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悠悠道:“我小時候怕黑,不敢一個人睡覺,也會跑到貴妃嫂嫂那裏,纏著她陪我睡。嬤嬤取笑我說,公主天天來糾纏貴妃,陛下都來不了,他們就沒法給我生小侄兒了。那時候我也不懂,還對貴妃嫂嫂說:以後你不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就不疼我了,我當你的孩子。沒想到我這烏鴉嘴……”


    那不是因為公主一語成讖,而是……姑姑十二歲帶著“墨金”離開大山時,就已經注定的命運。


    我對公主說:“公主,你是不是知道很多姑姑以前的事兒,你跟我講講吧。”


    “好多往事明明印象都在腦海裏,但是細節卻記不清了,大概是老了吧。”公主歎道,“貴妃隻大我九歲,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冊封大典上,她應該才十五,比你現在還小呢,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給我的印象就是溫柔慈愛無微不至的長輩。”


    大概是因為公主那時候太幼小了,就如同在我眼裏,大我十歲的公主也像我的長輩。


    “那麽多位嫂嫂裏,我就最記得她,皇帝哥哥也最喜歡她。我聽說是她把皇帝哥哥從永王手裏救下來的,這份過命的情義別人都比不了,包括皇後。皇帝哥哥在別的妃子麵前是皇帝,隻有在她麵前是夫君、是十幾歲的少年郎。我真羨慕他們,年紀相當、心意相通、無話不談,男女之情、家人之親、知己之誼,他們全都有。當時我就想,世上最好的夫妻大約就是這樣了,將來等我長大,也要嫁一個知我懂我、與我相互扶持、從少年到白頭的駙馬……”


    公主沒有嫁到她理想的駙馬,而世上最好的夫妻……到底是蘭因絮果,最後也隻落得如此結局。


    我問公主:“在公主眼裏,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陛下……其實五歲以前,我都沒跟他說過話。”公主也望著屋頂,臉上浮起淡淡的惆悵,“我是嬪妃庶出,他是先皇後親生的,我們很少能碰到一起。先帝與皇後伉儷情深,生了四個嫡子,陛下是幺兒,上頭有三位哥哥,都是文韜武略、才智過人,所以先帝從來沒想過要把陛下當儲君培養,哥哥們對他也是極盡寵溺愛護。長姐曾經議論說,這位嬌滴滴的皇子,比我們這些公主還要更像公主。


    “可是誰知道永王會造反呢,一夕之間,先帝、皇後、兄長、姐姐們都沒了,不但江山社稷的重擔落在陛下肩上,還有我們這些失怙的弟弟妹妹。他從被人寵愛照顧,立時變成要去照顧別人了。他登基那年隻有十六歲,跟你一般大,全天下的命運就要交給他了……


    “開始那幾年真的好難啊,永王在戰場上節節獲勝,**未斷又來天災,打仗沒有錢,前線的戰士吃不飽,是苦戰到底還是劃江而治,朝臣們爭論不休,不斷有人叛變去投奔永王,當真是風雨飄搖……我經常看到他扛不住了,偷偷跑到貴妃那裏去,關起門來抱著她哭,對她說:‘微瀾,你幫幫我,幫幫我。’可是到了臣子和弟妹們麵前,他又是砥柱中流力挽狂瀾的皇帝、張開羽翼為我們遮風擋雨的兄長。他還跟我說:永嘉,你是女孩兒,你的外祖母和永王生母是表親,萬一他打到洛陽來破了城,你就抱著他的腿叫他叔叔、表舅,他會放過你的……”


    公主轉過去,悄悄拭了拭眼角。


    我相信陛下也曾經是一位熱血重義的少年、恩愛情深的夫郎、愛護弟妹的兄長,不然姑姑也不會對他一往情深,永嘉公主更不會十二歲便舍身為他分擔重任。他還說過自己是替英年早逝的長兄奉天皇帝守護江山,將來要傳位給他的兒子信王呢。


    但是人心是會變的。公主離開洛陽整整十四年了,她知道這些年裏日月遷移,時光默不作聲地改變了什麽嗎?如果她知道現在的陛下變成了什麽樣子,她心目中最好的夫妻背後的真相,她會不會後悔不該回來?


    “唉,不說了,再說又要傷心。”公主把錦被攏到我身上,“早點睡吧,日子還長著呢,往後我再慢慢跟你說。”


    是啊,我在這桎梏牢籠裏困守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抓住她折被的手說:“公主,你別留在宮裏了……”


    這一下用力過猛,公主略有些吃驚:“怎麽了?我不留在宮裏,去哪兒?”


    “你……你不是正在招駙馬嗎,聽說公主相中了一位……年貌相當的才俊,你快點成親,出去跟駙馬恩恩愛愛地過好日子吧……”


    離開這座皇宮,陛下就還是你當年記憶裏那個孝悌友愛的兄長,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的夫妻情義,你都會擁有。


    至少……至少那樣,還有兩個人能夠幸福圓滿。以後我看著他們,可能會有一點難過,有一點嫉妒,但總比所有人都不得善終要好。


    公主卻歎了口氣:“別提了,姻緣還得兩廂情願才美滿,強扭的瓜不甜。”


    咦,公、公主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她沒看上虞重銳嗎?總不能是虞重銳看不上她吧!他拒絕我也就罷了,哪來的狗膽拒絕公主?


