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他反問我:“那你說叫什麽好?”


    園子是陛下賜給他的,陛下可以賜名,主人自己取也可,問我是什麽路數?他這樣,我、我可是會想歪的。


    我結結巴巴地說:“瀾、瀾園也是陛下賞賜的,用我姑姑的名字命名,你這園子在瀾園隔壁,不如也偷個懶,就叫‘銳園’好了。”


    瀾園,銳園,我最喜歡的兩個人,並排挨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如、如果你覺得要避諱,那用‘瑞雪兆豐年’的‘瑞’字,寓意也吉祥安好。”


    “瑞園……”他含笑重複了一遍,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


    常三哥駕車走得快,從城北安喜門入,不過兩坊就是北市口。進城後虞重銳遣衛士解散自便,隻我們三個人去北市。


    北市比南市要小一些,人也沒有那麽多,因臨近皇城,周邊裏坊皆是洛陽貴胄聚集之地,店鋪街麵比南市要齊整雅致一些,但少了幾分南市那種熱鬧喧騰的人間煙火氣。


    隔著冪離,我隻能看到憧憧人影晃動,是真是幻皆模糊不清,倒也少了去煩惱牽係。


    泰合記就坐落在北市中段最繁華的地界,休沐日的中午,食客人滿為患,後來者需先在門口排隊等候,待店內的客人吃完騰出空位來方得入內。


    跑堂小二挨個哈腰致歉,給排隊客人每桌發一個帶號碼的小木牌。到了我們麵前,虞重銳說:“要三樓朝南的雅間。”


    我不禁掀開麵紗抬頭看了他一眼。


    小二看我們穿得樸素,堆笑道:“三樓雅間最低二兩起,額外多收一分茶座錢,現在等的人也多,二位要不要坐一樓二樓的大廳?翻台也快些。”


    虞重銳道:“無妨,我們可以等。”


    小二給了他一塊雅間的漆牌,一邊心裏嗤道:「一身的寒酸氣,也好意思要雅間!不會是來吃霸王餐的吧?最怕這種窮酸腐儒,吃醉了不給錢,還要罵朝廷有眼無珠不識人才,拿起筆往牆上亂塗亂畫,非要以詩文字畫抵酒錢!這窮小子長得倒是人模人樣,娶個小娘子也貌美如花,他要是敢賴賬,就把他娘子扣下來抵債!嘿嘿嘿!」


    我氣得想追上去抓住他理論,被虞重銳攔住:“怎麽?”


    “他笑話你窮酸!狗眼看人低!”我怕引來旁人注意,隻好壓低聲音,“你那張銀號的票子呢?拿出來砸他臉上!”


    他一點都不生氣,還有心情說笑:“那我們今天回去的路上可就真危險了。”


    我頓住轉念一想,收買穩婆殺嬰隻要二百兩,樊增略賣我去青樓隻為三百兩,那這一萬兩不知夠讓多少人鋌而走險心生歹念?這麽看穿得樸素窮酸一點出門,還挺有道理?


    以前我來泰合記,小二都是直接把我迎上三樓,笑容可掬親切周到賓至如歸,我從未想過那是因為我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飾的緣故,也從未想過那些與我穿著不一樣的人,看到的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午間日頭正烈,天氣酷熱,我看著虞重銳和我一起站在店門前簷下等候,頗感過意不去:“委屈你跟我一起出來下個館子還要在門口排隊。”


    “是你跟我一起委屈了才是,否則何須隱瞞身份,平白受氣。”他舉起袖子遮住簷下漏進來的日光,“熱嗎?”


    其實是熱的,但不是因為太陽曬。


    我把麵紗放下,轉開看向街對麵:“反正前麵還有好多人要等很久,不、不如我們先去那邊的鋪子轉轉吧!那邊人少!”


