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大的動靜,早驚動了兩家大人,施老娘趕出來追著阿豆打,道:“大年三十哭哭鬧鬧,來年一年都鬧心,你這不省心的丫頭片子。”


    阿豆嚎道:“我不要他做阿爹阿娘的兒郎。”


    施老娘:“小八是沒爹還是沒娘?要來你家討人嫌。生得尖牙,倒咬起人來,你身上有幾個子?可夠得湯藥費?”


    趕過來看究竟的施常娘子也在那罵施小八,道:“你來嬸娘家,玩歸玩,怎惹哭你堂妹?半點不知退讓,回去定拿竹條抽你。”


    施小八將手一奪,轉身就往施進身後躲。


    施進擒住他,笑著對施常的娘子道:“堂嫂與我幾分臉麵,休打他,大節年下的,哭聲連天也不討彩。”


    施常娘子忙道:“聽堂叔的,我不打他,隻小八頑劣,沒輕沒重,要是欺負了豆娘,你們隻管管教管教,不叫他生事。”


    陳氏柔聲道:“不過是小兒玩鬧呢,今日吵鬧,明日就好,哪裏談得上欺負。”


    施常娘子揪著施小八,耳聽施老娘罵阿豆,瘦瘦長長的臉上,擠出一點笑,與施進陳氏玩笑道:“不如真個把小八給你們做兒郎?”


    陳氏一愣,想著她這話,十分裏八假,竟有兩分是真的,撫了一下肚子,道:“堂嫂說笑了。”


    施老娘聽得心氣不順,過來戳施常娘子的肺管子,問道:“大侄媳,你家年夜飯誰掌得灶頭,可是少油鹽?你家小八聞不到香味,連著爹娘都舍了。”


    施常娘子尷尬一笑,自家一年到頭節衣縮食,年終都沒有好的到肚,又見阿萁家供桌那尾煎得油香撲鼻的大魚,難怪自已小兒想賴在這吃年夜飯,連她都饞得咽口水。


    施老娘攥著哭哭啼啼的阿豆,對施常娘子歎道:“侄媳帶著孫侄去洗洗臉,活跟貓狗打架似得,一個一個滾得滿身泥。”


    施常娘子不好再說笑,硬拖著抹淚的施小八走了,她自覺施老娘眼裏沒她,兩家骨肉親戚,這般不給臉麵。她心裏有氣,便把滿腹的怒火一股腦傾倒在施小八身上,回到自家院子裏仍是高聲罵個不休。


    許氏一來心疼小幺孫,二來疑心兒媳話裏有話,護著施小八反罵了施常娘子幾句。


    同輪明月同時歲,幾家歡樂幾家愁。施大家吵吵嚷嚷,這年過得少油少鹽、沒滋沒味。阿萁一家卻是難得其樂融融。


    施老娘往日苛刻,除夕夜卻大方,肥雞燉得嫩滑,鯉魚濃油赤醬,香芋煨得小蔥,雞子攤煎滑豆腐,香嫩丸子襯團圓,銀芽脆甜好口彩……


    阿萁平常不怎麽好口腹之欲,竟也跟阿豆似得吃得肚皮滾圓。


    阿豆啜著筷子,盼道:“日日這般吃這才好。”


    施老娘拿筷子敲她一記,輕罵道:“哪個叫你啜筷頭,你是要飯的不成。”又訓道,“家裏有著金山還是銀山,哪經得日日這般花銷?”


    阿萁挾了一枚芋子,笑道:“有金山銀山,日日吃更好些的也能夠。”


    施老娘笑道:“放屁,這還不夠好,你倒說出別的好的來。”


    阿萁想起江家一本雜書裏所記的百種吃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隻不好在自家人麵前誇嘴,笑笑掩了過去。


    用罷年夜飯,天竟沒黑透,施老娘又將藏著的幾樣小零嘴裝了盤,備著邊守歲邊吃。


    阿豆偷藏了一小把酥豆在荷囊裏,再想裝香桃肉時被施老娘撞個正常,挨了句罵。


    施老娘對阿萁道:“你大些,也知事,看著你妹妹,不叫她做個貪嘴貓。全家分吃的,她倒了藏了好些,她得了便宜,別個自是要吃虧。”


    施進坐在一邊笑道:“豆娘小些,讓她多吃些也不值當什麽,再者一家子骨肉,管甚吃不吃虧?”


