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凶險,兩個兒子,他哪一個都不想派。


    他先是看了眼齊瑛,這個一向和煦,把笑掛在臉上的兒子,難得的麵色緊繃,顯然,他是抗拒出戰的。


    他又看向齊琮,齊琮始終默默的站著,一雙黝深的眼眸望著他,等著他的決定。


    他手撐在案上,心煩意亂。


    如果羅衛汝叛國,那麽派齊瑛去,以他的能力,不足以自保,他雖然時常在外麵誇齊瑛天資聰穎,可心底明鏡似的,無論文武,齊瑛的資質都比不過齊琮。


    何況齊琮有一個英國公的外祖父教他習武,英國公也是戰場上拚殺過的,齊琮受他教導,學習的兵法也不僅僅是紙上談兵,宣德帝總覺得,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這個兒子,都是可以讓他刮目相看的。


    可拋開能力不說,眼下英國公成國公因為禦駕親征的事和怡親王吏部尚書吵到現在,話幾乎都挑明了,派誰出征,就相當於把誰送出去,生死由命。


    這是他和孝端皇後,唯一的兒子了。


    他看著齊琮冷冰冰的臉,齊琮目光同他對視,跪到地上,聲音冰冷,擲地有聲,“兒臣,願替父皇出征。”


    齊瑛見他主動請戰,鬆了口氣,心中又隱約覺得哪裏不對。


    宣德帝神色複雜,走到齊琮跟前,心中愧疚,他其實,並沒有想讓齊琮去的意思。


    宣德帝歎了口氣,親自把齊琮扶起來,手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是父皇的好兒子,父皇相信,你一定能帶領大齊的將士驅逐鄎人,踏平鄎國皇宮,取鄎皇首級。”


    齊琮微微頷首,“請父皇替兒臣照顧好母後和敬母妃。”


    宣德帝點頭,旁邊的齊瑛道:“五皇兄放心,臣弟一定會孝敬母後和敬母妃。”


    宣德帝平時最喜歡的就是齊瑛會說話,這會聽他陰了齊琮一把,還麵色坦然的充作好人,瞪了他一眼,然後又眼神淩厲的看向麵如土色的英國公。


    都怪英國公先心思不正,想趁機除掉齊瑛,卻把自己的請外孫給坑了。


    第65章


    怡親王和英國公等人紛紛退了出去,殿內隻剩宣德帝和齊琮兩人,爺倆麵對麵坐著,宣德帝此時對齊琮心中有愧,加上齊琮馬上就要去戰場殺敵,林炳走的時候,那時他也並未將小小的鄎人放在眼裏,認為派誰前去都隻是走個過場,混個軍功,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直扶持林家,林家又素無功勞,說出去也不好聽,便想著讓林炳過去,打贏了這場仗,也給林家撐撐場麵。


    鄎人分派兩萬兵馬攻打雲城,奉城,鄢城,北部有羅衛汝等人鎮守,宣德帝原隻打算派三萬騎兵前去支援,因為貴妃,他又特意多給了一萬騎兵,如今那四萬兵馬被羅衛汝接管,加上原本鎮守北部的將士,如果羅衛汝已經叛國,那麽這次齊琮過去,舉步維艱。


    宣德帝想要同齊琮敘敘父子情,表示一下父親對兒子的關懷,但齊琮坐在那裏,繃著個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讓宣德帝實在說不出那些兒啊,你是父皇最疼愛的兒子一類的話。


    宣德帝覺得很多時候不是他不想同這個兒子親近,而是齊琮這孩子,不同他親。


    宣德帝至今記得孝端皇後去的時候,齊琮才五歲,看著他這個父皇的眼神透著一股肅冷,也不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怎麽會有那種讓人生懼的眼神。


    宣德帝原本愧對孝端皇後,想著對齊琮好點,可齊琮的眼神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做錯了。


    當年宮宴,三品以上命婦攜家中嫡出女兒進宮,他知道母後有替自己選皇後的意思,特意帶著李成暗中觀望,想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免得母後為他選的皇後不合心意。