    他笑著放下袖子:“好。”


    我真受不了他對我笑,哪怕隔著一層薄紗。要是沒有這層紗,他肯定能看到我臉都紅透了。


    因為泰合記過於紅火,對麵幾家賣吃食的鋪子就有些冷清。其中一間酒肆門口打了大幅招牌,店內所有酒直降兩成,僅此一天多買多贈。


    我在酒肆門前駐足,看了看店內架子上的大致標價,問虞重銳:“你能不能先借我二兩銀子?”


    虞重銳笑道:“你又不喝酒,買酒做什麽?”


    “買給鳳鳶的。昨日她把珍藏的好酒拿出來與我慶生,我當然也得投桃報李呀。而且這家店今天還有優惠,鳳鳶那麽精打細算,她若來了一定也想多買幾壇屯著!”我走進店裏去看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各種酒,“你知不知道鳳鳶喜歡喝什麽酒?”


    “這我倒不太清楚,”他跟在我身後,“大概是……貴的?”


    哪有人喝酒隻挑貴的,他真是不關心鳳鳶。“那就還是給她買兩壇石凍春吧。”


    架子上石凍春擺在高處,小小的一壇,標價八百錢,每壇一斤;底下尋常的酒隻一兩百錢,幾十錢一大壇的也有。石凍春應當算挺貴的酒,而且鳳鳶肯定喜歡。


    我讓掌櫃給我拿兩壇石凍春,他卻從庫房拎了四壇出來,滿臉堆笑地說:“今日小店全店八折,外加買三贈一。小娘子若是買三壇,三八兩千四,再減二成就是一千九百二,折合每壇才四百八十錢!這比進價還要低了,簡直就是割肉白送啊!若用現銀結算,我再給你抹個零,一兩九分銀子,哎呀到哪裏找這麽便宜的石凍春,全洛陽除了我家別無他處了!”


    掌櫃說話跟連珠炮似的,我有點算不過來,隻好向虞重銳求助:“劃算嗎?”


    “隻看單價當然是劃算的,”他回答道,“但你原本隻打算買兩壇,合計一千二百八十錢,這多出來的六百二十錢就是不必要的超支。”


    掌櫃馬上說:“那不就相當於六百二十錢買了兩壇?天哪八百一壇的石凍春才賣三百錢!簡直太劃算了!”


    離得這麽近,隔著一層麵紗我仍看見他腹誹道:「男人的錢果然不好賺,尤其是碰上這說一不二一毛不拔的,想從他兜裏多掏一個子兒都難!早知道就該聽娘子的,開個隔壁那種夫人小姐們喜歡的香粉胭脂鋪子,每次一說減價滿贈,她們就五兩十兩銀子地買,眼都不眨一下!哪怕用不著的,折得多也照樣買回去!」


    虞重銳糾正他:“是三百一十。不需要的東西,再便宜也是浪費。”


    他說得有點道理,但三百一壇也確實非常便宜嘛,再說也不差這六百錢,真的讓人好難拒絕。


    我猶豫著拿不定主意,問虞重銳:“那你覺得如果是鳳鳶,她會打定主意隻買兩壇,還是買三壇再拿一壇贈品?”


    他歎了口氣:“那她肯定是貪便宜買四壇,然後囤起來喝到明後年。”


    那不就得了嘛。我頓時如釋重負,對掌櫃說:“四壇我都要的話,能不能再便宜一點?”如果換做鳳鳶,肯定也要砍價的吧?


    掌櫃哭喪著臉道:“小人已經是賠錢賺吆喝啦,實在不能再降了!不過娘子一下買這麽多,小人可以送您一壺本店新上的燒春酒嚐個鮮。”


    我喜滋滋地拎著四壇加一壺酒,看虞重銳拿現銀付了賬,小聲對他說:“算我借你的,先記著。反正我還欠你好幾百兩藥錢呢,以後一起還。”


    “誰要你還了。”他笑嗔了我一眼,伸手來把那四壇捆在一起、連壇子有十來斤重的酒接過去,“鳳鳶這段時日辛苦操勞,就當犒賞她了。”


    “那不成,”我搶著說,“你犒賞她是你的心意,我送她酒是我的,若是讓你出錢,那就不誠心了。”


