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心下戚戚,道:“他們父子也是艱難,這泥腿窮家,一怕災,二怕病,災來田地遭了殃,病來家底掏了空。辛辛苦苦半輩子,到頭來,連個棺材都睡不起。”


    “誰說不是。”裏正娘子歎口氣,複又笑道,“好在衛煦是個有出息的,給寺裏送柴火得的銀錢盡夠過好日子。”


    施老娘既有意和衛家做親,對衛煦自是知曉,她本就圖衛煦勤快有進益,私下盤算兩處廟裏一月一月的送柴禾,大許能得多少銀錢,算後很是滿意,笑著道:“我也不瞞侄媳,衛小乙家的大郎,我也知曉一點,不似小眉小眼歪心思的。”


    裏正娘子拍手:“這便著了,他二人年歲相當,相貌匹配。衛煦隻沒了親娘這上頭,招人話舌。”


    施老娘擺手道:“人要病本是命,求不得。我是個寡婦,聽得話舌隻比衛家多不比衛家少,不值當說。”


    裏正娘子滿臉的笑意道:“嬸娘是個明事理的。”


    施老娘又道:“衛家我也中意,又是侄媳保的親,更沒不放心的。”


    裏正娘子一怔,罷罷,保親便保親,既是同村,又來說親,不比別個媒人,隻為賺謝媒錢胡天海地胡咧咧,笑點頭道:“阿煦品性我確實可擔保。”、


    施老娘笑道:“既兩家有意,便托侄媳送話給衛小乙,幾時再挑個吉日上門相看走個場,再合合八字,看能不能相配。”


    裏正娘子滿意施老娘爽快,不拿腔捏調,道:“嬸娘教養的好孫女兒,要不我那兩個兒郎年歲數不相當,不然,定討來做自家兒媳,哪還會幫著衛小乙說親。”


    阿葉去屋後割了一籃子韮菜回來,坐在院子裏挑揀時,見從隔壁施大家回來,喚了一聲,隨口道:“阿娘,裏正伯娘來家呢。”


    陳氏笑道:“我被你大嬢嬢拉住說了幾句閑話,一坐就誤了時辰,竟不知你伯娘來家。”


    阿葉笑道:“伯娘在嬢嬢屋子裏說話。”


    陳氏一慣和裏正娘子交好,當下便抬步往施老娘屋子裏找人,恰聽得裏正娘子和施老娘合計著施衛兩家的親事,真是又驚又悲:自己真是一截木頭,連著女兒的婚事都無知無覺,做不得主便算了,施老娘竟告訴一聲也不肯。


    裏正娘子抬頭見陳氏扶著門框,挺著肚子慘白著臉,心裏暗悔:我這趟竟沒想周全,隻想著施家大小都是嬸娘定奪,竟沒想知會阿陳一聲,事關她親生女兒,她做娘的沒聽得半耳朵,心裏如何過得去。裏正娘子邊想邊起身拉過陳氏,描補道:“你可算來了,快快坐下,有事相商呢。”


    陳氏動動嘴,很想頂上一句:你們早就議定,哪還有什麽可商的地方,隻拿我當個泥人哄。


    施老娘看她青白鬱鬱的臉,道:“家來客人,你倒擺出喪氣臉,成心添堵還是要怎滴?”


    陳氏輕搖了搖頭,急聲問道:“婆母可是為葉娘定下了親事?”


    施老娘氣定神閑道:“八字都沒合,哪算得定下。”


    陳氏抬了抬眼皮,想說衛家不好,衛煦家裏連個理事的人都沒有,葉娘嫁過去,操不完的心,又妯娌幫扶。奈何施老娘是個一言堂,她不敢反駁,兼又有裏正娘子在裏麵說媒,更不好當麵嫌棄。隻得在心裏暗暗著急。


    施老娘看她這模樣心裏就來氣,生怕再請裏正娘子坐下去,兩家生出嫌隙來,笑道:“托侄媳去衛家回個話,他家請了侄媳,我這頭也得請個做媒的。”


    “該當的,該當的。”裏正娘子拍了拍陳氏的手,在她耳邊輕道,“你放心,那衛煦是個好的。”


    陳氏勉強一笑,等施老娘送裏正娘子去院門口,那點笑化作了愁,凝結在眉頭。


    第56章 心緒難平


    陳氏孤立在那,仿佛一片將落的秋葉,她的委屈,她的無力,簡直撲天蓋地,攜著一顆泡在苦水裏的心去找阿葉,看阿葉坐那專心揀著韮菜,心痛無比。她可憐的女兒,渾不知終身事定,以後有多少的艱難操勞。


    阿葉察覺娘親站在身後,臉色難看,唇色發白,以為她身體不適,慌忙起身扶著陳氏在小凳子上坐下,著急問道:“阿娘哪裏不適?”