    施老娘瞪他:“要不你隻由你教子?”氣不過還添一句,“我孫孫兒我要留著跟前教,別讓你們夫妻帶偏歪了。”


    說得施進沒了聲,幹笑著吃酒吃豆子。


    到了晚間施老娘給壓祟錢時,她又分了個三六九來,阿葉六文錢,阿萁得了四文,阿豆隻得了一文,各份都綴著彩線編成花壓在姊妹三人的枕頭底下。


    阿豆等施老娘回了屋,從枕頭底下翻出自己的孤零零的那一枚,撅著油嘴,險沒哭出來。


    第40章 幽祭為誰


    年初一天還沒亮,施老娘就起身擺在門口擺了幾樣糕點幹果祭,點了一爐清香祭天地,自己則挎了籃子,抓了幾把米、幾塊鮮糕,與鄰家伯娘一道去清水寺燒香拜佛。


    阿豆身上穿著阿葉舊衣改得新衣,頭上戴了紅豔豔的頭繩,手腕係了那枚編彩線的壓祟錢,小荷囊裏裝了零嘴,無心吃食,一早起來就急不耐心地跟幾個頑童去戲耍了。


    難得消閑,施進與陳氏相攜去串門談天,見家中無人,阿萁和阿葉搬了兩張小竹椅,坐在院中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阿萁趴在阿葉膝上,想著江石曾道春年就要問自己討要信物,幽幽歎了口氣,自己身無長物,哪有什麽合用的信物作憑證,摸遍全身翻遍箱籠籠被褥,也隻四枚壓祟錢貴重一些。


    拿著一枚銅鈿為信,怕是江阿兄要生氣。


    阿萁把玩著壓祟錢上的彩線,好生煩惱。果然世上好些不可為之事,賭便是其中之一,她好端端地和江石打什麽賭,憑白得了這些苦惱。


    阿葉看她皺著眉,笑問:“二妹皺著眉頭,新年頭一天便有了煩憂事。”


    阿萁笑道:“我沒事找事,自找自的麻煩。”正欲收起壓祟錢,忽得計上心來,對阿葉道,“阿姊與我一些彩線。”


    “可是奇了,要彩線做什麽?莫非今年定心要跟我學繡花?”阿葉問道。


    “阿姊饒了我罷,何苦年初一就提擾人的事?”阿萁叫著苦求饒,又求阿葉去取彩線。


    阿葉依她進屋取了針線笸籮,道:“底下兩卷是好線,還是淑蘭表妹托你送與我的,二妹要用,細心些,別白白作賤了。”


    阿萁道:“不用好的彩線,我隻要與壓祟錢上一般的就好。”


    阿葉好奇:“這是要做什麽?”


    阿萁拆下一枚錢,揀了月白、水綠、牙色三樣彩線,密密繞裹著銅錢,細細編成了一枚墜子,又托阿葉打了個穗子吊在銅錢底下。


    阿葉拎起來看了看,笑道:“取了巧,又好看。二妹有巧心思,不如在針線上多用心,定能學好。”


    阿萁接過墜子,端詳了一番,自己也覺得大為滿意,小心地收在了懷中。


    阿葉本想問她做什麽用,被黃毛狗趴在身邊混鬧了一通,一時忘卻了。


    阿萁暗舒一口氣,真要解釋,一時半會還真個說不清。


    年初一閑閑渡過,以他們這邊習俗,初二要去先人墳前燒紙培土。施老娘從廟中回來,蒸了白糕,燉了雜菜湯,催一家老小早早用飯,早早歇著去。


    初二一早,施老娘收拾得體麵妥當,因著陳氏有孕,怕在墳地間沾染上陰邪,留她在家看門戶。


    施進從柴棚那拿了鋤頭鐮刀,阿萁拎了一陌紙錢,阿葉牽了睡眼惺忪的阿豆跟著施老娘去看望先人。


    施老娘掀開籃子的蓋布,看看可有落得什麽,出門前對施進道:“大郎等會與你阿爹細說說,你媳婦有孕,定能給他生個孫兒。”


    阿萁拎著紙錢走在施老娘身後,大為不解,道:“嬢嬢,除夕祭祖,你還讓爺爺保佑阿娘生個男兒呢,隔個一日,爺爺便忘了?”