    禦花園裏,眾家千金在丹陽公主舉行的詩會上作詩,英國公府的小姐秀外慧中,冠絕全場,他站在觀景樓上,一眼便瞧見被眾位小姐簇擁到丹陽公主麵前領賞的傅小姐,一身鵝黃色絹紗裙,裙袖微揚,玉膚花貌,一顰一笑,如絢麗的牡丹花,印在他的心上。


    後來母後同他說,想讓英國公府的小姐進宮,做他的皇後,問他的意見。


    他喜不自禁,嘴裏卻裝的很淡然,讓母後替他做主。


    皇帝大婚,擇定吉日,禮部準備,從他知道英國公府的小姐會是自己的皇後,到正式成親的日子,足有一年,沒有人知道那段日子對他來說有多難熬,他做夢都是傅小姐,他在衍慶殿裏批奏折,批到英國公的折子,這個往日讓他討厭的事兒精寫的折子,看起來比從前順眼多了。


    因為傅小姐,連帶著英國公那張討厭的臉在他眼裏都變得格外英俊。


    他批到英國公的折子,就再沒心思看別的奏折,他在紙上將從此刻起到大婚的日子,每一個日子都寫了下來,每過一日,他便劃下一日,數著剩下的日子,看看還有多少日,傅小姐,才會成為他的皇後。


    他的妻子風姿綽約,儀態萬千,雖然性子有些冷傲,有時需要他哄一哄,但這並不妨礙他喜歡她。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也曾如膠似漆過,但那份恩愛並沒有持續多久,短暫到他連回憶,也隻有兩人無休止的爭吵。


    他與母後因汝陽王一事不合,她永遠站在母後那邊,無論他做什麽,永遠都是錯,他與她賭氣,臨幸了母後宮裏的宮人,帶回去,越級封為嬪,從那以後,一切便都亂了,她看他的眼神從滿含情意到失望,隻要他去永寧宮,哪怕他是抱著和她和好如初的心思去,他們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用膳,可最後總是會無緣無故的大吵一架。


    她從不知道低頭,他抱走五公主,也隻是想讓她認錯,和自己和好如初,像剛入宮一樣,愛他,敬他,他從來沒想過,她會永遠的離開他。


    他是皇帝,是天子,他不願意承認是因為自己的過錯害死嫡妻,他刻意把一切都推到孝端皇後身上,是因為她性子太烈,是她心裏沒有他,身為妻子,從來不體諒夫君的難處,也不將夫君放在眼裏,哪有那樣不知分寸的妻子。


    這樣,他心裏便好受些,他心安理得的遷怒了齊琮,也不想齊琮總是出現在自己麵前讓他想起孝端皇後,又看到齊琮那樣憤恨的看著自己,索性就把齊琮丟到景陽殿裏不聞不問。


    再次見到齊琮時,已經是傅雯琦入宮了,他在永寧宮裏看到同新後一起用膳的齊琮,他的眼睛已經平淡無波,像是已經忘了孝端皇後,對他這個父皇也很是陌生。


    他想那麽小的孩子,確實也記不住什麽事,畢竟他對孝端皇後是真心的,隻是孝端皇後不知珍惜,糟踐他的心罷了,五公主沒了,齊琮是他和孝端皇後唯一的血脈了,他想多寵著些,但齊琮性子隨了他母後,甚至因為自幼喪母的緣故,性子更加孤冷,對誰都有一股疏離感,不比齊瑛會哄人開心。


    就像此刻,他要替自己出征,這一走不知要何時才能回來,別人家的父子分離,應該都是有好多話要說吧,他卻冷冰冰的一張臉,比他這個做父親的還端著架子。


    外麵宮人通傳說皇後已經請來了,宣德帝頭更疼了,剛剛定下來讓齊琮出征,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該如何同皇後交代,但這事皇後早晚要知道,躲也躲不過,索性不如今日便主動同皇後說,省的齊琮走後,她又不知道要陰陽怪氣的說些什麽話。


    他輕咳一聲,叮囑齊琮,“阿琮,你母後來了,等會你親自同你母後說清楚。”


    齊琮看都沒看他,嗯了一聲。


    皇後被請了進來,宮人都退了出去,皇後早在來的路上便聽說齊琮要替他父皇安撫軍心的事,草草對宣德帝行了一禮,一臉怒容。


    齊琮向皇後躬身行禮,皇後看了他一眼,目光越過他,憤憤的落在宣德帝身上。


    宣德帝抬著下巴道:“阿琮,你同你母後說說,是怎麽回事。”


    齊琮微微頷首,回身對著皇後,“母後,大齊正值戰亂,軍心不穩,國不可一日無君,兒臣主動請命,替父皇出戰。”


    皇後一怔,側著頭說:“主動請戰?”


