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唱罷,拿著船篙將船定在河那頭,似有張望之意。江二娘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扯開喉嚨喊了幾聲。眼看船夫要撐船過來,江二夫妻喜不自勝,以為能借得船夫之力撈回肉。


    誰知,船夫停了幾息,掉轉船頭,往另一個方向行去,口中又換了另一小調唱著:“歎那小娘子,生就好孤恓,父亡母去無所依。夫郎罵,姑翁欺。秋收穀倉滿,碗中粥猶稀;冬月飛雪飄,身上無有衣。東流水,何日息,攜奴遙去誰憐惜……”


    江二夫妻眼睜睜地看船漸遠,一點殘影似雁蹤,杳杳渺渺不可尋。


    江二連下幾次水,攤在道邊如死魚臭肉,擺手道:“娘子,不可,不可,肉再好也要有命用它。”


    江二娘子在那哭得肝腸寸斷,悲淒無限,看那獨輪車還陷在近岸泥裏,夫妻合力將它拉了出來。江二安慰道:“好在沒失了車,不然又要費銀錢賠與叔公。”


    江二想想又道:“如今不得法,不如尋個近村,舍些銀錢雇人來撈肉。”


    江二娘子舍不得錢,又尋不得別的方法,與江二又走了一趟扶河村,許出半吊錢請了那保長和幾個閑漢去河邊撈肉。怎知,幾人撈了半日,連根豬毛都未曾撈到。


    王保長性子急躁,當下生了氣,質問江二娘子:“你別哄騙我等,這河裏哪來得肉?冬日水冰寒,再浸河裏,命都要交待在這裏。”


    江二與江二娘子大急,又舍出幾個錢,求道:“王保長,你與眾兄弟再細細尋摸尋摸。”


    王保長收了錢,道:“看你夫妻二人老實,再為你們尋上一遍,再不得,我可要帶我兄弟幾人回去烤火吃酒。”


    江二娘子央道:“保長好心,再一趟便好。”


    王保長並那幾個閑草草在水裏撈了撈,浮上水來,不耐道:“隻有枯草根,哪來的豬肉,別是被水衝走了。走罷走罷,圖賺幾文錢,凍個半死,吃了藥倒是白做工。”


    江二娘子還要央求,王保長等人卻不再理會,徑自帶著閑漢罵罵咧咧走了。


    江二娘子原地大哭出聲,拍車拍腿頓足,不敢罵王保長等人,隻哭道:“老天無眼讓那醉漢走脫了。這是要斷你我的生路。”


    江二心懷僥幸,道:“沿村隻這一條道,許還能在前頭攆到他。”


    江二娘子不聽猶可,一聽再也顧不得,踩著泥鞋推著獨輪車,渾身生起幾百斤的力氣,腹中頂著一口氣,要在這道上尋回醉漢賠錢。


    夫妻二人一路找去,一個道:“他一醉漢,不定就挺屍在路邊睡死了過去。”


    另一應和:“他吃得醉,許靠在哪棵老樹上醒散酒力。”


    江二娘子又咬牙切齒:“定尋得他陪了老娘的一車肉,少一個銅鈿都要鬧他個死生不安。”


    可惜,林野風悄,哪裏能尋得半個人影,那一驢一人好似南柯一夢,絲毫影跡都無。


    浮財來得快,散得更快,那一車肉,肉腥不曾沾得唇舌,銅鈿不曾換得半文,盡送與那奔流西去的河水。


    江二娘子一路灑淚回村,江二多生得心眼,暗自琢磨:怎這般巧,一車肉讓那醉漢給撞翻在河中,沿河小道,人跡罕至,一日也撞不見人,那醉漢倒像等在那設鉤的。再者那肉翻進河中,竟再也尋摸不回,更是作怪。


    等二人回到村中,偶聽村人多嘴一句:“江大父子今日也不知去哪使壞,一日都不見人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江二娘子許真疑了江大江石父子,父是賊、子為寇,江大識得好些地痞流氓,能教得江石什麽好。


    再或者,江家失了肉,心有不甘,一門心思要把這鍋髒水潑到江石身上。


    裏正實是深厭江二娘子,本要撒手不管,偏是職責所在,再者江二娘子守著門口嗚嗚咽咽地哭,哭得讓人疑惑他家是否有人仙去。


    衛老父上了年紀,嫌江二娘子哭得晦氣,趕著裏正出去理事,怒道:“去去,打發了她去,由她這般哭上個一宿,明日就有人以為我死了,拎了紙錢上門吊唁,怕不是連棺材都要送到家門口。”


    衛老娘有些耳背,聽話從來隻聽一半,見說棺材,大聲道:“胡說,誰個給你另送棺材,做夢想的這些好事,要自家花錢備的。”


    衛老父怒道:“我養兒養孫,連要個好棺材都不得?”


    衛老娘又不耳背了,生氣道:“前頭張嘴才隻說要棺材,後頭嘴一張怎就說要好棺材?”


