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流矢於首陽山下射來, 蚩尤被暴雨般的利箭衝擊力激得不住後退, 拋網, 飛索投出, 將黃帝巨像摧倒於地, 蚩尤怒吼一聲,砰然倒下, 雙目閃現血紅色的火焰, 繼而黯淡下去。


    繩索此起彼落,牢牢束縛住了躺倒在地的金甲巨人, 蚩尤略掙了掙, 便不再抵抗,任由蟲豸般的凡人在其身上忙活。


    “報告楊將軍!殿內未發現琴鏡二器!”


    蒙恬心頭一凜, 道:“快去回大王!”


    蒙恬未來得及遣人下山去, 嬴政的王車卻已沿著山路緩緩行進, 楊端和幾步沿著台階跳下, 抬手攔了王車,道:“山上情勢未明,大王萬萬不可以身涉險。”


    王車上走下一人,道:“大王……情況不太好, 堅持登山。蒙將軍請勿阻攔。”


    那男子對上蒙恬, 語氣平淡, 卻自帶著一股威嚴, 容不得楊端和抗拒, 數名侍衛從車上抬下一架小木榻, 嬴政嘴唇發黑,躺在榻上,道:“楊卿,讓路……孤快不行了……”


    蒙恬全身冰冷,打了個寒顫,隻得率先開路,將嬴政護送到首陽山頂。


    黃帝巨像一動不動。額上滲出一絲遊移的血光,輕飄飄升至半空,聚為一隻眼,望向地麵。


    數名凡人抬著另一名凡人,將木榻輕輕放在地上,嬴政睜開眼,道:“你是……誰?告訴孤。你也是仙人?”


    那男子上前一步,擋在嬴政身前,躬身道:“回大王,此乃人族先祖,我華夏兒女的共同祖先,黃帝軒轅氏之像。”


    “軒轅……”嬴政喃喃道。


    血眼閉上,複又睜開,沙啞著聲音道:“你是人王?”


    嬴政道:“你便是萬古賢王軒轅?”


    “正是。”蚩尤大言不慚道:“你有何事?”


    嬴政道:“我來求你一事,將伏羲琴,昆侖鏡交給我……”


    蚩尤微一錯愕,那血眼便投射出一道光,將嬴政籠在其中,眾兵士大聲喧嘩,站在嬴政身旁那男子忙阻住周圍人等,道:“不得無禮!”


    山上山下萬人驚呼,一道血霧漫開,把嬴政裹了進去,繼而卷成一團虛虛漂浮於軒轅氏神像上的霧球。


    混沌幻境中。


    “這是何處?”嬴政籲出一口滾燙的濁氣,力氣仿佛又逐漸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蚩尤的聲音在混沌中回蕩:“你是第三個尋找太古神器的人,你要鏡,琴二器何用?”


    嬴政坐起身,四周無數血霧滲入他泛黑的肩上傷口,毒素逐漸被吸走,消褪。


    “你知道浩然麽?”嬴政開口問道。


    蚩尤答道:“知道,為何不問軒轅子辛?”


    嬴政不答,問道:“我要借用這兩件神器,將其藏起。”


    蚩尤之聲哂道:“你可知他為何尋此神器?”


    嬴政搖頭道:“不知,但孤自有打算。”


    蚩尤道:“既不知他為何要尋,你又如何攔他?”


    蚩尤話聲未落,混沌幻境內已倏然變了個景象,四周暗了下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壯麗的霞光綻放,將混沌撕開了一條縫,發出巨響。


    千億星塵絢麗地離開原點,飛向遠方,雞蛋般的混沌破開兩半,並不斷分離。天與地斜斜支開,巨人偉岸赤 裸的身型於那混沌中顯現。


    通天戲謔道:“徒弟,你知道盤古是公的母的不?”


    “啥?”浩然茫然道:“盤古是開天大神,萬靈之父,不就是男神麽?”


    通天淡淡道:“盤古無性,乃是世間元靈之首,否則你想,洪荒時期直至夏禹的這段時代,神州正由母係氏族統轄……”


    浩然發揮了他目不識丁,勤學好問的本事,討教道:“母係氏族是什麽?”


    子辛哭笑不得解釋道:“母為尊,父為卑,子女隨母,尊貴姓氏前俱有女字旁,比方你那大徒弟姬發。就連姬軒轅,稱帝成聖前,亦須尊女子。”


    浩然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通天接著道:“盤古本無性,否則母係氏族如何會尊一名男神為圖騰?”


    風聲從耳畔呼呼掠過,浩然禦劍緊追通天,飛向首陽山,忍不住道:“那又怎樣?”


    通天煞有介事道:“所以說,盤古不像我們,他木有小唧唧。”


    “……”


    浩然險些從飛劍上摔下去。


    “那是什麽?!”


    首陽山已映入眼簾,山頂漂浮並不斷旋轉的巨大血球令浩然吃了一驚。


    “那是盤古。”嬴政沉聲道。


    天與地分離,山川,流水成型,飛禽走獸四散,樹木拔地而起。


    蚩尤之聲緩緩道:“天地初開時的第一批活物,後來它們都成了聖。”


    北方的大魚躍出天地間,展開遮天的雙翅遠遠盤旋。


    “鯤鵬。”蚩尤解釋道。


    南方雷澤躍出一隻巨鳥,鳴叫中雷聲陣陣,巨鳥產下兩隻潔白的蛋,便頹然墜落,蛋內孵出巨蛇彼此纏繞,一雌一雄,各化出人頭蛇身。


    “伏羲與女媧,雷鳥是他們的母親。”


    嬴政問道:“你在何處?”