    齊琮點頭。


    皇後唇角微抿,站在那裏看著他,片刻之後,上前一步,用身體擋住他,衝著宣德帝道:“陛下,阿琮年幼,怕是不能擔此大任,請陛下另擇良將。”


    宣德帝為難道:“皇後,此事當著怡親王英國公和成國公的麵,已經定下了,君無戲言,豈能隨意更改。”


    皇後一聽便惱了,斥道:“那陛下為何要定下阿琮?”


    宣德帝道:“是阿琮主動請戰,不是朕讓他去的。”他一臉皇後胡攪蠻纏的樣子。


    皇後道:“便是阿琮主動請戰,難道陛下便不為阿琮想一想嗎?阿琮他才十七歲,戰場上刀劍無眼,羅衛汝率領九萬大軍,不知是否叛變,陛下你怎麽忍心讓他去,孩子一片孝心,擔心他的父皇,不知天高地厚胡鬧,陛下您也不知道利害關係嗎?”


    宣德帝聽她這麽說,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你明知此行凶險,舍不得兒子去,卻刻意哄騙朕去,就是想讓朕回不來,還讓兒子繼位吧。


    他皺起眉道:“這是軍政大事,朕告訴你派阿琮去,隻是因為你是阿琮的母後,其餘的事,你便不要插手了。”


    皇後冷哼一聲,這會倒是軍政大事了,尋她出主意,想打英國公府的主意時,怎麽不說不讓她插手。


    宣德帝被她看的心虛,衝齊琮使了個眼色。


    皇後拍了拍齊琮的肩膀道:“阿琮,你什麽都不要說,母後隻想聽你父皇怎麽說。”


    齊琮這是頭一次見到姨母在父皇麵前如此盛氣淩人。


    皇後氣勢洶洶,皇帝也不甘示弱,捏起茶盞啜了一口,叉腰道:“你問朕做什麽,是英國公主動請奏,一位地位尊貴的皇子出征,能夠安撫軍心。”


    “那為什麽不是齊瑛去?”


    宣德帝道:“朕幾個兒子裏,最出類拔萃的便是阿琮,文韜武略,定能統領大齊將士,化險為夷,阿瑛不如其兄聰慧,不能擔此大任。”


    皇後冷笑,“陛下不是常在宗親們麵前誇齊瑛天資聰慧,別的皇子都比不上嗎?有好事的時候便是齊瑛,要出征了,便輪到我的阿琮了。”


    宣德帝辯駁道:“為國出征,乃光榮之事,你一介婦人,莫要亂說話。”


    “有這等子光榮之事,陛下怎麽不讓最受寵的齊瑛去,真是笑話,以為是好事,貴妃搶著讓娘家兄長去,我們何曾爭過什麽,如今吃了敗仗,捅了婁子,收拾不了了,便想到阿琮了,齊瑛舅舅不能使將士信服,動搖軍心,憑什麽讓阿琮過去擦屁股。”


    “你一個皇後,怎麽能說出這樣市井潑婦的言論。”


    “陛下真是謬讚了,臣妾哪裏比的上市井潑婦,市井潑婦怎麽會保不住自己的兒子,臣妾若是市井潑婦,這會便該砸了衍慶殿。”


    宣德帝忙道:“皇後,你不要太放肆,朕還在這裏,朕是大齊的天子,你要砸衍慶殿,是要造反嗎?”