    裏正長歎一口氣,自家老父老母倒吵了起來,屋外江二娘子還一接聲一接在那哭著,讓人心火躥出幾丈高。


    若江家真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惡事,大不了與村中各姓族老商議,將他家逐出村去,可惜,雖惹人生厭,惡又沒惡到這種地步。


    江二娘子等得裏正出來,將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是尋死又是覓活,也不管有無人證物證,口口聲聲咬定是江大江石父子糾結了強人無賴,將她的一車肉撞翻河中。


    “有氣衝我來撒,好好的一車肉翻在河中喂了魚,是要天打五雷轟的,實在是罪過啊。”江二娘子拉著村中圍來看熱鬧的鄰舍,泣訴道,“他們昨日裝得大方,給了我肉,誰知藏著這樣的壞心腸。”


    江二娘子在村中沒有什麽好人緣,江大家也不遑多讓,江二娘子為人可厭,江大卻是個地痞無賴,一個貪得無度,一個凶得無法。因此,江二娘子一哭訴,好些個村人心裏打突:江大這人,你偷他的雞他便要殺你家有鴨,吃了明虧,定是要找補回去的。


    村人懷疑,裏正也犯嘀咕,得知今日一整,江大江石父子皆不在村中。


    江二娘子更料定是江大江石作下的鬼,扯住裏正道:“他們翻了我的豬肉,半斤不少都要還了來。我與我夫郎摸黑起早,走道走得兩腳生泡,也要折了腳力錢來。”


    裏正正色道:“事情如何還未可知,你如何說起賠錢的事?”


    江二娘子跳著腳道:“方圓百裏你做頭,你可不許偏幫他們家,他們是殺胚,今日翻我的車,明日就要殺我的人。”


    “胡言亂語。”裏正大聲喝斥,“村中何時有這等惡事,婦人無知,胡天扯地沒一句能聽。”


    江二娘子道:“定是他們偷摸著尾隨我們後頭……”


    有與江石交好的後生在人群裏嚷道:“江石昨日說今日要坐船去桃溪,哪裏能隨在你身後做惡事?”


    江二娘子回嘴道:“他說的便是真?指不定就是故意說與你聽的。”


    後生怒道:“不比你滿嘴噙糞可信?”


    裏正喚村裏的保長叫江大和江石來問究竟。江石來時隻孤身一人,言道江大去友人那吃酒,當夜許不歸來。


    翻了江二娘子肉車的事,江石一笑,道:“嬸娘不要胡賴在我身上,我早起坐船去了桃溪,哪裏能知道你的事,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別無事尋我的麻煩,我可不是泥捏的。”


    江二娘子哭道:“你說你去桃溪,哪個知真知假。”


    裏正道:“村中去桃溪的船,早起隻有一條,有沒有坐船,一問就知真話假話。”轉頭問江石,“可有人跟你同船?”


    江石道:“早起同船的有施家進叔,還有本家的江葉青。”


    其時施進未歸,江二娘子糾纏著裏正、  江石要公道要肉錢。江石被煩不過,凶神惡煞道:“惹得我急,拚個臉上刺字,也要出一口惡氣。”


    裏正忙叫將江石拉到一邊,不叫口出狂言,私下又訓道:“既清清白白來世一遭,做不來頂天立地英豪好男兒,也要堂堂正正無愧於心,如何能這般不顧後路打打殺殺的?她不過無知婦人,為貪一文半文都能泥坑打滾,你與她有些口舌爭端,莫非還要賠上自家性命?糊塗!蠢。你且放心,隻要不與你相幹,我必不容她胡潑髒水。”


    江石領了裏正的情,避到了一邊,任由江二娘子喋喋不休與村中各人訴苦。


    施進被衛小乙拉到場中,他本就心氣不順,又與江石有共同擒豬的交情,能擺得什麽好臉色,凶凶巴,氣氣衝地瞪著江二娘子:“江石與我一道搭的船,如何做的假?”


    江二娘子拍地:“你與江石有交情,誰知會不會幫他扯謊?”


    施進惡聲惡氣道:“一道坐船的還有江葉青,一並請來問清便是。”


    江二娘子一聽竟還扯到江葉青,氣焰頓消幾分,他家除卻自家的地,還賃了江富戶的田地來種,如何敢去跟江富戶咄咄相逼。


    裏正並一個保長又道:“若說交情,我們三家村哪家不沾親,哪家不帶故?依你之說,豈不是誰來作證你都不信?”


    江二娘子理屈詞窮,哭道:“那我這一車肉便便白白沒了?”


