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攢著怒火,施老娘那團火已經燒到了噪子眼,與旁人埋怨:“好好一個豬頭,倒被江二家禍害得一半,有些人家用得豬頭祭拜,都是高價來尋的。”


    施進厚道人,欲言又止,看看摜在桌案上的半個豬頭,尖凸長喙,上彎獠牙,直立小耳,豆大豬眼死不瞑目,半開半合……奇形怪狀、 猙獰無比。


    豬首可為祀,祭年,祭市,祭出入順當,既為祀,自要選個平頭正臉、品相過人的,誰家會用野豬豬頭拿去祭祀?施老娘的話實沒什麽道理,隻是周圍村人一來厭了江二家,二來為買豬肉,紛紛出言應和。


    賴大累了半日,拖了一條條凳,坐那環著胸架著腿,凶惡地瞪著江二一家大小出動將半隻豬給抬了回去,拿大手摸著後脖頸,疑自己凶名不再。轉而又想:半隻豬斬斷與江二家的瓜葛,雖然大為可惜,細思量,好像……似乎……還是自家占了便宜?


    江石也不理他爹臉上陰晴交替,一會立著卷刀眉,一會夜梟似得咕咕直樂,搖了搖頭,問了聲施老娘好,道:“施伯嬢,這半隻豬頭不如賣與小子。”


    施老娘是個兩手敢在油鍋裏撈錢的,有人要買半邊豬頭,自然大喜,麵上卻道:“大郎,你可做得主?”


    賴大還在那變臉呢,連喚幾聲方回過神來,他也不避諱,直聲問:“大郎,豬頭肉雖好就酒,卻比不得大好肥肉。”又看看半邊豬頭,道,“野豬豬頭不肥,剝不出多少豬臉肉來,也隻半隻豬腦蒸熟爽滑。”


    施老娘臉上的笑險些掛不住,這賴大果是個粗胚,當著她麵挑剔嫌棄。


    江石道:“先前請了四鄰見證,就中有大鍋熱水,不如買了半隻豬頭,再加上自家留的肉,生火煮得熟了,請四鄰都沾點葷腥,隻當謝過。”村人聽後,臉上都露出喜色,肉雖不多,各人分分,也真得隻算沾個唇,不過,白得的肉,多不嫌少不棄。


    賴大是個手寬的,點頭應下,裏正撫須看眼江石,誇道:“雖小,倒是個心裏有成算的,賴大,你得了一好兒郎。”


    賴大搓掌大樂,道:“老天疼憨人,因我老實,偏疼一些。”


    裏正沒好氣地斜他一眼,好生後悔自己多嘴。


    賴大問施老娘買下豬頭,連同自家的那刀肉,一並交與一婦人整治,蹬著條凳指著村人粗聲嚷道:“既吃我家的肉,再將我兒與江二攀扯,可別怪我翻臉不認。”


    江石也幫聲道:“小子年少,記恩,也記怨,人不欺我我不欺人,大家鄉鄰,年長日久的,自會明了我的脾性。”


    村中諸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嘀咕:你們父子,一個凶神,一個惡煞,捏得拳,提得刀,哪個沒事敢欺?江二娘子敢鬧,隻因你們骨頭連筯,你們一個是她伯兄,一個是她親子,尚且不留半點情麵。我們又算得哪個牌位上的祖宗?


    裏正不喜江石睚眥心性,又憐他年少老成,閱人百種,如江石者極易一步踏錯,做下種種禍事。再思他生父江二,嗣父賴大,皆是一言難盡,一個一言不和隻知發抖,一個一言不和就要動手。當下勸道:“近鄰猶勝遠親,你們父子既有心為善,何必再口出惡言?”


    賴大壓聲道:“裏正,你不知,我自認是個刁民,從來欺善怕惡,想來他們與我一般,我手裏無財,背後無勢,倒不如做個惡人,免得被欺。”


    裏正聽了這混話,氣得再不搭理賴大了,逕自去與施家商議如何分賣豬肉,他知施進這個頂梁柱做不得主,因此隻與施老娘問話。


    施老娘想了想,道:“我與裏正一句掏心話,這野豬拿到縣集,若得運道,撞著個愛野味的富家,能得個好價,隻是哪能撞到這等好事,因此,按過不提。”


    阿萁偷偷摸摸過來站施老娘身後細聽,邊聽邊去看裏正的臉色,果然裏正麵露戲謔,心裏也笑:說是按過不提,卻是一句不少,明裏暗裏說的是施家吃虧。


    施老娘歎氣:“若是隻賣作他人,這野豬肉實不如家豬,皮厚肉糙少肥油,吃來腥膻,煮時廢材,我度摸著價比家豬賤二三文。”