    盤古注視著自己創造出的世間,俯身握了一把泥土,泥土聚集為獸型,雄性巨蛇噴出元靈,注入那頭凶獸中,蠻牛的雙眼煥出血紅色澤。


    “那是鬥魁。”蚩尤不帶感情地說道:“蚩尤的妖身。”


    嬴政道:“給孤看這些做甚?與浩然有何關係?”


    天地間的一團浮氣仍彼此纏繞著,舍不得分開,兩儀的黑白之氣,如同開天辟地後的兩條靈魚,歡快地打著旋。


    蚩尤道:“天地分離之時,留下了一隻眼睛,看著歲月流逝。”


    嬴政問道:“就是那團東西?”


    蚩尤不答,幻境中的盤古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團混沌之氣,黑白二氣登時受到侵擾,不安份地分開,要再次嵌合之時,卻被盤古一手抓著一隻,將黑氣投向大地,白氣拋往天上。


    天地仿佛感覺到了挑釁,再次收攏,盤古大喝一聲,高舉雙手,撐住了下沉的天。


    白氣茫然尋找了許久,尋不見自己的同伴,隻得掉頭亂竄,被鯤鵬銜住,掉頭飛走。


    雌蛇則蜿蜒爬向黑氣落地之處。


    “天地的眼睛?”嬴政蹙眉道:“瞎了?”


    蚩尤答道:“是的。”


    盤古一動不動地支撐著天地,過了許久後倒下,籲出一口氣。


    嬴政冷冷道:“死了。”


    蚩尤道:“不,他沒有死,還活著。”


    話音甫落,天空中睜開另一雙眼,看著神州滄海桑田,歲月變遷。


    世間飛速變換,每一秒便是上百年,魔物繁衍子息,繼而盡數消失;妖族統治了神州大地,又遭到人類驅逐,人類在世間活動,高樓廣廈拔地而起,天空中蚊子般的鐵鳥來回穿梭,一發蘑菇雲騰空,遠處重歸死寂,黑暗。


    “這就完了?”嬴政問道。


    蚩尤不答,反問道:“你是第一百一十四代人王。孤且問你,當你統禦你的子民,是定下規矩,讓其遵守為上;還是任其自生自滅,無為而治?”


    嬴政嘲道:“自然是統領天下,如何說這等蠢話?”


    蚩尤又問道:“你若繁衍子息,是放任不管,還是勤加約束?”


    嬴政道:“那還用問?”


    蚩尤又道:“若有人來幹預予你,所言天道無為,你的子女有其生存的自由,不可胡亂約束,你會如何?”


    嬴政微一沉吟,終於認真道:“國不可無君,孤不知萬物生長,演化須遵循何人之意,在孤眼中,事情無人管,終究是不成的。一國之君亦有錯的時候,縱是錯了,強加約束,亦比無人搭理要強得多。”


    蚩尤道:“那便是了。然而你憑什麽約束子女?就正因你心所喜?”


    嬴政道:“憑我的力量,這世上誰的本領強,便該聽誰的。”


    蚩尤漠然不答,片刻後道:“你看那雙眼,便是盤古之魂,曆史道標,人間千秋萬代,俱遵循其意前進。”


    嬴政蹙眉不解,忽地背脊湧起一陣涼意,道:“軒轅氏,我們也在他的注視下?”


    “曆史的前進,都是他選擇的?”嬴政抽了口冷氣道:“孤登基為王,一統六國也是?”


    蚩尤答道:“你的一切,俱由他所賜予。”


    “東皇鍾便是天地之眼,履行‘天道無為’之責,然其力量過於渺小,能其何用?況且天道一詞說起,更是無欲無為,放任萬物生滅,不予理會……天地王者,不訴統轄,這又與無人統治何異?”


    嬴政有生以來第一次湧起了難以言喻的荒唐感,忍不住問道:“我娘……朱姬,我父王……他們的命,這些都是既定的?”


    蚩尤答道:“是的,曆史不容更改,或許說,‘始神’的意誌不容更改。”


    “可笑東皇鍾還茫然不知,隻以為一己之力難以對抗曆史的軌跡。”


    “不。”嬴政打了個寒顫道:“浩然說過,‘因’是不能錯亂的,他從後世而來,知道我將成王,所以才告訴我……難道不是這樣?”


    蚩尤嘲道:“自然如此,然而為何‘因’不容更改?便是有這雙眼在規範著,否則你若不成王,後世豈不就大亂?”


    嬴政忽然明白了,自己並非是被時代所選擇的,更不是被浩然選擇的,歸根到底,卻是盤古讓他成了王。


    嬴政喃喃道:“所以他……一直被蒙在鼓裏,浩然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曆史才是天道,然而不論做了什麽,都會被這雙眼睛扭轉過來。”


    “你成王後,神州歸你所統,祭九天九地時,可稱‘始皇’。”


    “始皇。”嬴政忽然冷笑道:“由始神授位的天子?”


    那一瞬間,嬴政周遭的太虛幻境劇烈地震動起來。


    刺目的劍光匯成明亮的電海,於中天卷成一個呼嘯的漩渦,九柄浩瀚的,顏色各異的巨劍於四麵八方飛來,狠狠刺穿了蚩尤的屏障。


    首陽山被颶風摧成平地。


    通天教主虛浮於空,持劍遙遙指向光團中的血眼,不帶絲毫感情,冷冷道:


    “兵主,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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