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公十五歲便被打斷了腿趕出家門,我已經十七歲了,臨走隻是被潑了一盞熱茶而已,我的境遇比四叔公好多了。他能頑強地活下來,為兒女後人撐起一個完滿幸福的家,我也可以。


    何況我還有虞重銳呢。


    我在水榭裏坐了一夜,把給姑姑準備的香燭祭品一件一件全部燒化了。以後我不會再來瀾園,這個以姑姑名字命名的地方,卻沾滿了血腥罪惡,她生前就不愛來,如今身歸天地神靈自由,她大概也不會再想回來了。


    我記得去歲此夜,我自己獨居一院,半夜凍醒了,冷寂孤單還有些害怕,忍不住去找姑姑陪伴。現在我是真的一個人了,卻並不覺得冷,也不害怕。


    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姑姑、娘親、爹爹,你們都不用擔心。


    天亮時我把香燭紙品燃盡,離開瀾園。走到門口我又改變主意,掉頭回到最西麵與瑞園相鄰的圍牆,爬樹翻牆而過。


    去年今日我就是這麽逃離瀾園的,但是直到一年後的今天,我才真正離開這裏,不會再回來。


    牆那邊,虞重銳還會在底下迎我嗎?


    ——並沒有,他現在忙得很,已經好久沒回過家了。


    圍牆底下的茅草倒是長得更厚實了,我拔了一棵拿在手裏,一邊走一邊編,走到南邊靠近前院處,編好了兩隻小鴿子。


    天色尚早,廚下已冒出炊煙,遠遠就聞到熟悉的麵點香氣,像鳳鳶的手藝,是她拿手的荷葉糯米雞和筍菇三丁包,都是我愛吃的。我一晚上沒睡覺也沒進食,聞著這香味,肚子竟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來都來了,見不著虞重銳,好歹吃點好吃的再走吧?


    我順著香氣找到廚房,灶下隻有鳳鳶一個人在忙碌。她把爐子生好了放在門口屋簷下,蒸籠在爐上熱著,自己回灶間忙這忙那,還是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的利索做派,多事並行有條不紊。


    我趁她背對門口,貓著腰悄悄摸過去,從蒸籠裏偷偷拿了一個包子,把草編的鳥兒放進去。待會兒鳳鳶一開蒸籠,發現包子變鴿子,表情一定很有趣,我再冒出來嚇她一跳……


    我一手提著蒸籠蓋,一手拈起草鴿子往裏頭放,忽然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嚇得我一個激靈,叼在嘴裏的包子都掉了。


    我回頭一看,主人家正站在我身後,抓了個現行。


    “等你一天了,”虞重銳忍著笑無奈地瞪我一眼,“好好的大門不走,偏生就喜歡爬牆?還偷起吃的來,該當何罪?”


    我把蒸籠蓋一丟,撲過去無賴地抱住他:“那你罰我吧。”


    第101章


    鳳鳶聽見動靜從廚房跑出來,人未到白眼先至:「哎喲喂, 沒眼看沒眼看!光天化日摟摟抱抱成何體統!還不撒手, 當我不存在嗎?原來少爺吃這套啊, 早知道我也……不行不行, 我可沒這麽厚的臉皮。」


    我有這麽厚的臉皮,但虞重銳沒有。他的耳朵又紅了, 掰開我箍在他腰上的手:“包子都掉了,還吃不吃?”


    吃什麽包子嘛,休想顧左右而言他。


    他把我推開些許, 目光落在我頭頂上:“你這頭發上是什麽?——茶葉?”


    頭發上也有嗎?我以為早就風幹吹掉了。好久沒見著, 一碰麵被他看到我頂著一頭茶葉沫子……


    我伸手去撣發上的茶沫, 被他攔住了。他的手拂過我發頂,沿額邊向下, 落在顴骨一側,輕輕按了按。


    “哎……”我這時才覺得疼,偏過頭躲開, 自己摸了摸, 發現顴骨旁邊燙出了一顆豆子大小的水泡。


    “怎麽回事?”


    我轉了轉眼珠往別處瞄:“就……喝茶燙的唄……”


    “你喝茶往自己頭上澆?”虞重銳皺眉道,“又是哪位長輩幹的?你祖父?”