    虞重銳笑道:“看來你跟她處得頗為融洽,倒是我的擔心多餘了。”


    他擔心什麽?我和鳳鳶趁他不在天天吵架鬧得家宅不寧嗎?鳳鳶是他母親給他的通房,我跟鳳鳶處得融洽……他用這種欣慰的語氣說這話,我、我又忍不住要多想了。


    先前鳳鳶說自己生辰,虞重銳就給她三兩賞銀,隻把她當尋常的得力下人看待;鳳鳶嗜酒,虞重銳卻連她愛喝什麽酒都不知道,可見確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唉,我這麽想會不會太自私了一點,畢竟鳳鳶也是個不錯的姑娘,對虞重銳更是一片癡心,跟隨多年不離不棄。但若要我和家中的伯母嬸娘、其他達官貴人家的娘子一樣,大度地容忍夫君三妻四妾,還跟她們姐妹相稱和諧共處,我真的做不到,想想都要氣吐血了。善妒是七出之條,但從小也沒人教過我這些,三嬸都是放任我想看什麽書就看什麽,姑姑更不會用這些閨閣教條約束我。


    就是不知道……別人又是怎麽想的呢?


    我側過頭看向虞重銳,借著冪離的白紗遮擋,我的膽子也大了許多,問他:“鳳鳶跟著你這麽久了,你為什麽……不收了她呀?”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你是不是想得有點太多了,還沒到那步呢……


    我以為大家喜歡看多發糖,但也有不少小天使留言說進展太慢了想看情節,下章真的不發了,let''s 瘋狗一般地走劇情吧!


    第38章


    虞重銳隔著麵紗看了我片刻, 回答:“納妾之事, 理應與娘子協商一致, 若尚未娶妻就先納妾, 豈不叫未來的娘子一進門便寒心,如何夫妻和美?”


    這才是個正經人, 不像那浮浪的右相之孫宋士柯,親事還沒議定呢, 就先跟我的婢女暗通款曲。


    他接了我的話, 我便膽子更大了, 一鼓作氣問道:“那、那你又為什麽這麽大年紀了還不娶妻?”


    唉,我嘴真笨,一著急就口不擇言, 其實我並不嫌他年紀大的……


    “我十六歲就遠赴豐城做縣令, 離家千裏,這些年總共也就回去過三次。”他轉開臉看著前方道,“婚姻大事, 還是要由父母大人做主。”


    說到這個就叫人沮喪。我父母大人俱已不在, 如今姑姑也沒了, 我的婚事肯定是要祖父做主的, 他恐怕不會稱我心願。我自己在這裏一廂情願地暢想半天,想得再美又有什麽用?


    成親自然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為什麽不是自己做主,要聽長輩決斷?又為什麽長輩的想法總是與兒女不一,不能皆大歡喜?別說我一介女流, 就連虞重銳這樣做到宰相了,還是要聽家中父母的,萬一家裏給他選了個不喜歡的呢?


    ——等等,他說婚事由父母大人做主,鳳鳶也是他母親選給他的呀,他怎麽沒收?所以他到底是聽大人的還是不聽?我是不是又被他繞進去了?


    一愣神我就走得慢了,落後兩步。虞重銳回過頭來拉我的手:“別站在大路中間發呆。”


    被他牽著手,我的腦子就更呆了。


    他拉著我回到泰合記門口,正好三樓雅間騰出空了。小二引我們入內,虞重銳問:“是朝南還是朝北?”