    裏正點頭笑道:“施嬸娘厚道人。”


    施老娘接著道:“又因著在村裏賣,殺豬褪毛,還是鄰舍燒得熱湯,往常這家割把韭,那家拿把菘,不好與外頭同價,我作主,再賤個二三文。”


    裏正又多三分笑意,道:“施嬸娘有度。”


    施老娘心頭滴著血,硬扯出一個笑,再道:“再一個,我孤兒寡母,往常沒少得裏正的照料,我兒媳又常與裏正娘子走動,更不好拂裏正的臉麵。因著這些情裏情外,這肉,我便做價二十分賣村裏。”


    裏正極為滿意,笑誇道:“再沒施嬸娘這般明理之人。”


    村中諸人更是大喜,這肉價確實厚道,連連交口誇讚,既說施家大方,又道裏正有方。


    裏正站桌案前,讓諸人靜聲,道:“諸鄰先莫心急,我知農家清貧,年頭至年尾都難得吃上一頓大肉,今日難得施家大方願賤價賣肉,又逢年底,諸鄰都想割刀肉家去。隻是,先有二言說在前頭,其一是:這肉去骨去頭,各家至多也隻得幾斤,莫要爭搶推擠;這其二……我知曉你們有些人心眼活絡的,村裏賤價買了去,好價賣與鄰村,白賺些文錢,這我卻不能答應。我舍了這老臉讓施家賤賣的肉,沒道理便宜了鄰人去。”


    村人聽後紛紛點頭,連著施老娘也大為讚同。


    裏正見眾人無不同意,拿了簽子,分與願買肉的人家,再算算一家大致分買得多少肉,以免前頭買盡了,後頭連點腥味都撈不到。


    施老娘讓施進留出自家要用的肉,擺開桌案刀板,將肉分賣與村鄰,施進又招江石幫手,江石哪有二話,一撩衣抄了刀站定在施進身旁。


    裏正在一旁掣著竹簽,賴大一個大步跨過去,先拿了一支在手,有人頓時不滿,道:“江大,你怎得也來分豬?”


    賴大捏著簽子,瞪眼道:“我怎買不得?我家的半扇豬都被江二和他的臭婆娘得了去,剩的一點也與你們分吃,家中半點不剩。”他劈手將人抓過,怒問,“你說,我買得買不得?”


    裏正皺眉,道:“不許生事,江大也買得肉。”


    出聲的人被賴大一嚇,哪還敢多嘴,縮頭站在一邊,兩眼打擺似得亂晃,一晃就晃見見江二家的三兒夾在人群中,發作道:“好沒道理,江二家竟也要來買肉?他家剛得半邊豬去。”


    施老娘賤賣了肉,心肝脾肺都在隱隱生疼,再也按捺不住,也不管江二家來買肉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兒郎,上前便是一通怒罵道:“快家去告訴你家老娘,別個貪得沒完沒了,泥蟲糞蛆都沒你家惹人生厭。我家的肉,填了臭水塘,都不賣與你家。”


    一個村婦大聲道:“他家真個摳算到腸子裏去,自家得的肉拿去賣錢,再來村中賤價買肉,好厚的臉皮,切下來怕不是有幾斤。”


    江二家的三子,膽小無比,見眾人齊聲聲討自家,他本就膽小,夾著兩股飛也似得溜了。


    裏正實是厭煩江二一家,誰知剛順過一口心氣,又聽有人不依地驚呼:“江富戶,你家也要分肉?”


    裏正握著手裏的竹簽,險沒犯頭風,喝道:“江葉青,你又來混賴什麽?你家也吃不上肉?”


    阿萁曾在河岸遇青娘子洗衣,聽得江富翁家中的堅悋,好奇心橫生,因江石擋著她,不著痕跡往邊上站,江石磨著刀,側眸看她舉動,也起了好奇心:施家小娘子這是要看哪樁熱鬧?


    江葉青頭戴小冠,一身飄飄長袍,生得眉清目秀,一派斯文,聽到裏正質問,敷粉似得臉上微紅,掩袖道:“裏正,這……我倒是喜吃菜菹,實是內子她……”


    他身後立著青娘子,手裏拎了一串錢,拿手將江葉青一推,緩步上前道:“裏正,卻是我要買肉,不與我夫郎相幹,我夫郎喜吃菜菹幹菜,我卻是喜愛肥油大肉。”


    裏正額頭直跳,瞪著眼道:“你家養著豬、羊,過年盡可殺得。”


    青娘子拂拂衣袖,道:“吃不得,我夫家養的羊,要賣與富家殺肉,至於豬……許是要養著送終”


    江葉青跳著腳辯道:“胡說,哪裏是要送終?那豈不要費許多糠麩,那豬還沒長得齊全,如何殺賣?”又扯住青娘子一隻衣袖,“娘子,茹素可輕身,輕身得壽長,這肉便不買吧。”