    施老娘苦於騰不出手,不能敲打二孫女,道:“你爺爺是個老糊塗,前日聽了,今日忘了,要多說幾遍。”


    阿萁點頭:“原來如此,嬢嬢說得有理。”


    施老娘微弓著背,在彎曲的泥道上健步如飛,拎著竹籃裏的手有如枯樹老皮,她的忽地道:“你爺爺去的時候還年青呢,半點也不曾糊塗,倒是嬢嬢真個老了。”


    阿萁不知怎得,聽了這話,心裏一酸。


    “我還是小娘子時嫁了你爺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是想跟他生兒育女,不管好好賴賴,安安生生過上一輩子,等得老死了,埋到一道去,地底也不怕孤零零沒個依靠。誰知,你爺爺命短,你爹才七八歲時,他就一命嗚呼蹬了腿。死也死得不利索,拖拖拉拉耗了一兩年,白費銀錢不說,還吃盡了苦頭。定是前世不曾好好積德,這輩子才落這個結果,隔幾日我去廟裏,再施舍些米糧,求佛祖慈悲,叫你爺爺投個好胎。”


    施老娘今日話極多,絮絮叨叨個沒完。


    三家村墳地在村背後矮牛山的半山腰,活人在山下度日,死人在山上化骨,也算得毗鄰而居。山下活人年年添丁,山上死人舊墳接新墳,兩處都各有熱鬧。


    施進打頭將山道兩邊擋路割臉的枯草砍去大半,施老娘得意道:“到底是自家心誠,頭一家來祭墳。”


    阿萁心下好笑:連祭祖先後也要爭上一爭不成。


    施家墳地圈在最裏麵,施老娘對施進抱怨道:“你那些個太爺爺什麽的,忒是無用,別姓挑剩了的地,才輪得他們,咱們家不興旺,說不定就是墳地不好。”


    施進笑道:“阿娘,裏頭也挺好的,安靜。”


    施老娘罵道:“可不安靜,全躺泥底,聒噪也沒處說嘴。”


    阿萁掩嘴悶笑。


    施家幾代都是田舍漢,再往上倒幾輩也找不出一個出息的子弟來,一代一代都在田地裏摸爬打滾,泥腥滲進骨血裏。施二連個正經的大名都沒有,他行二,便喚作施二,便是墳塋立碑也是這般寒酸。


    阿萁往年祭墳,一不識字,二未曾細看,今歲來看他爺爺,驚見碑上施二的施字,竟還是個錯的。


    施進彎腰割著荒草,見女兒在墳前發傻,問道:“萁娘在做什麽?”


    阿萁一扯他的衣袖,道:“阿爹,爺爺的姓似是錯了一筆。”


    施進糙臉一紅,小聲道:“你爺爺的碑是我親刻,我字認得荒疏,落了一筆,不妨事,等下添紅時我加一筆上去。”


    施老娘擺開水酒清香,撇了一眼施進,與地下的施二道:“當家的,我對不住你的交待,你兒愚鈍蠢笨,讀書念字全不開竅,打折了燒火棍也不頂用。你這睡地下,也不知給你兒通通竅,白費了一刀好臘肉,一篇文章都念不下來。”


    施進聽自己老娘埋汰自己,脫了外衫,鼓足氣力給他爹墳上除草刨根,再堆上新土。他整理好自己親爹的墳,將自己祖父母的合墓也理了理。


    施老娘還在跟施二絮叨,抱怨道:“你那兄長越老越不像話,自你去後,我一寡婦人家獨支門戶,裏麵多少艱辛,他一個大伯說要避嫌,寡婦門前是非多,擔心瓜田李下說不清楚,鮮少有幫扶,我不怨懟他。你咽氣後,留了好些田地,我孤身女人扛不下來,低價租給大伯家一半,等得咱家大兒肩寬能扛事,為著還田,又生一場閑氣。我是小器的,這一樁卻是不能忘。”