    陳氏握住阿葉的手,拉她到身前,撫著光滑細膩的臉頰,心裏萬分後悔當初沒有應下娘家的親事,橫比豎起,自己大兄家比衛家不知強出多少座山去。


    “葉娘,阿娘對不住你。”


    阿葉不明所以,小心問道:“阿娘在說什麽?”


    陳氏掉下一串眼淚,泣道:“我的葉娘以後如何是好。”


    施老娘送了裏正娘子回來,一到後院,就看陳氏擁著驚得呆怔的阿葉在那低泣,掛下臉,不陰不陽地道:“如何是好?我這個嬢嬢將她推了火坑,盼著她日不好夜不安,搓磨得背駝腰彎。”


    陳氏嚇了一大跳,忙將眼淚擦去,阿葉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眼看娘親和嬢嬢起了爭執,大為著急,結巴問道:“嬢嬢,家中可是出了事?”


    施老娘冷哼一聲,臉沉得能滴出水來,道:“你阿娘怨我害了你呢。”


    阿葉咬了一下唇,小心道:“嬢嬢一向疼愛我,怎會害我,阿娘怕是有什麽誤會。”


    陳氏悲痛阿葉良善,心頭氣苦,又掉下一串淚來。


    施老娘拋一眼阿葉,冷笑:“哪裏疼你?早起燒飯,晨間洗衣,還要日日繡花做衣補貼家用。待你娘親更是苛刻,飯不飯粥不粥,針戳得指尖都是窟窿眼,屋裏連個她站的地都沒有。隻恨我這個老婆子怎麽不早死,早些死,一卷草席埋了,你們當家做主又自在。”


    阿葉哪裏聽得這話,急得落淚,施進與阿萁都不在家,她求助無門,隻得拉著施老娘:“嬢嬢怎說得這些話,阿娘聽後如何做人?”


    施老娘一把奪回袖子,笑起來:“到底是貼心貼肉的母女,不比我這個推你入火坑的老婆子,你阿娘哪裏做不得人?她肚裏懷著我施家子孫,我能如何?她做不得人,我怕是連死都死不得,施家十代八代祖宗要怨我呢。”


    阿葉自知說錯了話,一連聲的認錯賠罪。


    陳氏看阿葉可憐,激起一腔慈母之心,泣道:“我是個沒用的人,不怪婆母眼裏沒我,嘴笨手笨又不曾給夫郎添一根苗,婆母不說,我自家也沒臉。隻是,婆母緣何這般對阿葉,阿葉雖是個小女娘,也是施家的骨肉,女兒家嫁夫是一輩的事。你拒了我娘親的那邊,我也沒有什麽怨言,可衛家哪裏是良配?家中無有良田,衛小乙沒正事,不過閑時幫著裏正跑腿傳口信,衛小郎娘親早死,無人教養,做事沒個路數。他家又孤寡,獨孤伶仃獨戶人家,葉娘許給他家,裏裏外外都靠葉娘一雙手,這讓葉娘如何支撐?”


    “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衛小乙沒兄沒弟,衛煦也沒個兄弟,若有事,獨隻腳在那,沒個依靠幫扶,小事繁瑣也就罷了,遇著大事,壓斷脊梁骨。”


    “婆母分一份心給葉娘,何以這般誤她。”陳氏越想越傷心,“早知如此,還不如應了我娘家的親事,我侄兒再不好,也是個可靠的,不怕葉娘被人欺了去。”


    阿葉不曾想陳氏傷心動怒竟是為了自己的婚事,越發內疚,認定是自己的緣故,因著自己的事害娘親和嬢嬢二人生氣,還不如不長大不議親。她本就心中不安,陳氏這一吵,如一株狂風中的海棠,吹落一地花紅。


    施老娘聽著陳氏的言語,淡聲道:“我兒也不過是我這個寡母帶大,少一個爹來教導,我兒也是個沒兄沒弟獨腳支撐的,我這等人家,委屈你一個秀才公的女兒。”


    陳氏方醒悟過來自己似是說錯了話,又悔又驚又怕,身子一晃,原本鼓漲的怒氣、不甘、委屈一下子戳破了皮,道:“不不不,我……我不曾委屈,我修得好福氣才嫁得夫郎……我……我……”抬眼看,卻見施進牽著阿豆站在門口,心裏更是急悔,“我……我……”


    施進隻聽得一字半句,他又粗枝大葉,壓根沒覺得受了輕視鄙薄,反倒為難皺眉:“阿娘,娘子,你二人怎爭了起來?”