    青娘子一把奪回衣袖,笑道:“你自家長壽去,我是不怕命短的。”


    江葉青苦著臉道:“娘子,肉價貴煞人。”


    青娘子道:“再貴也是我自家私房。”又與裏正道,“我不與鄉鄰爭價,二十五文賣我便可。”


    不等裏正出聲,江葉青先不幹了,急道:“同是三家村村中人,緣何賣你貴價,賣他賤價?此事不公,不可為,不可為。”


    施老娘是多得幾文也好的,忙高聲道:“青娘子,來來,我割兩斤肉與你。”一手拍在看得愣神的施進胳膊上,讓他快點割肉。


    江石極是見機,看施進還在呆怔,飛刀割了一條肉,拿繩穿好。施老娘看江石真是滿目慈愛,誇道:“大郎機靈啊。”


    青娘子數了五十個銅錢給施老娘,拎著肉打頭就走,江葉青心痛得麵色烏青,追在後頭道:“娘子,娘子,你聽我一言,你聽我一言。”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阿萁看後,微張著嘴,半天回不過神。一旁江石臉上微赧,他與江葉青兩家沾親,按輩論,他還是江葉青的族叔。


    第14章 葉青梅酸


    施家豬肉賣得一點不剩,連著大骨下水,分賣得一幹二淨,施老娘抱著錢匣眉開眼笑,爹親娘親不如銀錢最親,兒孝孫孝不如銀錢最孝,施老娘瞄眼施進,這不孝子正與賴大勾肩搭背,商議著要一塊吃酒,再瞄一眼自己兩個孫女,一個隻盯著熱鬧看,一個隻管守著肉,真是倆糟心丫頭。


    還是江賴的這個兒子可人心,施老娘看眼幫著理肉案的江石,肚裏直泛酸水:賴大真個好運道啊,沒著沒落時,就能得這麽一子。她有心酬謝,又思忖,自己賤價賣了肉,虧了好些銀錢,再拿出半個子都是割她的肉,左右好話不值錢,因此將江石誇了又誇。


    江石笑道:“施伯嬢見外,我與施進叔說定,以後進山一道去,也好有個照應。”


    施老娘喜形於色,咧嘴笑道:“合該如此,定是早就該有的交道,怪不得伯嬢一見你,心裏就歡喜。”


    江石被說得有些羞澀,倒似尋常少年郎的模樣。


    日墜西山霞彩滿天,鍋中的豬頭被文火燉得酥爛,肉香陣陣彌漫,賴大從家中抱了一壇子自家釀的渾酒,拉了裏正與施進,再兼一二村老,幾個好事青壯,道:“吃肉怎能沒酒?趁興吃幾碗,左右這酒不醉人。”想想又凶巴巴補上一句,“你們與我臉麵,我也與你們臉麵,你們不與臉……”


    裏正忙喝止,道:“你一條拙舌,少說些話方好。”


    施老娘見他們要聚酒,喚了阿萁與阿豆道:“萁娘、豆娘,你阿爹還要在村中吃酒,我們家去先。”


    阿萁便拉了阿豆起身,阿豆兩眼一轉,掙脫阿萁的手,一路小跑過去抱住了施進的腿,仰著頭道:“我與阿爹一道回。”


    阿萁知道妹妹的心思,她爹疼女,留下定能撈得肉吃,聞了這肉味,家中的飯食自是寡淡。


    施老娘怒瞪著眼,拉回阿豆,訓道:“胡說,你一小娘子,夾在裏間做什麽?不知羞。”


    “嬢嬢,阿豆多大。”阿萁道。


    施老娘攥緊阿豆的手,硬扯了哭鼻子的阿豆回家,不忘吩咐阿萁:“萁娘,拿案板的肉家去。”


    阿萁心疼阿豆哭得可憐,卻不敢再勸,施老娘的性子,不勸猶可,多勸就是火上澆油。依言去拿桌案上自留的肉,這刀肉堪堪二十來斤,死沉墜手,係著的麻繩勒搓得手疼。


    江石見了她窘態,拎過肉,揚聲對施老娘道:“施伯嬢,肉沉,我給您老拎了家去。”


    施老娘有便宜可占,哪會不應,笑道:“小娘子就是不及男兒郎頂用。”


    無辜招來嫌棄的阿萁走在江石身側,偷偷衝江石皺了皺鼻子。江石不知怎的,一看她這模樣,唇角就不禁上翹,明知不應該笑一個小娘子,卻全然不由自己的主意。


    阿萁耳尖,聽得一線輕笑隱在過梢的晚風中,轉眸就捉到江石嘴邊還不曾隱下去的笑意,她忽然就有點惱怒,可是為什麽惱怒,連自己也不能明了,幹脆瞪了一眼江石,過後,又覺似是無理取鬧,自己倒先掩嘴笑了。


