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石道:“我收藥材時,有戶人家,拿它問我換了銀錢。”收來時卻沒這等光澤,他在船上無事,就拿刷子細細刷去塵垢,再拿獸皮細細擦拭,才讓這件象牙梳篦重現華光。


    “真好看。”阿萁歎息,她雖不知到底何價,隻看上麵密密的紋飾,便知當時巧匠的用心,牡丹花瓣重重疊疊,其間又藏花蕊,小小的海棠夾在牡丹花間,無一朵重樣。“都可以傳家了。”


    江石見她喜愛,跟著開心,順嘴道:“傳家?是傳還是傳媳?”


    阿萁一時也沒深思,反偏拐到別處去,反問道:“傳媳之物是不是要成雙成對的?”


    她這般憂慮,好似碰到難解之題,抿著紅唇,蹙著長眉,很是為難與不解,江石不覺大笑出聲。阿萁方回過神,暗惱,自己被江石帶著胡說八道了這些許不知羞的話語來,狠狠地瞪了江石一眼,瞪後,自己不由也笑出聲來。


    江石輕道:“萁娘,我除了這把象牙梳篦,還收好些好物,回去我給你細看。”


    阿萁吃了一驚:“你不是收藥材,怎又收起這些首飾來?”


    江石答道:“也是因緣跡會,棲州十家九窮,男懶女勤,田少草肥,水澤之中到處是毒蟲、長蛇,還有好些豬婆龍,幾乎家家戶戶都備有草藥,防蟲止血醒腦,我收了好些藥材,價極賤。好些人家不要銀錢,反要米糧。後有一戶人家,新生了一對兒郎,無有生計,草藥也換不多少米糧,拿了一對耳璫,問我換不換得,我看那耳璫有些精巧,順勢也收了下來。不知怎的,私下傳開,接二連三有人暗暗尋上門來。”


    阿萁立馬警覺,皺眉:“怕是這些首飾來曆不明?”


    江石點頭:“棲州除卻毒物、更多便是賊匪,我先前也怕是賊髒,怕惹出事來,並不十分願意。”他頓了頓。輕咳一聲,“不過……”


    阿萁看他神色古怪,藏藏掩掩的,笑起來:“江阿兄怎也扭捏起來,說一半藏一半的。”


    江石笑道:“我怕你心中膈應。我去棲州時,重金請了一個老郎中,他很有些眼光,偶見一件首飾,道:不似本朝之物。我便尋思著,這些首飾,要麽是古墓之中流出,要麽是前朝流亡的顯貴遺落的財寶。”


    “原是如此。”阿萁將梳篦對著日頭,照了照,昔日繁華盡付流光,也不知它曾插在哪個嬌娘發間。她笑起來,重將它在插在自己發間,一揚眉,道,“我哪有這柴些心思,凡是古物,哪件不曾經曆了生生死死,有緣落於你我之手,珍之惜之便是。”


    江石道:“看來你我真是天生一對,都是見財眼開之人啊。”


    阿萁橫他一眼,收起笑顏,“阿兄在棲州一切可順當?”


    江石也不欺瞞:“我帶了好些人,他們市井閑漢,間中也有亡命之徒,一開始倒也順當。漸漸便引起當地賊匪的惦記,不過,該是我的運道,萁娘,我遇見了付忱。”


    阿萁驚起:“付郎君?他在棲州?”


    江石點頭:“你可記得當初徐明府問罪付家,拿的罪名便是結交匪類。付忱喜愛結交武人,裏頭大都是騙吃蒙喝的繡拳花腿,不過,其間有一人,確實混跡綠林。他無意間丟失了銀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苦無盤纏之跡,得付忱伸手,等他歸返欲報答時,付家已經落難。”


    “其時你我皆在禹京,桃溪那時不是有流言有匪徒尋釁,徐明府還令縣尉在縣中搜捕?並非是流言,那人尋付忱不見,又見付家頹敗,便打聽了來龍去脈,以為是自己連累付家,本欲生事報仇。後又隨付忱到三家村,付忱被你嬢嬢搭救,那人一直緊跟在後……”


