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仲明晚飯後又喝著茶,坐在走廊下看月亮,兩人便靜靜地依偎著,時間的流逝仿佛過得十分緩慢而又悄無聲息,人生這麽過著仿佛也挺好。金鼇島上,父親們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發發呆。


    呂仲明小時候總覺得無聊,沒事想跑出去玩,每天在家裏呆著,長久地不說一句話,隻是互相看看,釘個架子,種盆花,有什麽好玩的?


    那日子簡直是悶得要長草了。


    甚至就在答應尉遲恭,留在人間與他相伴的那一刻起,呂仲明仍不能理解尉遲恭的要求,也完全無法理解父親的選擇。


    照呂仲明的要求,人間這麽大,好玩的事情這麽多,當然是要轟轟烈烈地過完一生,不說當個多動症精神病患者,起碼也得四處冒險,不把自己和大家給折騰個筋疲力盡,是不算過完了人生的。


    讓他呆在一個家裏,每天重複這種一模一樣的生活,呂仲明打死也不願意。起初答應了尉遲恭後頗有點後悔,但權衡他床上的表現,還是暫時可以放棄到處跑的打算。


    大不了以後再慢慢改造就好了。


    然而現在與尉遲恭這麽過生活,呂仲明忽然就覺得,這是一種煙沙散盡,複歸於平靜的時光。


    他從前很奇怪呂布這麽強,做什麽事都行,麒麟也很多奇怪的主意,又很聰明,為什麽每天什麽事都不做?在這一刻,他終於開始逐漸理解了父親的選擇。


    這是自然,是阡陌……


    是“非寧靜無以致遠”。


    是道。


    他抬頭看著夜空,枕著尉遲恭的肩膀,刹那間萬籟俱寂,心靈澄明。


    “這個給你。”尉遲恭將一把小鑰匙遞給呂仲明,呂仲明提著它看了看,尉遲恭道:“房間裏錢箱的鑰匙,我一點軍餉,都在那裏了。”


    呂仲明笑著把它係在手上,說:“我用不著什麽錢。”


    尉遲恭道:“我也用不著,不過你收著罷。”


    “你好聰明。”呂仲明說。


    尉遲恭:“?”


    呂仲明隻覺尉遲恭是除了父親之外,他最崇拜的人了,李靖說過自己有智慧,其實尉遲恭才是真正有智慧的那個。若說崇拜父親因為父親的強大,就像一座堅不可摧的山巒,而尉遲恭就像浩瀚柔和,而又博大的滄海。


    在李世民麾下,他是最有勇氣的人,且是思考最慎密的人,武藝高強,且有自知之明,從不強求那些自己不該得到的,對生活的態度也很簡單。對一切事抱著平常心,卻從不喪失進取的勇氣……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喜歡上自己了呢?


    他是凡人中最接近道的那個人,反觀之自己,呂仲明從小到大,都在學習“道”,但比起他生長在凡間的戀人,生平第一次有了自愧不如之感。和尉遲恭比起來,他呂仲明簡直是既二缺又衝動,行事欠缺周詳考慮,大部分靠直覺辦事,且驕傲無禮,不懂得向人學習。仗著自己有倆老爹,動不動就拚爹解決問題……


    “我要向你學,尉遲。”呂仲明笑道。


    “什麽?”尉遲恭有點莫名其妙,呂仲明一本正經道:“我決定把你當師父,如果我有什麽做得不好,請你告訴我。”


    尉遲恭被呂仲明逗得笑了起來,說:“怎麽突然這麽客氣了?是舉案齊眉的意思麽?”


    呂仲明也樂了,勾著尉遲恭的脖子,尉遲恭便低下頭親了親他,說:“不礙事,你隨便闖禍,闖完了等夫君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呂仲明哭笑不得道:“我在你們眼裏,就隻會等著讓人來收拾爛攤子麽?!”


    尉遲恭還未回答,李世民的聲音卻在院中響起。


    “當然不是,每次製造爛攤子的人,是我才對。”李世民站在院中,無奈道:“國師大人,幫幫忙。”


    呂仲明沒想到李世民會在這個時候前來,他穿著黑色的鬥篷,進來後摘下帽子,一臉疲憊與憔悴,於月光下看著呂仲明,幾乎就在這一刻,呂仲明上前去關門,尉遲恭進屋去點燈,煮茶,將李世民迎進屋內。


    “我正打算過幾天去找你,沒想到你這就來了。”呂仲明再見這好友,一時間說不出的開心,尉遲恭卻神色凝重,問:“世民,你方才說的什麽?”


