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昀在床上躺了兩天,直到三十的午後才醒過來。


    醒過來的文昀一睜眼, 看到的就是鬢邊白發蒼蒼的祖父。


    文老先生自午後就一直守在孫兒身邊,擦汗喂藥都是自己親自動手,恐怕當初文昀的爹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文昀一醒就被嚇著了,掙紮著想起身,卻被文老先生輕輕摁在床上。


    “你身子還沒好, 大夫讓你最好多躺躺。”


    “祖父……孫兒……”


    “餓了沒?你祖母給你熬的粥, 一直溫在火上的。”


    文老先生話音才落,之前便守在外間的丫頭已經將熬得爛茸的米粥端了進來。


    “你要喝藥,暫時不能沾葷腥。”扶著文昀靠坐在床頭,文老先生讓開了位置,由著丫頭給文昀喂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畢竟是個細致活,他從未做過, 還是交給丫頭來得妥當。


    剛吃了小半碗, 門簾撩開, 孔師娘帶著嬤嬤走進來。


    “這一碟子蘿卜糕是你傅師叔親手做的,劉禦醫也說可以少量食用。等你喝完粥吃完藥, 歇一會再吃。”


    蘿卜糕用下麵裝著熱水的雙層瓦缽盛著,起著保溫的作用。


    這個瓦缽也是傅子寒設計的, 讓尹家的工坊製作了一批,目前隻供自家使用。


    文昀以前也生過病,但就算是在父母身邊,照顧他的也是丫頭嬤嬤,父母最多就在一旁看著,這樣都已經是非常疼愛的表現了。像祖父母這樣幾乎不假手他人的做派,文昀從來沒有感受過。


    這種感覺讓他鬱結的心思有了一絲鬆動,覺得或許父母真的是為了自己好才將他送到如此和藹慈祥的祖父母身邊來的。


    11歲的少年本來就沒有長開,加上這次重病,下頜瘦的尖尖的,更顯得他的眼睛很大,看著祖父的眼神,帶著懵懂少年單純的依賴。


    文老先生並沒有去追問孩子為何會鬱結於心,隻關心的問他頭還痛不痛,身子還有哪裏不爽利的。


    看著孫兒躺在床上搖頭,眼中含著水汽,文老先生在心裏輕輕的歎了口氣。他也暗怪自己沒有事先考慮好,隻覺得這事兒是理所當然,卻忘了從孩子的心理去看待,被突然送離父母身邊這個問題。偏巧自家孫子還是個萬事都悶在心頭的主,深深的把自己折磨成現在這個樣子。


    文老先生有點猶豫,是否要將孫子送回去,但孔師娘卻持相反的意見。


    孔師娘覺得自家孫子就是在父母身邊久了,自己沒有一點擔當。送他過來本是一件小事,他若是心裏有想法,提前跟父母說說又怎麽了?可他不說,還往壞處想,難道自己祖父母是要吃了他?


    所以心疼歸心疼,孔師娘卻覺得文昀需要錘煉錘煉性格了。


    留下來挺好,文有立文跟尹家兩位孫少爺相應和,武也有大灣村的孩子能切磋,比起他在父母那裏死讀書,讀成個酸生要強多了。


    傅子寒親自去廚房過問,讓人給文昀單獨做了清單好消化的飲食,又不著痕跡的在暖閣裏加了些小東西,讓體弱身虛的文昀也能舒服的坐著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


    傅家沒有其他家那麽多的規矩,但該遵守的還得照著禮俗來。


    給長輩們磕頭之後,年輕人自坐了一桌。


    傅家過年的孩子,除了傅家兄妹跟文昀外,還有劉禦醫新收的小弟子,是個孤兒,收在身邊當自家孫輩一般教導著。


    另外還有苟老先生的外孫子,也是大年三十趕到的。不過這孩子是自己非要過來陪著祖父,跟爹娘說能在祖父身邊接受教導是他夢寐以求的。加上傅家父子的文采家風也有文先生的保證,他爹娘很痛快的打包將他送了過來。


    同樣都是在過年時離開家,文昀跟苟曉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了。


    苟曉立是個自來熟的性子,從祖父那裏聽到了一言半句關於文昀的事情之後,配合著立文,一直在努力逗文昀開心。


    當然,這可能也跟苟曉立比文昀大三四歲也有關係。多少,苟曉立也是個即將成年的少年郎,心性上比起還是個小孩子的文昀強大了不少。


    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過年過得如此熱鬧,聽著旁邊少年們的嬉鬧聲,幾位老人都覺得這日子不錯,還想再活五百年!