    家裏除了祖父,其他人也不敢這麽對我。


    “燙了多久了,也不上藥?”他抓起我的手,“跟我來。”


    “那個……包子……”我拽住他, 見他又回過頭來瞪我, 後半句就變成小聲囁嚅, “我還沒吃早飯呢……”


    虞重銳轉頭吩咐鳳鳶:“準備兩份早點,送到我屋裏來。”


    鳳鳶繞到爐邊,發現地上躺著一隻包子:“怎麽掉出來了?”再打開蒸籠,大呼小叫,“這是什麽玩意兒?!”


    她萬分嫌棄地拈起那兩隻草編小鴿子,我趁她捏得不緊一把搶過來,拉起虞重銳說:“快走吧,還要上藥呢。”


    鳳鳶氣得衝我吹胡子瞪眼睛。


    虞重銳把我帶到他住的院子裏。一進去我就覺得熟悉極了,院中的布局、屋簷下種的竹子桃樹,都和集賢坊的小院十分相似。去年我住在瑞園時也來過,他的院子可不是這樣的。


    廂房的格局也改了,西側改成臥房,東側做書齋,中間開了一扇門相通。屋內的家具陳設不必說,都和小院的格局式樣一致。書齋的搖椅也照樣複製了一把,隻是成色較新,花紋款式略有出入。


    我跳到那張搖椅上,躺下舒舒服服地搖晃。若外麵的天氣再散了陰霾,日頭升上來照著屋外的圍牆樹梢,便和小院裏一模一樣了,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虞重銳打開書架下的櫃子找東西,我趴在搖椅扶手上問他:“虞重銳,你為什麽把這兒改成和城裏的院子一樣?”


    他隻顧彎腰翻找不答,我繼續問:“是不是我走了,你借物寄思想我呀?”


    他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個一尺來高的木匣子,拿過來放在我左邊方幾上,自己搬了張矮凳坐下,說:“躺好了別動,給你上藥。”


    肯定是被我說中心事害羞了,一害羞就轉移話題,這伎倆我見慣了。


    “這是子射留給我應急的藥箱。一般的燙傷,當時就應立即用涼水衝洗,然後敷上藥膏。”他先取出一塊紗布,蘸了清水將我臉上擦幹淨,“這個水泡不大,過幾天自己會癟下去,別把它弄破了,反而容易破潰感染。”


    我歪過頭望著他說:“你懂得還挺多。”


    “還不是你馬虎顢頇,總不拿自己當回事,子射又回沅州了,我不得多留意著點,以備不時之需?”


    “哪有,我現在很愛惜自己的,出門都把應急的藥帶在身上……”我也學他,轉移話題,“對了,鄧大哥為什麽回沅州?還回來嗎?”


    鳳鳶仍在洛陽,鄧子射應該不舍得走吧。


    “他養蠱養出一些心得,想起沅州當地有幾味特殊的藥材,或許可以克製蠱蟲的毒性,就回去一趟試驗,大約一兩個月就回來。這段時間你要格外當心,別出意外。”


    原來隻是克製毒性,並不是引出蠱蟲的方法。婆婆說“墨金”一旦入體寄生,深入心脈,宿主不死便不會自發離開,難道我隻能一輩子跟它共存共亡?


    唉,不管怎樣,有進展總是好的,說不定哪天就出現意料之外的轉機呢。


    虞重銳拿起一枚小竹片,從藥罐中挖出一坨藥膏來。我看那藥膏黑漆漆的,苦辛之氣中還帶一絲怪異的腥臭味,不由往後退避:“能不能不塗呀?這麽小的水泡,自己會好的,而且你不覺得它圓鼓鼓軟綿綿的還有點可愛嗎?”


    他舉著藥膏:“還說很愛惜自己,燙傷了都不肯塗藥?”


    我不好意思說嫌棄這藥膏又黑又臭,塗在臉上肯定很醜,我不想在他麵前醜兮兮的樣子。“你把藥給我,我帶回去再塗。”


    “已經誤了傷勢,還要再耽擱?現在就用。”


    “那……少塗一點點?”