    公主又問:“擇選的三人裏,好像有一位是你從祖堂兄吧?你不替自己兄長說好話,倒勸我嫁給別人?”


    我有點不太好說,隻能支吾其詞:“我那位堂兄……成過親的。”


    “這倒無妨,我也嫁過人。這個年紀還沒成過親的不多見了,就算有……”她意有所指地賭氣道,“那肯定是有問題!”


    一時間我竟不知該擔心虞重銳有問題,還是慶幸他跟公主沒成……


    我不好直說四堂兄的壞話,但也不希望公主被二叔公一家蒙蔽,委婉道:“從前那位嫂嫂……跟我走得比較近。”


    公主便心裏有數了,歎氣道:“反正褚昭儀那個族弟我是看不上的,這回緣分沒到,再等等吧。我已經嫁過一回了,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原來虞重銳跟仲舒哥哥說他暫無娶妻打算,不是敷衍我們,而是認真的?他連公主也不想娶?


    唉,一聽說他不娶公主,我好像又開始想他了。中午我剛剛發了狠話說再也不去找他,大概又要食言而肥。


    如果明天陛下讓我回家,我……我想去見他最後一麵。


    第64章


    陛下居然一言九鼎, 第二日便讓李公公送我回了家。


    祖父和小周娘子盛裝在門口迎接,李公公笑嗬嗬地對祖父說:“給國公爺道喜, 等著貴府再出一位貴妃吧, 旨意就這一兩天的事了。”


    這句話令我在家中的處境地位天翻地覆。


    小周娘子把絡香派過來伺候我, 絡香又帶了一大堆人,她自己則笑得合不攏嘴, 心裏一直念叨抱了一條金大腿。


    我想趁機問問她蓁娘和寧寧的事,但轉念又想, 如果我真成了貴妃,直接把二奶奶和堂嬸召進宮去問話,她們還敢隱瞞嗎?如此看來, 能被陛下看重,豢養作爪牙鷹犬,也不全是壞事。


    各色人等紛紛往我這小院子湧,仿佛全然忘了昨日祖父還生氣打了我,說要把我禁足院內門窗封死不許踏出半步。


    這個家猶如密密匝匝的樊籠,讓我覺得厭煩氣鬱, 隻想逃離;但是離開這個家, 等待我的也隻是另一個更嚴密更無法逃脫的樊籠而已。


    李公公說陛下的旨意很快會來, 這兩天大約就是我僅剩的自由時光了。


    我想出門去走走, 絡香寸步不離地跟上來:“小姐要去哪兒?奴婢陪您去。”


    我冷眼看著她:“我去哪兒還要向你匯報?你是小周娘子派來監視我的嗎?”


    絡香訕笑道:“奴婢當然是聽小姐的,以後這家裏誰不得聽小姐的呀, 小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心裏想:「娘子非讓我留神盯著點兒, 這都要進宮當娘娘了, 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難道還能跑了?腦子燒壞了不成!」


    我大概真的是腦子燒壞了吧。


    我對她說:“往後進了宮,就沒什麽機會出來了,我想去瀾園祭拜一下姑姑。”


    絡香心說:「還記得先頭那位貴妃呢,那邊屍骨未寒,這邊就爬上姑父的龍床,搶了自己姑姑的位子,良心不安了吧?」


    我又涼涼地問她:“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準備在那邊住一晚。”


    「那晦氣地方我才不去,還要過夜,不夠嚇人的!」絡香連連搖頭,“奴婢手頭事多,實在走不開呀!要不讓小捐陪您去吧,她才是您的貼身丫鬟。”


    我沒有帶小捐,仍舊點了上回的車夫,從安喜門出城,到城外空曠處見並無人跟隨,半路再跟他說我改變主意了,掉頭沿城牆繞了一圈,從南邊長夏門進去再到集賢坊。


    車夫還問我:“小姐又來看你那位小姐妹啦?”


    小姐妹我也沒見著。虞重銳家院門緊閉,門房還是那個打盹的耳背老仆,我跟他連吼帶比劃說了半天他也沒聽懂,隻會說:“不在,不在,統統不在。”


    我喪氣地抱著腿坐在石頭門檻上。虞重銳說有事可以來集賢坊或者瑞園找他,可他天天不在家,到家都天黑宵禁了,我找他有什麽用?難道要再跑一趟瑞園嗎?他這會兒肯定也不在瑞園,總不會次次趕巧,又像昨日似的,翻個牆都能遇到他在牆根底下站著。


    我在門檻上坐了半晌,傍晚時分,鳳鳶終於回來了,從南市買的大包小包提了滿手。


    “你怎麽又來啦?”十多天沒見,她對我仍舊一點都不客氣,“來找少爺呀?別等了,他昨天就沒回來,今天也不回家。”


    我站起來拍掉裙子上的土,問:“他在哪兒?是在瑞……北郊的園子嗎?”