    倒是傅靜姝顯得孤單了些,加之她年紀較小,這個時候也不適合讓她單獨用膳,橫豎都是自家人,孔師娘睜一眼閉一眼的,將之帶在自家身邊,跟著長輩們用膳。


    用過晚膳之後,長輩們都回去休息了,年輕人則聚在前院放煙火。


    這時候的煙火雖然沒有後世那般絢爛多彩,可也是非常的漂亮,特別是堆放在地上點燃後形成的火樹銀花,讓人眼睛都要驚奇得掉下來了。


    同縣縣城不大,但人不少。今年是個豐收年,今上體恤百姓,下令到正月十五免宵禁。入夜之後,街上還有嬉鬧的孩童,立文被李嬸的孫子拉出去說了幾句話,轉頭就問幾個小哥們兒要不要一同出去玩。


    雖然立文已經是稟生了,但骨子裏還是大灣村那個淳樸的少年,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大戶出身就看不起其他人。以前在村子裏的時候,過年也跟著小夥伴上山爬樹下河捉魚,一點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文昀跟苟曉立自小都接受的嚴格的世家教育,像這樣的生活還是第一次接觸,在求得長輩的同意之後,他們倆裹著厚厚的冬衣跟著立文出了門。


    原本文老先生是不太樂意文昀出去玩的,畢竟他大病還未愈。但劉禦醫說了,文昀身體其實沒有大毛病,主要是心病,能玩一玩,放開心胸也是好事一樁。再說他們一行還有劉禦醫的小徒弟劉蠻爾在,也不怕文昀會病上加病。


    男孩子們出去玩了,而靜姝以前的小姐妹也上門來找她玩。


    靜姝之前在同縣的時候,跟小姐妹們是以繡活結交的,這次小姐妹們過來,雖然沒帶繡活,卻帶了不少自己畫的花樣子,想要找靜姝指點一下。


    跟著孔師娘學了這麽久,外加父親不時的指點,靜姝在繡樣的設計上的確是諸女拍馬難及的。


    對於小姐妹們的求教,靜姝來者不拒。先將自己收集的花樣子拿出來,讓小姐妹們自己挑選,而後對她們帶來的繡樣,也進行了點評。


    同縣這邊本來就產絲,織絹也是有名的,女子們多會繡活,但是因為地域的原因,這邊的繡工比起江浙一帶略顯粗糙了些。構圖上不如江南畫工的細膩,針法上也不及江南繡娘的精巧,所以這邊的繡活最遠也就銷到州府一帶。


    靜姝這一年時間,一共學了七十六種針法,離頂尖繡娘需要會的122種針法,還差了近一半。但就算如此,她的繡活比起小姐妹的來說,已經是天上地下的差別了。


    同一條街,不過在街另一頭住的小珠兒翻年就要定親了,想要給自己繡一套嫁衣,扭扭捏捏的找到靜姝,希望能求個吉祥如意的花樣子。


    除了新娘子的嫁衣得自己親手繡之外,陪嫁用的被麵和其他小東西都能找人幫忙。正好大家夥兒閑來無事,順帶就一人一樣領了幫工的繡活。


    街坊裏都是如此,家裏也沒太多的姐妹姑嫂,大部分姑娘的嫁妝都是小姐妹們幫忙的,你來我往,多少年皆是如此。


    原本小姑娘們以為傅靜姝的父兄都有了功名,跟她們也就生分了,現在看來靜姝還是以前的靜姝。


    要說完全一樣也不是,靜姝身上多了股沉靜的氣質,說話做事不疾不徐,笑容不如當年爽朗,卻更加溫婉。


    說不明白這是好是壞,但小姐妹們也知道,她們的友情其實在嫁人之後就會漸漸淡去,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珍惜眼前這段時光。


    大年初一是不能出門的,小孩子們可以去別人家拜年討要紅包,而成年人則要在家裏守著。


    今年來傅家討要紅包的人很多。倒不是衝著錢來的,畢竟傅家也就一個紅包封了兩個大錢而已,隻比其他人家多一個。


    那些上門討要紅包的,最大的心思就是想要沾點傅家的福氣和文氣,特別是來傅家求立文用廢了的毛筆的那些人,整得立文都麵紅耳赤了,嘟囔著這東西不能給,丟人啊。


    除開比較親近的幾家外,傅子寒也沒有有求必應。到底還有個親疏遠近呢。


    但是他親自描摹了字帖給幾個小輩當禮物,還附著一套自家鋪子出的筆墨紙硯。一套也就十二三兩的價格,對於親近的幾家來說,孩子一個月的花費都不止這點。


    但對於李嬸跟裏正家來說,意義則大有不同。


    李嬸因著是傅家的幫工,所以她家的孫子能送到大灣村的村學就讀。


    在同縣,除開縣學之外,恐怕就大灣村還沒開始授課的村學最吸引人了。等閑是沒有辦法將大灣村之外的孩子送去就讀的,而縣學更是一般學子不能進入的所在。


    除開這兩所學堂外,還有三十年前本地鄉紳鄭家所建的西風堂,這所學堂最初是縣學所在,後來鄭家敗落,學堂被另一家商賈接手,轉而又出手給了現在的秦家。


    秦家是耕讀世家,在本地也是頗有善名,然而秦家這一代的家主在意外身隕後,後輩爭奪財產,偌大的秦家數日間便分崩離析,倒讓人憑生嗟歎。


    因此現在的西風堂幾乎是勉強在維持著,連以前授課的夫子都走了好幾位,支撐學堂運轉的,還是秦家旁係的兩位老太爺。


    第36章 禍從天降


    正月初七那天, 在別莊找到傅子寒的, 就是秦家的三老太爺。


    “希望在下能接手西風堂?”