    叫他少塗,結果虞重銳還是挖了一大坨藥膏敷在我臉上,除了顴骨旁的水泡,額頭上他非說也燙紅了,全部塗上厚厚一層。


    鳳鳶送早點進來,看到我的樣子,沒忍住“噗嗤”笑出聲:「幹什麽了這是?打翻了硯台還是掉進爛泥坑了呀,咦——臭死了。」


    都怪鄧子射,外用的傷藥除了藥效,也得考慮一下顏色氣味使用感嘛。


    屋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糯米雞和三丁包的香氣都被蓋住了。虞重銳坐在我對麵,我往右側挪了挪,換到他左手邊,故意偏過頭不去看他。


    他舉著筷子失笑道:“你要一直這樣拿半邊臉對著我嗎?”


    我咬了一口三丁包,問他:“吃完早飯,你是不是就得走了?”


    “我有兩月未曾休沐了,偶爾在家休息一天,應當不為過。”


    我頓時開心起來,想起他之前說的話,盯著他問:“昨天你就在這兒等著我了嗎?等了一天呀?”


    他垂目看自己的碗:“昨日不算太忙,傍晚順道回來一趟,想起這兩日是貴妃忌辰,你大概會過來。”


    姑姑的忌日,他還記得,我家裏卻沒有人惦記了。


    吃完早點,鳳鳶進來收走碗盤,虞重銳把藥匣放回櫃子裏。我瞧見架子最上層擺的東西有點眼熟,過去拿下來一看,果真是那枚柳毅麵具。


    “這個你還留著哪?”


    麵具拿在手裏略有些沉,再仔細看,原來是兩層嵌合在一起。我把它們一分為二,心下猶疑:“怎麽有兩張?店家多給了我一個嗎?”


    雖然兩個柳毅長得差不多,但手工製就總有些差異,無法嵌得嚴絲合縫,所以我一拿到手裏就發現了。是上元節那天街上太吵了嗎,我沒有留意到?


    虞重銳未答,隻是將那兩隻麵具拿過去重新合攏放回架子上,問我:“你的龍女呢,都丟了?”


    柳毅和龍女本是一對,他還保留著。不行,我也得去問信王把我的龍女麵具要回來。


    我眼珠一轉,瞄到桌上還擺著我用茅草編的兩隻小鴿子,連忙拿過來,衝他諂媚道:“呐,這是我親手編的一對兒,送給你。”


    虞重銳低頭看了看:“這是什麽?”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睜眼說瞎話:“鴛鴦。”


    “鴛鴦有這麽瘦嗎?”


    我把鴿子肚皮上的草往外抽出些許:“是我編得不好,這不就胖了?”


    他一臉拿我沒辦法的表情,將那兩隻鴿子變身的鴛鴦和麵具一起擺在架子上。


    我一晚上沒合眼,現在到了瑞園,熟悉又安心的地方,吃飽了便有些困倦,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虞重銳問:“看你眼睛紅的,是不是熬夜守靈了?去睡一會兒。”


    難得有一日和他獨處,我哪舍得這麽睡過去,但眼皮又一個勁地直打架。我對他說:“你陪我一起睡。”


    “好,你去隔壁榻上睡,我在旁邊陪你。”


    這算什麽一起睡嘛!“不要。”


    虞重銳抬起頭來看我。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耳朵又紅了,低聲斥道:“又胡鬧。尚未成親,怎可同床共枕?”


    他怎麽也變得這麽迂腐,大白天的,還能幹什麽不成?“那我不睡了。”


    他想了想,起身去臥房拿了一條薄毯,站在搖椅邊喚我:“過來。”


    “幹什麽?”


    “陪你睡覺。”


    我立時喜笑顏開,蹦過去跳到他身邊。兩個人窩在搖椅上略有些擠,不過這樣正好。


    我躺在他臂彎裏問:“這椅子是不是比原來那張大?”


    他坐著足尖依然能夠到地麵,輕點搖晃。“嗯。”


    “你特意讓人做大點的嗎?”


    “木工尺寸量錯了。”


    口是心非,現在我可沒那麽好騙了。


    兩人並排側躺,我隻能右邊挨著他,把左邊塗了藥的臉露在外頭,他一低頭就能看見,那藥的氣味色狀還真是煞風景。


    “賀侯如今隻是從三品開國縣侯,下次若再遇到這樣的事,你縣主的身份該抬就要抬出來,別自己吃虧。”


    “沒有下次了。”


    流連在我頰側的手微微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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