    施老娘哼一聲,道:“你娘算得什麽,惡婆婆惡嬢嬢,你媳婦怨怪我將葉娘推進火坑中,害她一生一世?”


    施進更是不解,笑道:“這話從何說起?”


    陳氏生了一場氣,口不擇言說錯話,早已軟了下來,瑟縮一下,惦著阿葉的終身大事,細聲道:“婆母將葉娘許了衛家,那衛家……”


    施進歎氣,道:“娘子,姓衛的小子雖然有些口吃,別的倒還過得去。”


    陳氏捧著肚子搖搖欲墜,淒涼地想:竟還是個結巴,她可憐的葉娘啊。


    施老娘瞪施進一眼:“胡說,衛煦哪裏是個口吃,別是你嚇了他。”


    施進想了想,好像自己瞪幾眼衛煦,那小子就不敢多說話,撓撓頭抱怨道:“姓衛的小子,未免膽子太小了些。”


    陳氏更急了,不顧計較施進也知曉葉娘的親事,追問道:“夫郎也想把葉娘許給衛家?他家,他家……”


    施進見她這般著急,也有些不解,道:“衛煦雖膽小了些,跟葉娘也算得相配,又是同村離得近,日日得見。”


    陳氏想駁道:他家隻父子二人,沒有支應,哪有許女許給這等無近親孤家的。偏偏自家夫郎沒個四親六眷,最近的親戚鄰院伯公家,兩家還不怎麽親近。


    施老娘白眼翻得上了天,道:“我量量我的良心烏漆黑,你量量你的良心血通紅。我推我孫女兒進火坑,早知幾兩銀子賣掉拉倒。”


    陳氏麵色大變,肚子一陣陣抽痛,額頭滲出點點細汗,阿葉羞急哀怨,倒沒錯過陳氏的臉色,扶著她驚呼:“阿娘!”


    施進也大驚,焦急過來打橫抱起陳氏,飛奔著將她放在床上,慌亂下喊阿豆去村中的赤腳醫生江為禾,阿豆應一聲,掄著兩腿就跑出了家,阿葉看家中隻有涼水,去灶間煽爐燒滾水。


    施老娘身邊呼啦一下走得幹淨,心裏擔心陳氏肚中的孫兒,又拉不下老臉,一把火燜在心裏透不出來,想著自己要強一輩子,卻也沒掙出什麽好滋味,將心一橫,也不理陳氏施進,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院子中,看著殘陽映著半邊天,一點一點往西山墜下去。


    阿萁從江家回來,今日她又學了一篇字,跟著江娘子調了一味香,雖然江石可厭,又拿話擠兌她,好在她也不曾落了下風,反詐了江石手裏的吃食。


    想著江石不甘不願甘草杏肉條輸與她吃,阿萁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走到半道,才一拍腦門,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江阿兄精怪,又跟江伯父學得博賭,怕是逗弄自己,哪裏是真的輸給了自己。


    她想得明白了,有些憤憤不平,將江石一通怨怪,偏偏那些笑意似在眼裏生了根,發芽長葉,幾乎開出花來。


    她高高興興到了家門口,家中寂寂無聲,詫異間看到施老娘獨自一個坐在那,鬢邊一小片花白的發,對著滿天夕陽不知在想些什麽。阿萁心裏一緊,蹲在施老娘身邊,抬起頭輕聲問道:“嬢嬢,怎麽了?”


    施老娘嫌棄地看她一眼,驅趕道:“去,看你娘親去。”


    阿萁看施老娘這模樣,本就心裏發慌,又聽施老娘叫她去看陳氏,以為陳氏出了事,拔腿就往屋子裏跑,進屋看陳氏半躺在床上,施進伴在一邊,撲過來問道:“阿娘這是怎麽了?”


    陳氏剛才不過過於激動,腹中抽痛,躺了半會緩和過來,看一家人為自己奔忙,很是內疚,笑道:“萁娘不怕,阿娘沒事呢,不過先才略有些不適,眼下甚事都沒有。”


    施進道:“阿爹讓阿豆去喊江醫師了,料想無事。”


    阿萁仔細看陳氏麵色,雖有些青白,卻不見晦暗,兩眼清明,沒有異樣,一時阿葉燒好水,送了一盞滾水來,吹了吹,熱熱得喂了陳氏幾口。


    陳氏熱水下肚,唇色都跟著活泛過來。


    阿萁聽她說話也沒有半點勉強,遂放下心來。拉過阿葉問了幾句,阿葉素來不會瞞她,支吾將事說了。


    阿萁怔了怔,悄悄退出來,回到院中看施老娘仍舊獨自坐著,心中莫明跟著酸澀,過去伏在施老娘膝頭。


    “去去去,別纏著我,我懶怠看到你們,一個一個都是討債鬼。”