    小二回答:“是朝北臨街的,比那朝南對著裏坊的好,這會兒也沒有太陽。”


    虞重銳站在門口不走:“我們就要朝南的。”


    小二心裏罵道:「窮酸書生偏還事多!」麵上則賠著笑:“本店臨街雅間多,朝南總共隻有五間,酒席方開,這就等得久了。”


    虞重銳說:“無妨,讓後邊的客人先進吧。我們隻要三樓朝南,若是東南角更好。”


    小二心中不屑,叫了後麵一波客人,看到我們手裏拎著剛買的酒,還不忘倨傲地提醒一句:“本店謝絕外帶酒水。”心裏則道:「真是窮酸到家了,連酒都要到對麵買降價便宜貨,怕不是兌了水!沒錢就別來我們這麽好的館子,南市有的是便宜路邊攤。要不隔壁買幾兩花生米蘿卜幹下酒,回家喝去罷了!」


    要不是借錢買的送給鳳鳶,我可能就把手裏那壺燒春砸他臉上了。


    我賭氣道:“沒想到這泰合記的人竟然這麽勢利眼!氣都氣飽了,不想吃了,我們走吧!”


    虞重銳拉住我:“本也不是為吃東西來的。”


    我抬起頭看他。


    他垂首望著我,語調輕柔:“你不就是為了泰合記樓高望得遠,往南能看見上林坊國公府裏頭?”


    我的所有難以訴諸於口、連自己也覺得矛盾的細微心思,他全都知道。


    我害怕回家,害怕家裏藏著更多我不願意看見的東西,但又忍不住心中仍存著一絲希冀:離家這麽久了,家裏是否也有人惦記著我,他們現在境況又如何。


    怎麽辦,他這麽細致入微善解人意,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他了。


    我低下頭,看到他手裏拎的四個酒壇子,麻繩把皙白的手指都勒紅了。我指著壇子問:“重不重?既然不讓帶進去,不如我們先折回去放在車上吧,反正還要等好一會兒。”


    虞重銳展顏笑道:“好。”


    常三哥把馬車停在南市東門外,我們走到街口,卻發現路邊攤販車馬都被羽林衛肅清了。路中一隊人馬舉著親王儀仗,衣錦著彩,上百人的隊伍迤邐穿行而過。


    我到時已經接近隊尾,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麽。永王之亂後,先帝的皇子大多折殞,剩下的成年後分封各地;陛下的兒子都還年幼,最被看好的三皇子也才封了郡公,所以現下洛陽城裏有親王封號的,僅信王一人。


    信王去年行冠禮後,王府設在緊挨皇城的道光坊,就在北市西北。不過他一向低調得很,深居簡出,偶爾出門也都是進宮去給德太妃請安,從未見他這樣招搖過市。


    虞重銳個頭高看得遠,往隊首那邊一眺望,皺起眉頭。


    我看他神色不同尋常,忙問:“怎麽了?”


    “隊首持節的人,”他眯起眼辨認,“好像是蘇侍郎。”


    被祖父墨硯砸中鼻子一臉血的那個蘇侍郎?禮部侍郎怎麽會持信王儀仗?


    隊伍過處,掉了一地的彩繩絲錦,隊尾跟著一群孩童乞兒,專撿遺漏的財物。我站在路邊,冷不防後頭衝上來一個精瘦的少年撞了我一下,嘴裏呼喝同伴:“快點跟上!信王府去彭國公府納征請期,出門時已經派過一波喜錢了,我搶到了十個銅子兒!到了國公府肯定還有一波,擠不到前排就輪不上了!”


    他說什麽?信王和彭國公府,納征?!


    虞重銳及時把我拉到一旁護著,後麵又湧上來一群浮浪子,呼朋引伴、成群結隊跟在儀仗隊伍後起哄。


    我慌裏慌張地拉住虞重銳的袖子:“你聽到他們說了嗎?這是信王去我家……”


    “聽到了,”他安撫我道,“你先別急。”


    我如何能不急,家裏隻有我一個女孩兒,信王也沒有姐妹,還能是誰跟誰結親?


    難怪持節的是蘇侍郎。親王納妃,由禮部、宗正寺或請朝中德高望重者為使主持六禮,蘇侍郎既是禮部官員,也是信王外祖家的長輩。


    可我都不在家裏,也沒人知道我的下落,怎麽定的親?先前議親時信王就參與過,被姑姑否決了,現在姑姑人已不在,就沒人聽她的了嗎?終身大事,就算不能自己做主,至少……至少也應該問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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