    “父親想稱帝。”李世民也不隱瞞,朝走進廳內的呂仲明道:“需要上祭皇天,下告萬民,需要天降……需要問天意。那天你在河東施法,令烏雲退去,陽光普照,所以,魏征獻計,讓父親聘仲明為國師,替上天授意於我李家。”


    呂仲明笑笑,隨口道:“什麽國師不國師的,你來找我,我自然願意幫忙。”


    尉遲恭有點遲疑,然而呂仲明與他交換了眼神,兩人便心有靈犀,尉遲恭沒有將昨夜聽見的話源源本本地告訴李世民。


    三人在廳內安靜坐著,一時間都沒有說話,氣氛仿佛有點尷尬,李世民問:“在揚州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呂仲明觀察李世民臉色,覺得他似乎有點心結,尉遲恭道:“世民,昨夜我們……”


    呂仲明豁然開朗,難怪今天李世民臉色不對,忙打斷了尉遲恭,解釋道:“世民,昨天夜裏,是我決定先不找你,因為如果被唐王知道我剛回長安,就直奔你落腳之處,恐怕會引他猜疑。”


    李世民聽到這話時,眼睛裏有點黯然,然緊接著取而代之的是欣慰之色,點點頭道:“沒關係。”


    呂仲明伸出手去,拉著他的手,說:“以前我說過的那些話,請你記得,從前我一直站在你身邊,現在是,以後也是。”


    李世民笑了起來,眼裏卻似乎帶著點淚水,起身坐過來,側身緊緊地抱著呂仲明,那力量大得令呂仲明發疼,呂仲明先是一怔,繼而笑著拍了拍李世民的背。


    他知道這個時候的李世民是最困苦的時候了,手下將領全被挖走,孤身一人在長安,手下全無半點兵馬,就像尉遲恭一樣,完全看不到前途在何方,更不知要如何處理自己與父親,兄長的關係。


    一個知道曆史的人,自然對眼前李世民的困境看的很淡,因為知道他遲早會稱帝,並將成為千古一帝。但世間多少事,大抵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更何況這種連旁觀者都看不清事態發展的時段?


    “你說天佑我大唐,此戰必勝。”李世民道:“果然此戰勝了,能不能告訴我,未來將會如何?”


    呂仲明拿起茶碗,給他倒上茶,答道:“有驚,無險。”


    李世民想了想,接受了這四個字的批語,不禁笑逐顏開。


    “我倒是有話要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回來的?”呂仲明正色問道。


    李世民莞爾道:“除了你回來,還有什麽事,能讓我的尉遲大將軍從屋頂上摔下來,掉進清江池裏?”


    呂仲明一想也是,李世民又道:“我以為你回來了不願見我,輾轉了一整夜,我媳婦說一定不是這麽回事,你剛回長安,也得歇幾天,今天白天我左思右想,實在忍不住,才上門見你來的。”


    呂仲明點頭,又伸手摸了摸李世民的額頭,感覺到他很累,這些日子裏一定吃不下,睡不好。然而這種時候,感覺說什麽都不對,李淵打下長安,曾經的唐王府已經在考慮稱帝登基的事了,而假以時日,一切都將重新規劃,安排。


    策略需要調整,定下新的戰略目標,並進行人事重組——一次大規模的洗牌。李世民仿佛被排斥在外。


    “我過幾天就去見你爹。”呂仲明說:“等我爹回來。”


    手頭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得去見李淵一麵,還要調查長安城內的佛門勢力,起碼跟對手打個招呼,還要設法協助李世民。


    “我想征戰。”李世民道:“還是出外打仗算了,現在瓦崗未平,宇文化及的軍隊正撤出揚州,竇建德,杜伏威尚在,劉黑闥的勢力不可小覷。還有匈奴在外虎視眈眈,實在是……”


    “這個不必擔心。”呂仲明道:“你爹稱帝後,你大哥將被立為太子。”


    李世民嗯了聲,點了點頭,呂仲明又道:“但是,一切都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在此之前,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李世民點頭道。


    二人又對視一眼,這一次彼此都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對方的眼睛,心裏那些沒有說的,都再也不必說出口。李世民神色十分複雜,似乎想避開呂仲明的目光,然而剛挪開視線,最後卻仿佛戰勝了心底的某個敵人,再次抬眼看著呂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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