    裏正冷笑:“你自家失肉,怪懟誰?不如平日少生些口舌事非,多積些陰德。”


    江二娘子道:“那醉漢來得古怪。”


    裏正道:“既如此,你尋他去問個分明。”


    裏正一言獨斷,驅散了看熱鬧的村人,又好言安慰江石,不忘叮囑:“男兒郎,胸懷當生得寬廣,莫與婦道人家計較。”


    江石揖禮謝過,轉身又謝施進,道:“累進叔為侄兒跑一趟,改日找進叔吃酒。”


    施進拍拍他的肩笑道:“不過來說一句話,哪當得記在心裏。你脾性又我相投,拿你當侄兒當兄弟,都可使得。”


    江石呆了呆,沉默片刻,正色道:“不敢跟進叔亂輩份,論子侄才好。”


    施進大笑:“依你依你,天寒地凍的,你我都早些歸家。”


    他二人作別,老樟樹下江二娘子還在扶著樹身哀哭,這幾聲哭倒是真情實意,委實傷心不已。


    阿萁得知這事來龍去脈,已是隔日傍晚,她坐在院中一張小木凳上,聽著施老娘與許氏口沫橫飛地說著江二家失肉的事。


    許氏歎道:“這銀錠係了紅腰繩,愣還是跑了,可見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


    施老娘笑道:“浮財莫貪,可不落了個空。”


    許氏又道:“江二娘子昨晚哭了一宿,眼腫得跟桃子似的。”


    施老娘子不是個良善人,拍手笑道:“該,哭瞎了也哭不回一車肉,自家腰上肥油刮刮倒能得個十斤八斤的。”


    許氏歎道:“隻可惜了那一車的肉。”


    施老娘道:“有甚可惜,送與江河也不送與這等鴰噪婆,又貪又凶舌頭又長。”


    許氏笑道:“我倒不是說江二家該得這肉,隻可惜這肉沒進人的肚皮,好些人家,一年都吃不到幾口。”又說起江石,“年歲不大,倒也心狠。”


    施老娘駁道:“不然還要供著兩頭的爹娘?”


    許氏道:“理是這個理,隻外頭看著不好,白白帶累了名聲。”


    施老娘道:“地裏刨食,山裏砍柴,林裏打獵,名聲值得幾錢?便是說親,修得新屋,置得聘禮,還怕沒有小娘子願嫁。”


    許氏笑笑:“倒也是這理……”


    阿萁聽得心浮氣躁,回屋翻出藏起的字帖,小心取出一張疊好放進懷裏,陳氏將阿葉拉去了裏正家中繡花,暗地許想要跟阿葉說體己話,阿豆不知又跑去哪裏瘋玩。


    “嬢嬢,大嬢嬢,我去看看豆娘跑去了哪裏。”阿萁尋了一個借口道。


    施老娘罵道:“阿呀,一個一個不著家的,去吧去吧,老了管不動你。”


    阿萁吐舌輕笑,伸腿將纏上來的黃毛狗輕輕踹到一邊,出了院門飛快地往衛老秀才的矮院走去。衛老秀才性獨又怪常不在家中,白日不是老樟樹下徘徊,便在村後衛家祠堂外吃酒。也是阿萁運道不好,在祠堂外繞了一圈,不見衛老秀才的身影。


    四周寂然,寒鳥幾聲哀號,祠堂雖大門緊閉,裏頭卻供著一排排衛家先人靈位。阿萁膽子再大,也無心久留,正要走,卻聽得祠堂裏頭有人悄聲說話。


    阿萁皺眉,疑心藏了歹人,隻祠堂裏又沒甚可偷之物,大著膽子摸過去,將耳朵附在門上細聽,想著要是聽得不對,回去告訴裏正好糾結人手過來拿賊。


    隻聽裏麵一人笑道:“小兄弟,改日再有這樣的好事,再叫哥哥幾個來。”


    “王大哥說笑,哪裏日日都有這等白得的好處。”一聲音輕笑回道。


    阿萁隻感心口砰砰直跳,胸腔悶慌,手腳俱涼,少年聲音清明如晨風,透澈如溪水,令人想不識都難。


    這回話的不是江石還有誰?


    第29章 青梅許約


    阿萁生怕惹出事,不敢多做片刻的逗留,提著裙角,半彎著腰,躡手躡腳慢慢從衛氏祠堂退開幾步遠,正要轉身就溜,就見村道那頭走來一群白鵝,打頭那隻趾高氣揚、抬頭挺胸,肥而白胖的身子輕搖慢擺,走得好不霸道。


    阿萁暗暗叫苦,這隻鵝在村中赫赫有名,攆雞追狗,搶食叼人,一天到晚在村中橫行,簡直是無所不為。


    要命的是,這鵝正是江石家的。


    前有惡鵝,後有它家惡主。阿萁一時情急,衛氏祠堂跟前有一株參天古榕,也不知生了多少年月,樹身幾有十數圍,根柱垂掛,一木似成一林。


    阿萁尋得樹身一處凹洞,也不管苔蘚打頭,枯皮亂葉飛裹,將身一矮整個人藏了進去。


    忐忑屏息間,聽祠堂有人道:“外頭好似有聲。”


    阿萁忙又將身往裏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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