    “如今你兄弟家過得不如意,吃得多的,掙得少,一窩孩兒養得麵黃黃的,一個一個見著吃得兩眼滿是賊光,倒跟狼子似得。你別怪我不肯搭手,雖是你兄弟,卻早已是兩戶人家。”


    阿萁豎著兩耳,心道:原來自己家和大嬢嬢家還有這段往事。


    阿葉大一些,還記得一點,低聲道:“嬢嬢和大爺爺還吵過嘴呢!”施大石佛似得嘴臉,窩在家中不吭氣,施老娘堵在他家院門口,凶相畢露,撒潑打滾,從天擦亮罵到天擦黑。


    施老娘一罵成了名,村人提及紛紛皺眉搖頭,背地裏說三道四,傳了好些不中聽的話。


    閑話傳到裏正耳裏,裏正出麵說了公道話:她孤兒寡母,不凶悍一些,如何守得住門戶?


    施老娘服裏正為人,隔日從家中翻出一壇子自家釀的酒,拎去裏正家道謝。


    裏正不肯接酒,又指點道:嬸娘若是信我,聽我一句,家中有餘糧便存著,不要釀作酒,釀酒費米糧不說,農家沒好酒方,大都自家吃用,在外頭換不得來錢。米糧更比銀錢,新米進陳米出,家中萬萬不要斷了,一來防災年,二來也可抵役錢。


    施老娘牢記在心裏,果一年大雨,田地少收成,交了糧稅,好些人家捉襟見肘。他們孤兒寡母反倒平順,安然度日。


    施老娘倒了苦水,將酒水灑在墳頭,看一眼阿葉,道:“大孫女兒今秋就及笄了,小娘子大了就要許人家,你個死鬼在地底也掌掌眼,我挑的人家要是個花架子,你托個夢給我。不求家私人貌如何,隻求上進疼人的,也別跟你似,雖有萬般好,卻是短命鬼,嫁你一輩子,大半生做了單邊人。太苦!你地下有知,別叫你大孫女兒也吃這個苦頭。”


    阿葉原本聽施老娘提到自己的婚事,臉上發燙,想要避開,誰知末了卻聽到這樣一句話,鼻子一酸,掉下一串淚。


    阿萁抿著唇,從阿葉袖中摸出手帕,伸臂替她擦了擦淚。施進將親爹祖父祖母的舊墳清了又清,理了又理,將木碑的亡名,一一描補鮮紅,阿豆跟在施進後頭揪根,探過頭看看施進的臉,不解她爹怎忽得有些不大高興。


    倒是施老娘神色如常,眼中不見淚,下彎的嘴角不見心酸,好似無心幾句家常。頓了頓,又在那念念叨叨著要施二保佑兒媳生個孫兒。


    阿萁下山時便拉著施老娘粗糙的手,道:“嬢嬢我扶你。”


    施老娘嫌棄,一把奪回胳膊,道:“不要你,我又不是個癱子,也沒老得走不動道,渾不用你扶。你別自家給摔了。”


    一家人將到山腳下,這邊卻是一條岔路口,他們走得這條通半山,另一條卻是往山溪那裏,山道翠竹掩映,幽靜深深。阿萁轉頭,見一人穿著一身襦裙,頭上戴著羃籬,手裏拎著一把提籃,弱柳扶風地往山溪那頭行去。


    看背影,似乎是江娘子。


    第41章 不可追兮


    阿萁因見江娘子往山溪那頭去,擔心她是不是走岔了道,原本是要去半山祭墳,卻偏拐去山溪那邊。


    “嬢嬢,我好似看見江伯娘走錯道,往山溪那走了。”阿萁站住腳,往竹林小道望去,隻這片刻的功夫,江娘子已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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