    阿萁全身起了一層白毛汗,那時,若是他們兩家對付忱心生惡意,後果不可善了。


    江石又道:“我阿爹接阿泯回家,水上撞著的小船便是那賊人與付忱。”


    阿萁輕彈了一下舌尖:“那付忱算……算……”


    “算是落草為寇,占山為匪了。”江石歎氣,“我不好細問,隻知他與那賊人一道在棲州一水寨中。他們倒頗有道義,劫富不傷貧,除惡不殺善。”


    阿萁道:“那也算得義賊。”


    江石苦笑:“萁娘,棲州之地惡人比善人還要多,付忱已兩手染血,再非那個富家恣意的少年郎。”


    阿萁道:“我要是家中落到這等地步,怕也要雙手染血。”付家遭的是無妄之災,真正的仇人算起來還是當朝太子的嶽家,這仇,太難報了。“阿兄,你與付忱……”


    江石道:“隻在棲州以交。”他不知是可惜還是有感,澀然道,“付忱與我道:佛說回頭是岸,於我,卻是回首茫茫,不見來路。”


    阿萁想起春時,她與江石在桃溪賣菌湯,付忱一身鮮衣,肆意放縱地過來買湯,他的好友時載不得不為他的張揚替他致歉賠禮。


    “時郎君呢?”阿萁問道,“我記得他與付忱情同手足。”


    江石道:“時載的娘親一心想要兒子應舉,付家出事後,她便拿命要脅,不許時載與付忱再有瓜連。”


    阿萁道:“雖是人之常情,到底……”


    江石道:“不說他們,家中可好。”


    阿萁將家中的事一一與江石說了,笑道:“哪裏知道竟與蔣家有交,實是出人意料。”又略有憂愁道,“阿兄,不知怎的,我心中總是不安,烈火烹油,油盡後便是終場。”


    江石不禁心疼,道:“人遠遠慮必有近憂,萁娘沒有沉溺今時所成,反心生憂慮,這才是長計。”


    阿萁道:“我隻怕昏了頭。”


    稚肩提千斤,江石牢牢握住她的手:“萁娘,放寬心,前路再難走,我也會與你一道。”


    阿萁眨了眨眼,將眼角的一點淚意眨了回去,笑道:“好,你可要牽牢我。”


    江石道:“男女授受不清,執了手,就要偕老,許不許終身?”


    阿萁嘻笑著起身,跳下溪石,鬥蓬上的風毛被風輕拂,蒲公英似地飛在她的頰邊,她回頭道:“許不許的,你不知嗎?”


    江石道:“你又不曾親口應下,我怎會知道?”


    阿萁傷心道:“我還以為:我與江阿兄心有靈犀,無須多言呢。”


    江石搖頭:“話雖如此,說了更放心些,你隻說你許不許?”


    阿萁樂不可抑:“許。”


    江石看著她的笑臉,推算著小定之期,頓嫌風不起、天不寒,等得寒風過樹梢,他們便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


    第152章 幾家歡喜


    江石這趟去棲州拉回兩船的藥材,一船香草。香草被他直接帶回了三家村,進了香坊庫房。


    阿萁有些發愁,前一段時日無原材可用,這段時日卻是滿滿一倉庫的香草、香木、香粉。愁得是他們這一帶天潮多雨,哪怕入冬沒了梅雨,還是比別潮濕好些。香坊不管香材還是成香,都極懼潮氣,阿萁不得不拿油布鋪蓋在倉庫裏頭。


    怕潮,也怕火,這麽多的香材堆放一處,一點火星都能釀成大禍。俗話賊有留,火燒沒。施家又請勞力在院中埋了水缸,注滿了水,夜間守值巡邏的健仆護院又增了三人,又嚴令值中不許吃酒。


    江石的另兩船藥材卻留在了桃溪碼頭,暫收在沈家倉庫中。他這趟帶回的藥材量大,單是桃溪哪裏又能吃盡,與沈家相熟的生、熟藥鋪買了一批藥材後,餘的便打算等沈家外出的船歸,再由商販賣去外地。


