疏來,許致覺得,他和三柳自然是比跟妻子要親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跟著姨父識文斷字。十四五年的感情了,怎麽會是齊甜珠比得了的。若不是爹爹生前逼著他娶齊氏,現在,他多半是娶了表妹。


    “三柳,以後別再做這些。”許致微皺眉,語氣溫柔,同時也扯了布條來替三柳包紮手,低垂著腦袋,動作緩而柔,“你是姨父姨母的掌上明珠,縱然現在姨父不在了,你也是千金小姐。縫縫補補這些,不是你該幹的活。”


    三柳聽著這些,心裏感動又高興,麵上卻不顯,隻繼續扮成柔弱小白花的樣子。她現在一無所有,爹爹死後,大伯霸占家裏房契地契,她跟母親被迫無奈,隻能投靠大姨母家。她沒了父親,沒了倚仗,說不到好人家了。


    表哥從小念書就好,爹爹在世的時候說,他將來一定能走仕途當官。窮人她不想嫁,可與其嫁給別人做妾,倒不如跟著表哥。


    其實,她不想做妾的,她想被明媒正娶進許家。隻可惜,他們再郎情妾意,中間還擋著個齊甜珠。


    大姨母跟母親的話,她偷聽到了。齊氏跟表哥的親事,是大姨父安排的,表哥素來是大孝子,父命他不敢違抗,何況還是大姨父臨死前下的命。


    她已經十五歲了,到了說嫁的年紀。大姨母要給她說門親事,她不肯,跪著哭求要留下來,哪怕為奴為婢。大姨母到底不忍心,也就隨了她去。她心裏明白,隻要齊氏不在了,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做表哥妻子。


    所以那天,路過河邊的時候,她故意推了她。


    “我不是什麽大小姐了,以後呆在表哥身邊伺候表哥,總該要學會這些。服侍你跟嫂子,是我應該做的。”三柳笑,又晃了晃自己手,“沒事了,我給你鋪紙磨墨。你好好看書,一會兒我再去給你燒飯。”


    許致望著三柳,欲言又止。


    他明白三柳的意思,但委屈三柳做妾,他辦不到。齊氏無錯,這個節骨眼上和離,於他前程來說,百害而無一利。


    ……


    知府大人一家住的地方,跟甜珠現在住的地方,離得有些遠。甜珠跟吳媽媽約好了時間,眼看快到時辰了,她怕遲到誤事,便狠心花點錢坐了馬車去。


    馬車停在耳門門口,甜珠才下馬車來,就見吳媽媽等在那兒了。匆匆付了車錢,甜珠忙走過去說:“媽媽,叫您久等了。”


    “你來得正好,走吧,先跟我去拜見夫人和小姐。”吳媽媽領著甜珠從耳門進去,還不忘時刻叮囑著,“甜珠,你要記好了,大戶人家規矩多,你隻管埋頭做事就行,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咱們老爺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京城徐國公府的二老爺,外派來燕州做知府大人的。高門大戶,最是喜歡講規矩的,你定要記住了。”


    “是,媽媽。”


    甜珠前世雖然活了二十多歲,但除了楚王外,她基本上沒有跟什麽權貴打過交道。許致雖為官,偶也去同僚家參加一些宴會吃些酒席,但從來不帶她。那個時候,許家早坐吃山空沒什麽錢了,她不但要照顧年邁的婆婆,還得四處討活做,賺點錢。


    基本上,睜眼就開始忙,直到深夜婆婆睡了,她才能有點空。但還不能休息,她得繼續熬著,做些針線活。前世活了二十多年,其實沒享過什麽福。天生的勞碌命,在家做姑娘時幫著幹活賺錢,嫁去許家後,別人都羨慕她是去做少奶奶的,其實,她就是去當牛做馬伺候那對母子的。


    要說她唯一感受到過的溫暖,怕就是在楚王別院呆的那段日子……


    楚王……甜珠攥了攥手,心又寒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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