    傅子寒略懵,他就算不是土著,也知道一個學堂有多重要, 秦家縱然衰敗了,可也不至於連學堂都不要了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隻是還沒等傅子寒追問, 聯袂而來的文老先生跟苟老先生就將他趕了出去,接手了跟秦家的商談。


    傅子寒十六就得動身往京城走,文先生不希望這些事情分散了他的心思,現而今最重要的就是會試,傅子寒想要重振家族榮光, 於會試一事上必須得全身心的投入進去。


    從同縣去京城, 走最近的水路也得要十天左右的時間。而傅子寒十六動身,還需要去州府取一些物品,然後從州府啟程,怎麽也得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能到達京城。


    會試一般是在鄉試的次年2月舉行。同樣分為三場,二月初九,十二, 十五各一場。


    會試的頭名稱為會元, 凡是通過會試的舉人都稱為貢士。


    會試上榜的貢士在同年三月十五日, 需參加殿試。殿試取三甲的,一甲頭三名分別為狀元, 榜眼你、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頭名為傳臚, 皆賜進士出身。三甲則隻賜同進士出身。


    除一甲頭三名直接授職之外,二甲和三甲還需進行朝考。當然,朝考不存在落榜的問題,隻是看名次來選官而已。


    傅子寒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他的目標是二甲靠前,等得到科舉功名之後,他就找個小地方任職三年,之後便可掛冠而去,回到家鄉重操舊業了。


    他素來是沒有特別上進的心思,此生也就希望能把立文教導好,能給靜姝找個好夫婿,能跟尹珂平平淡淡安安順順的過一生,足矣。


    春寒料峭,更別說走水路去往京城。那一路的寒風能吹得人懷疑人生。


    船頭是呆不住的,他帶著小廝整日窩在船艙裏,偶爾天色好就出去站站,透透氣。


    他這次到京城坐的是官船,同行的還有幾個州府其他地方的學子,傅子寒的年齡跟他們相差比較大,加上那幾個年輕的舉人,都是同一個地方結伴出來的,一路上他們時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對待外人的態度就略顯高傲了些。


    傅子寒向來不是個喜歡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人,他也有著他自己的傲氣,所以同行十來天,除了船家外,外人還不知道他也是去京城趕考的舉人。


    離著京城還有兩日左右的路程,官船停靠在焦縣的碼頭補給。


    這裏要停靠一.夜,船上很多人都打算去焦縣城裏逛一逛,畢竟坐了七八天的船,迫切的需要下船透氣。


    傅子寒沒有去,隻讓小廝拿了散碎銀子到縣城裏買點吃食回來。


    他這些日子都在看苟老先生給他帶過來的一本時策文集,上麵的很多觀點讓他耳目一新,還有些是在後世被確認失敗的,但是在這個時代看來,已經是非常不得了的創新 。


    傅子寒之前呆在州府文家,雖然也讀了不少書,可多是中規中矩的科舉文章,像這一類的時文,他見得很少。


    苟老先生也是知道他這個軟肋,才提點了他一番,讓他好好觀摩下別人的文章,若是運氣好,說不得還能占點起手。


    小廝帶回來焦縣有名的燒鵝,還有本地的佳釀。船上提供的膳食不可能有多精致,他們這也是打打牙祭。


    剛在小桌上擺好飯菜,酒都還沒斟上,就聽到外麵傳來咒罵的聲音。


    “這是出了什麽事兒?”


    傅子寒沒去湊熱鬧,打開窗戶發現看不到現場,就揮揮手讓小廝去看了。


    沒多會兒,小廝丁一帶著一臉嫌棄的表情回轉。


    “虧得老爺您沒去,簡直太不堪入目了。”丁一跟了傅子寒一年多,說話也多了幾分文氣,“那幾位也是舉人老爺,怎麽就這麽不講究?”


    丁一沒細說,總覺得那場麵他看了都臉紅,更別說自家清貴的老爺,隻怕聽了都會汙了耳朵。


    其實傅子寒很有八卦的興趣,但不知為何,他家的下人們一致認為他清貴出塵,簡直就差不食人間煙火了,所以這些市井的熱鬧,都不屑得讓他知曉。這樣反倒勾得傅子寒心頭如貓兒在抓似的。


    “正好無事可做,說來聽聽,那些不雅的就不用細說了。”


    丁一想了想,也覺得該讓自家老爺知道一下那幾個舉人的真麵目,不然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吃了虧,於是挑挑揀揀的,把能說的給傅子寒都說了一遍。


    事情其實略狗血。這幾個舉人不是自詡風.流麽,加上家裏小有資產,就想著學其他文人墨客,去秦樓楚館一日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哪裏知道,他們去的那家紅樓人家就不是擅長談詩論畫的,人家很直白的隻做皮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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