    誰料,這些藥材皆便家了蔣家。


    蔣家這趟將施萁的底細摸了個透徹,友鄰親朋,無一放過,也知她許給了同村的江家,順勢把江家也給摸了一遍。


    蔣灃大歎可惜,他原想結親樓衛,作罷,又喜愛阿萁能幹,想著要是無有婚配,與蔣采明也挺般配的,雖說兩人結識有些別扭,也算有緣嘛,誰知,竟也許了人家。再看這江石,少年郎君,大有出息啊……


    唉,別家好的小兒女竟都有了歸處。


    不過,蔣灃能屈能伸、能進能退,自己引線在家設宴請宜州香行鋪主與萁娘相識,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事既做了力求周到,遂又補了一張帖子給江石。


    江石輕彈著手中請帖,笑著應下,打發了蔣家送信的小廝。去香坊與阿萁道:“蔣家做事果然周全。”


    阿萁笑著道:“ 我原先深厭蔣采明張狂,見了蔣家主,才知蔣采明這般的不過是個直腸一條底通的燒火棍。”


    江石道:“五根手指各有長短,蔣家若是人人都如蔣家主這般老謀深算,那還得了?”


    阿萁雖不怵去蔣家為客,但有江石一道,更添歡喜。到了宴期,江石與阿萁雙雙上門,蔣家門房奴仆無一慢待。宜州兩家大的香行,一家姓李,一家姓王,這二人早悔得腸子烏青,他兩家原本來一來眼紅線香,便想想將香材的價往上提一提,順勢打壓打壓施家,好叫施家知情識趣,誰知施家看似兩條泥腿,拔出腳來,喲,還踩著金靴呢。


    憫王雖說是個閑散親王,那也是當今天子的種,撚死它們比揩胡子上的虱子還要容易。


    蔣家從中一牽線,李、王兩家忙不顛地應邀上門,哪怕心裏直打嘀咕:施家香坊竟是一個小娘子拋頭露麵,當真是奇也怪哉。不過,與他們何幹,再不講究那也是施家的臉麵,閑事莫多管。


    一場小宴,賓主互抬轎子,好話連篇,蔣鴻裝著若無其事地問起江石營生。


    江石便道:“原想在周遭求買香材,不成想,越走越遠,機緣巧合下香材收買的不多,反到收了好些藥材。”


    蔣鴻見他接話,添上幾分笑意,道:“家中也有幾家生藥鋪,不知小兄弟手上有些什麽藥材?”


    江石道:“藿香、大黃、田七都是尋常藥材,餘的還有好些,我對此道不大通,胡亂收了好些,歸時隻怕血本無歸,後問了郎中都說品相不錯才算放下心來。”


    阿萁在旁笑聽他胡扯。


    蔣鴻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藥鋪之中老參、首烏反倒不缺,一月也賣出了一二根,已是幸事,反倒尋常藥材各劑藥都派用得上,所求極大。一家藥鋪,沒有百年老參大可使得,可這沒有大黃,不如趁早關門。”


    江石揖手:“果是如此,二家主之言如同撥雲見日,倒讓我又放心不少。”


    蔣鴻和蔣灃交換一個眼色,複又問道:“不知小兄弟的藥材可有了主顧。”


    江石老實答道:“賣與桃溪的藥鋪一些,餘的本想賣去禹京羨州等地……”


    蔣鴻叫替江石與阿萁篩酒,道:“小兄弟何以舍近求遠?又虧出去好些水路錢,不知可有幸與小兄弟相談買賣?”


    江石忙道:“二家主客氣,蔣家有幸搭手是我之幸,不過,我也知蔣家的生熟藥鋪在宜州口碑極佳,價平藥好,我萬萬不敢借著有交壞了蔣家的信譽。家主不如先遣鋪中老醫師看看我手中的藥材,品相藥性上不上得台麵,若是使得,再談這樁買賣如何?”