    阿萁動也不動,隻將臉緊貼著施老娘的腿,上了歲數的人,好似隻剩得一身枯硬的骨頭一層鬆老的皮,硌得阿萁臉頰生生地疼。


    施老娘拿手打了阿萁幾下,見趕不走她,歎了口氣,隻好由她趴在那,半晌指著西邊道:“老了,你嬢嬢就跟這日頭一樣,也沒多少時候了。”


    阿萁鼻子一酸,心痛難忍,眼淚兜也兜不住,將施老娘的膝頭打濕了一大片。施老娘動動腿,撇嘴道:“哭什麽,還沒死呢,牛頭馬麵聽你哭得慘,當我沒了氣,晚間便來勾魂。”


    阿萁忙抬起頭,拿手胡亂抹著眼淚,結果越抹越多,施老娘更加嫌她醃臢,從懷裏摸出一方手帕,粗糙幹瘦的手沒輕沒重地擦拭著阿萁哭出的眼淚鼻涕,抱怨道:“這髒得沒處下手的小娘子,將來怎生好。”


    阿萁抽了抽鼻子,恍然記起:自己跟阿豆一般大的時候,鬧脾氣哭泣,施老娘也是滿口抱怨,扯著她的手臂,粗重地幫她擦淚,擦得她臉上生疼,那雙手,似沒現在這麽幹枯。她滿心傷感,重又趴回施老娘的膝頭。


    施老娘遲疑一會,將手放到她頭上,看看天,新一年又翻去一日,留不住。


    第57章 自擇棲木


    阿豆個不高腿不長,跑得卻快,來去有如一道風,一路上邊跑邊擰著眉頭,想著自己惹人厭的阿弟要沒了,少了添堵,有些高興,再想想,又開始害怕起來,腳上反加快了幾分。


    她年小,又怕,學話就學得有些不清不楚,找到赤腳醫師江為禾,直嚷自己阿娘肚子痛,阿弟要沒了。


    江為禾嚇了一大跳,忙去取醫箱,他是承他爹江白術的手藝,江白術醫術不過平平,傳到他這更是稀疏。江白術是個有心人,想著施二早去,施老娘婦道人家拉扯著一根獨苗成人,好不容易娶妻生子,獨條藤上隻開了三朵花,就盼著陳氏這一胎結個瓜出來,若是出事,施家知如何心痛。


    施二生前和他有幾分交情,為人也大方,還曾助過他家銀錢,如今身去,哪忍他斷了香火。因此江白術替了兒子,自己親自去了施家一趟。


    阿豆領著江白術進了院門,江白術看施老娘阿萁祖孫坐那,心下就有些奇怪。施老娘從椅子上起身,抹去臉上的那點悲涼,招呼道:“有勞老哥哥走這一遭。”


    江白術便問:“弟婦,你家兒媳眼下如何?”


    阿萁搶著道:“伯爺,我阿娘先前說腹中痛,正歇在床上,問她答沒甚事,麵色看著也紅潤。但我阿娘有身子,嬢嬢不放心,隻好勞煩伯爺費心勞力。”


    江白術先鬆口氣,道:“應當的,應當的。”聽她口齒清楚,說話伶俐,微笑,“弟婦,你家孫女兒生得跟她爺爺仿佛。”


    “呸。”施老娘啐一口,“她一個小娘子,生得跟她瓜蔞似得爺爺,那還了得?怕要老養我跟前。”


    阿萁笑著扶她胳膊:“不用嬢嬢養我,我養嬢嬢。”


    施老娘翻翻白眼,橫她一眼,放低聲:“別當你賣乖,我便不曉你成日在江家做什麽,學了一肚子學問便長了本事。”


    阿萁一愣,吐了吐舌頭,又悄悄瞄一眼施老娘。


    施老娘不耐道:“左右眼下農閑,白學白不學,白得的好,揀來便是自家碗裏的。”


    祖孫三人領了江白術到施進那屋,施老娘在門口住了腳,與江白術道:“老哥哥費心,我去倒碗茶來,隻家裏沒個好茶,老哥哥莫嫌。”


    阿萁料想陳氏沒有大礙,施進阿葉俱在屋裏,腳步一頓,便想跟在施老娘身後。施老娘瞪她,將她一推:“看你娘去,跟我屁股後麵做甚?別個要說我攔你做不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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