    江石眼前一亮,他從不知道一個小娘子笑起來是這般好看,涼風拂著額發,彎彎的眉眼,彎彎的臥蠶,連著天邊的流霞都帶著彎彎的笑意,於是,江石自己的唇邊也染上了這彎彎的笑。


    村中是這般喧囂:前頭施老娘拖著小孫女,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小豆娘時不時地抽泣幾聲;他們身後老樟樹綠蓋如亭,樹下村人賭酒喝采,聲雜喧騰;又聽得柴門後雞鳴犬吠、老嫗抱怨、小兒哭啼。


    江石卻隻留意著這清風彎笑,他想起自己的懷裏有幾顆糖楊梅,摻著金柑皮,灑著香桂花,點著白芝麻,細裹白糖霜,他忽得煞是煩惱:該找個怎樣的由頭,將這幾顆糖楊梅,送給身邊的小娘子。


    他思量來去,不覺之間便到施家小院,土夯矮院牆,草頂舊柴門,江石手裏拎著油腥的肉住了腳,一回神,撞見施老娘風幹霜浸、皺皺巴巴的菊花臉。


    “真是勞煩侄孫陪著走一趟。”施老娘口中親近,滿臉堆著笑,因阿葉年將及笄,她怕惹人非議,將江石攔在了院門外。


    江石將肉遞給施老娘,識趣道:“伯嬢萬萬不要見外,阿爹他們應還在等我去一道吃酒,小子不多打擾。”


    施老娘笑道:“侄孫兒快去。”


    阿萁站在院門一側,探了一下腦袋,江石不好再留,離去時摸了摸自己懷裏的糖梅楊,明明不過微末小事,他卻大為不甘,回過頭,看阿萁正掩上柴門,瘦小的身形掩在半合的柴門後,然後悄悄露出半張臉。


    江石正欲開口,那柴門卻“啪”得一聲合上,懷裏的那幾顆糖梅楊似是硌在了他的心口,再也不能忽略,隻好悻悻地去村中吃酒,略解那些他不解的煩憂。


    陳氏與阿葉都在灶房裏燒飯,阿豆抹著眼淚一頭砸進陳氏的懷中,施老娘見到驚跳起來,連懷裏的錢匣都不顧不得,過來厲聲斥道:“好沒輕重,你娘親雙身子的人,哪經得你這般衝撞,出了事,老大竹棍抽你。”


    阿豆大哭出聲,陳氏白著臉,急道:“婆母,豆娘知道輕重,我沒半點的妨礙。”


    施老娘不依道:“你做娘的,哪頭重哪頭輕也不知曉?隻知道一味偏幫,真個出了事,哭得腸斷方知世上後悔藥難尋。”


    阿葉忙出聲,拉過阿豆道:“今晚飯煨得久,貼得好些鍋焦,大姊撒些鹹鹽,起下給你吃可好?”


    阿豆還不及點頭,施老娘哼了聲道:“她生得精貴嘴,哪稀得吃鍋焦,半大不小的小娘子,成日隻盯著糖啊肉啊得瞧。”


    阿豆頓時不幹了,跳著腳哭道:“嬢嬢偏心,嬢嬢心裏嫌我。”


    施老娘嗆她:“我倒想不嫌,你成日家貪吃貪玩,隻找不出好來。”


    阿萁因拎了下豬肉,在灶前摳了一把草灰洗手,手上草灰都還沒洗淨,就聽阿豆哭得聲竭,施老娘罵得聲啞,也顧不上將手擦幹,若無其事般驚呼一聲:“嬢嬢,你怎得將錢匣也帶進灶間?仔細忘了。”


    施老娘趕忙抱回錢匣,低了聲,抱怨道:“真是不省事的小丫頭,哭得人耳仁疼,哪家小兒郎小娘子如你這般,哭天搶地,一聲還比一聲高的,沒個一天不掉金豆子的。”


    阿豆再順毛驢的強脾氣也知羞,想想自己這幾日好似真個沒一天不哭的,抽抽鼻子,眨眨眼,不吭氣了。


    阿萁見她不哭,正舒一口氣,隔壁小院又一片哭聲此起彼伏。施小八的嚎聲響徹雲霄,無非為著村中幾乎家家戶戶都割了些肉,再次的也買了幾塊骨頭,施大一家卻是連指甲蓋大的肉都沒買。


    第15章 遠親近鄰


    毗鄰而居就這般不便,一點風吹草動,各家聽得是分分明明,牆頭一聲咳嗽,牆尾聞得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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