    蔣鴻一撫須,與江石吃了一杯酒:“小兄弟心懷坦蕩,蔣某深恨相見太晚啊。”


    蔣采明蔫在座中,翻翻白眼,不愧是施家那丫頭片子的夫郎,都是一丘之貉,隻沒一個好東西啊。


    王店主微胖,生就討喜臉,這次赴宴先前與施家的那點交惡盡皆雲消霧散去,無事一身輕,王店主有了閑心,笑誇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等到底是老了,你們三個少年人大有出息啊。”


    蔣采明苦巴著臉,道:“羞煞,不提我也罷。還是他們一家人有出息。”


    李店主一愣,他就說這對小兒女眉來眼去,有些不知羞恥,哈哈哈一笑,怕阿萁與江石難為情,也不點破,隻舉杯與江石道:“屆時要討一杯水酒吃吃。”


    阿萁抿了一口酒,覺得自己的臉皮又厚幾分,左右他們不曾指名道姓,水酒什麽的,誰知是指誰。


    蔣家宴,幾家均有所得,兩家香行了卻一樁心事,又與香坊做起賣;阿萁也沒了後顧之憂,不出妖蛾子,宜州與撫陽的兩地香材,盡夠應付得線香供求;江石的藥材算不得甲等,也當得乙等,蔣家供奉的老郎中過來看後將藥材盡吃了去;蔣家……


    蔣家卻是一箭三雕,討好阿萁,得了藥材,宜州幾個富商隱隱尊他為大,若起行會,頭三把椅子蔣家必占去一把。


    阿萁盤算來盤算去,將家才是莊主,通吃四方,她坐在船中與江石笑道:“蔣家主真是老狐狸一隻,偏他又不惹人厭,當真是奇也怪哉。”


    江石笑著打趣:“小二娘也不遑多讓。”


    阿萁理著耳邊亂發,扭頭道:“江阿兄又拿我來打趣?”


    江石盤腿坐在艙中,打開匣子,看著裏頭一張張交銀:“果然財帛最動人心啊。”


    阿萁過來托腮蹲在他身邊:“一匣子銀錢,我也動心呢。”


    江石看著她笑:“你雖動心,這些卻暫不能給你。”


    阿萁搖搖頭,咂舌:“果然啊,世人惟道金銀好啊!”


    江石“啪”得盒上匣子,輕刮一記阿萁的鼻子:“要留著娶你過門呢。”他喜道,“總要置辦聘禮,修修屋宅,小二娘,我們先做鄰居如何?將村後整塊地買下,修個三進宅院,也挖池塘,也砌假山。”


    阿萁一愣,不顧羞意,一擊掌:“好啊,修得精巧些。”話出口,又問,“江阿兄,你不想在別處買屋置宅嗎?”


    江家到底與施家不同,也就這兩年江家在村中才有些名聲,先前幾乎是家家避走,江石從小沒少受人白眼指點,江二一家又借著生恩,扇著翅打著轉,想撲騰到江石身上吸幾口血。雖說故地難離,但江家一家,許對三家村並無多少留戀。


    江石一愣,想想少時光景,再提及胸品的那些戾氣不知不覺都已散去,他柔聲道:“萁娘,如今我很快活,再不在意他人的厭棄與謗言。”他已長大成人,他已頂天立地,他能為人擋得風霜,也能為己抵得風沙。“三家村,很不錯,依山傍水,焉知不是桃源。”


    阿萁捂著自己的雙頰,看著江石的眉眼,聽著他的話語,看他的眉眼如星如劍,聽他的話語如茶如酒,整個人都有些癡了。


    他們生於斯,長於斯,此地有種種不足,然,他們能將此地變成心許之地。


    江石將阿萁送回施家,這才自行返家,小細娘送去香坊看院,江娘子嫌家中冷清,江大便又托人拿了一隻幼犬,因是公犬,江泯取名十八郎,圓頭扁肚短腿,也不知江娘子怎生喂得,十八郎圓扁的肚子幾要拖到地上,在院中來去奔跑,倒似在那翻滾一般。


    江娘子略有些憂愁,看江石回來,展顏笑道:“可算回來,從棲州回來也是一日也不得閑,少年人腳健便誤了養補,還是要多多歇息。”


    江石將匣子遞給江娘子,道:“阿娘,這是兩船藥材的所得,我度摸這是長久行記。施伯嬢挑的吉日在十二十八,已近年底,還煩娘親操持。”


    江娘子笑起來:“婚嫁瑣事,不用你們來操心。”她打開匣子,愣了愣,“這麽多……”


    江石道:“娘親幾時和阿爹去將村後邊這塊地都買下,要是一邊的山包可賣,不如也買下來,我們另起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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