    “也不在桃園,”鳳鳶一邊開門一邊說,“你可別去那兒‘守樹等兔’,還是回你自己家吧。”


    我急了起來,眼看她進了院子想關門,抓住她的袖子說:“他到底在哪兒?我今天必須見到他!”


    鳳鳶一腳跨在門檻裏,甩我一個白眼:“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她真是……總有辦法讓人忍不住想打她。


    鳳鳶拉著臉說:“我才知道你爺爺成天跟少爺作對,背地裏給他穿小鞋!少爺不跟他計較,他還老找事兒!就算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門當戶對,你倆也沒戲,早點死了這條心吧!”


    “你說得對,”我放開她,頹然垂下手說,“鳳鳶,我要嫁人了。”


    她後麵的話就噎在喉嚨裏,眨巴眨巴眼睛看著我,訕訕地推開院門:“那……你先進來再說。”


    她把我讓進院內,買的東西先放在門房廊下,問我:“你都要嫁人了,還來找少爺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要找他幹什麽,我就是再想見他一麵,見過了,我就算徹底了了這個念想。


    鳳鳶擰著眉頭用眼角睨我:“你不會是想學那個戲本子裏紅拂夜奔、私定終身什麽的,讓少爺帶你私奔吧?”


    我還沒來得及反駁,她就先說:“少爺是宰相,正在做著利國利民的大事,他不會跟你私奔的,你別想了。”


    我知道他不會跟我私奔,我也沒想過要跟他私奔,你用得著再往我心頭插一刀嗎?


    鳳鳶想了想:“要不你就是想生米做成熟飯,逼你爺爺同意把你嫁給少爺?那我更不能告訴你他在哪兒了,不是坑他嗎?”


    我真是要被她氣死了。我為什麽想不開來問她,沒問著反而吃一肚子氣?如果進宮之前連虞重銳的麵都沒見到,我肯定會抱憾終身的。


    我蹲在地上抹眼淚:“我就想見見他,不想私奔,也不想生米煮成熟飯,就算煮了熟飯我也不能嫁給他!鳳鳶,你也喜歡他,就不能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嗎?假如哪天你要嫁給別人了,臨別前想見他一麵都見不著,你會甘心嗎?”


    鳳鳶說:“我已經是少爺的通房了,我又不會嫁給別人。”


    我氣得不想理她了,隻顧蹲著哭。


    哭了好一會兒,鳳鳶期期艾艾地湊近我:“你別哭啦,哭得臉像個花貓,怪醜的……”


    “我就醜了,關你什麽事?反正也見不著虞重銳了,我要好看幹什麽?”


    “你看看你,真是的……”鳳鳶望著天小聲嘀咕,“大不了我告訴你就是了嘛……少爺去黃河邊上監工,來回太遠,這幾天都住在附近河清縣的驛館裏。”


    我繼續哭我的:“一個縣的驛站那麽多,又是野外,說了不等於白說,我上哪兒找去?”


    “我去給少爺送過衣服,認得路,我帶你去啊。”


    “我才不信你有這麽好心,”我把眼淚抹在袖子上,“你就會落井下石,往人家傷口撒鹽。我都這麽難過了,你還扯我後腿、說難聽的話氣我。”


    “嘿,我、我是那種不仗義的人嗎?”鳳鳶過來拽我胳膊,“你起來,我們現在就走!”


    她把我一直拽到馬車上,熟門熟路地指揮車夫:“大哥,咱們先去上回我搬東西那地兒,到了地方我再接著給你指路。”


    車夫揚聲應道:“好嘞!”


    馬車駛出長夏門,我才止住抽噎,問她:“你真要帶我去找他?”


    鳳鳶沒好氣地翻白眼:“不然呢?帶你出城去賣掉?”


    她在心裏罵自己:「我這是在幹嘛呀?送情敵去勾引自己心上人?我是不是腦子燒壞了?」


    我們倆腦子都燒壞了。


    「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我就不仗義了,對情敵為什麽要仗義?那不就是對自己殘忍?我就應該現在一腳把她踹下車算了!——不行,這是人家的車子,還挺貴的,搶了犯法。」


    她在心裏糾結了半晌,但是直到馬車駛過瑞園,上了她指的去河清縣的路,她也沒有把我踹下車。


    我真懷念當初住在虞重銳家的日子,每日麵對的“壞人”,也不過就是在心裏罵罵我、氣氣我的鳳鳶,悲喜都不必掩飾假裝。


    外頭又下起雨來,打在車頂棚上沙沙作響,未到黃昏天色已經快暗透了。


    鳳鳶看了一眼外麵的路,轉過來對我說:“再有三五裏路就到了。到那兒之前,我有個要求。”


    我問:“什麽要求?”


    鳳鳶正色道:“今日我送你來見少爺,替你完成心願,我仗不仗義?”


    我點點頭。


    “我仗義待你,你會不會也仗義待我?”


    我想了想,幫自己的情敵確實有點難,但將心比心,受人恩惠不說湧泉相報,起碼也應該同等對待,遂繼續點點頭。


    “那好,假如你這回真的煮成了熟飯,嫁給少爺做了正頭娘子,你要替我做主,讓他也納我為妾,你能不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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