    齊琮也上前一步,扯住皇後的袖子,衝著她細微的搖了搖頭。


    皇後懂他的意思,她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便明白了,此事是父親與阿琮故意的,阿琮是想要接管北部的大軍,可這事太危險了,他們知道,如果提前同她說了,她一定不同意阿琮去冒險,所以便瞞著她,將這事定了下來。


    她捏著拳,在齊琮肩上重重的打了一拳,轉過身,微抬著下巴,憋住眼角的淚。


    第66章


    皇後闔眼,深吸口氣,抬眸直視宣德帝,“陛下打算給阿琮多少兵馬?”


    宣德帝斟酌片刻,道:“兩萬騎兵。”


    皇後說:“陛下派林炳與羅衛汝共同抗敵時,給林炳四萬騎兵,如今羅衛汝不知是否叛國,阿琮極有可能麵對的是鄎國軍隊與羅衛汝的九萬大軍,陛下您覺得您給兩萬騎兵,合適嗎?”


    如果羅衛汝叛國了,給兩萬騎兵確實不合適。


    但英國公手底下有兵,給齊琮太多兵馬,兒子手裏兵權太過,他這個皇位坐的不踏實。


    皇後一眼便看透他心裏想什麽,往前挪了幾步,正對著宣德帝,目光冰冷,她自進宮以來,私底下多次對他出言不遜,但有別人在的時候,總是一副溫婉賢良的樣子,甚至連齊琮也從未見過她這樣一麵,一直以為她在皇帝和貴妃麵前,受盡了委屈。


    她周身散發的氣勢讓宣德帝一驚,一副要與他這個皇帝撕破臉的樣子。


    宣德帝見她耀武揚威的樣子,心想難怪好幾位駙馬在未尚公主之前都是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自娶了公主以後,明顯都比從前少了笑臉,妻子有個厲害的娘家撐著就是不好。


    從前皇後脾氣雖然不好,到底人前也不敢太過放肆,隨著齊琮的成長,羽翼漸豐,她腰杆越來越硬,尤其是自從林炳吃了敗仗,百官請奏另選主將,到如今的羅衛汝撤兵棄城,他不得不仰仗英國公府。


    她這臉比翻書還快,在他麵前,架子比他這個皇帝還大。


    他低聲下氣的同她說請英國公出戰,她身為皇後,護著娘家,不體諒他也就罷了,先是蠱惑他禦駕親征,英國公又跟在後頭想讓齊瑛替他出征,陰差陽錯的,造成齊琮要出征的局麵。


    他這個做皇帝的,自認已經夠縱容英國公皇後這父女倆了,何況也不是他想讓阿琮出征的,她張牙舞爪的同他置氣。


    宣德帝越想越覺得皇後無理取鬧,兩萬騎兵,不能再多了。


    宣德帝坐在椅子上裝死,皇後氣道:“陛下。”


    齊琮拱手道:“母後,兩萬便兩萬吧。”


    皇後瞪了他一眼,斥道:“你給我邊兒上站著,這裏哪有你插嘴的份,回頭我再同你算賬。”


    皇後最疼齊琮,平時連說話都不曾大聲過,今日也被他這個厲害皇後給罵了,宣德帝心裏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平衡感,望向齊琮,想同他站在同一戰線上,勸導皇後,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結果齊琮壓根就沒看他。


    皇後對著齊琮冷聲道:“阿琮,母後告訴你,不是什麽時候,都能讓你逞英雄,你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重,覺得你父皇,已經到了除了你無路可走的地步了,你為了替他解憂,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你的父皇,卻不像你愛他一樣愛你,你隻有他一個父皇,他卻有很多個子女,他對一個庶子的舅舅,都比對你這個嫡出的兒子好。”


    宣德帝和齊琮這會倒是極有默契的對視一眼。


    差點都信了皇後一本正經的鬼話。


    齊琮對宣德帝這個父親愛的深沉,為了不讓父皇為難,主動請戰,甚至不計較宣德帝隻給他兩萬騎兵,這份孝心,感天動地。


    齊琮垂首推到一邊,抿著唇,英挺的少年瞧著有幾分沮喪,像是一個渴望父愛的孩子,被母親強行打醒,不得不麵對父親不愛自己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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