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閑聊間,見李慶成過來,忙一起鞠躬。


    “辛苦你了。”李慶成笑道。


    孫岩笑道:“殿下若真客氣可折殺為臣了。”


    李慶成莞爾道:“你歲末想必忙得很,平日裏也不需太勤走動,若有事,我自會派人去知會。”


    孫岩道:“殿下覺得許誠其人如何?他是臣的族弟,乃是六叔庶出,平時為人機靈,今若有幸投了殿下的眼緣,著他將名兒改改……”


    李慶成欣然道:“可以,不須避諱了,令他每日往來兩府,你若忙便不用親自過來。”


    孫岩點頭,知道李慶成再無吩咐,遂告退離去。


    直至此時,李慶成方真正地舒了口氣,唐鴻仍帶著士兵們收拾東西,帶進城的唯二十五人,散在宅中,倒也頗為熱鬧。


    李慶成穿過宅院,掃了一眼,分派下宅院,西側還有間書房。


    唐鴻手下最先動手收拾了西院,打掃齊整,李慶成當仁不讓坐了,取過中午看的那書,隨手翻了翻,打了個嗬欠。


    張慕與方青餘分列左右。


    李慶成要把西川局勢先調查清楚,才能采取行動,遂從孫岩處得了不少書。《西川政略》,《汀城縣誌》等厚厚的一摞。


    “天黑了。”方青餘道:“仔細傷了眼,我讀給你聽罷。”


    張慕漠然看著書卷,遂摸出折子晃亮,前去點燈。


    “免了。”李慶成拒絕了方青餘的好意,並在明亮燈光下思索,眉毛微微擰了起來,弧度很好看。


    方青餘看了一會,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今天得了點東西。”


    李慶成:“這是什麽?”


    方青餘:“孫家的賄賂。”


    張慕點到架上的一盞燈,動作微一頓。


    李慶成隨手拆封,抽出內裏薄紙看了眼,兩張五百兩通兌的銀票,抬頭時與方青餘對視,眼裏蘊著笑意。


    李慶成:“孫岩何時塞給你的?還說了什麽?”


    方青餘:“搬家過來那會兒。”


    李慶成剛一落腳,孫岩就開始以銀彈賄賂了,私賄隨從一直是大忌,尤其對李慶成這等人來說,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賄賂太子侍衛有何居心?況且李慶成本就缺乏安全感,身邊不過寥寥數人,孫岩還想以銀錢收買,說不得令他心內忿忿。


    “知道了,賞你了。”李慶成把信封扔回去。


    方青餘哂道:“孫岩這麽大手筆,多半不止我一個人有。”


    李慶成勾了勾手指,示意方青餘過來,方青餘躬身,李慶成道:“再湊過來點,看著我。”


    李慶成仰頭,方青餘一手撐著案幾低頭,二人幾乎鼻尖相觸,彼此唇角呼出的溫暖氣息輕佻而風流,方青餘注視李慶成雙眼,喃喃道:“我這麽忠心,再賞我點什麽?”


    李慶成專注地盯著方青餘的俊臉:“賞你這個。”


    張慕回過頭,恰值李慶成撈起墨硯,對著方青餘一拍,把他拍了滿頭墨水。


    “滾出去洗臉。”李慶成斥道。


    方青餘朗聲長笑,抹了把臉出門去,恰與進門的唐鴻錯身而過。


    唐鴻瞥了一眼方青餘,不知這倒黴鬼何事又觸了李慶成黴頭,站在廳內,拿眼端詳李慶成臉色。


    李慶成:“都收拾好了?”


    唐鴻點頭:“鷹也帶過來了,就在廂房。”


    李慶成:“少什麽了沒有?”


    唐鴻搖頭:“家當都在。”


    李慶成:“那多出來的呢?”


    唐鴻道:“單子不在我手上,孫岩還送來了些物事……”


    李慶成打斷道:“不是說吃的用的。”


    唐鴻一臉茫然,李慶成道:“再問你一次,多出來的東西。”


    唐鴻蹙眉不解,李慶成眯起眼,緩緩道:“比方說銀票什麽的,見著剛才被砸得滿頭墨水的那家夥了麽?”


    唐鴻一怔,繼而馬上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垂頭上前,恭恭敬敬擺在桌上。


    “我……我給忘了,方才孫岩塞給我的。”唐鴻吱嚅道:“我收賄了,你罰我罷。”


    李慶成冷冷道:“多少銀兩?”


    唐鴻答:“不知,還沒拆……”


    李慶成沉思片刻,唐鴻多半是收了賄來不及拆看,也未及思索便忙著幹活,倒不像作偽的模樣,道:“取回去罷,賞你的。”


    唐鴻咽了下唾沫,知道這事揭過了,眼望張慕,見張慕點完燈,垂手站於一旁,心想多半又是啞巴告狀。


    李慶成繼續看書,似乎在等什麽,及至方青餘洗了把臉回來,沒事人般站定,又過半時辰,李慶成微有點躁,把書朝案上一摔。


    “唐鴻。”李慶成冷冷道:“把你的兵都叫著,到院裏集合。”


    唐鴻不知其意,出外糾集了兵,二十五人立於院內。


    李慶成坐在書房裏,沉聲道:“都有誰收了孫家的賄,站出來。”


    院內肅靜,李慶成道:“再問一聲,收了賄的站出來,否則被我查到,不用再跟著我了,自尋出路去罷。”


    片刻後有人走出一步,繼而帶著七八個人站了出來。


    李慶成道:“李斛,你收了多少?”


    帶頭那人從懷中掏出銀兩,低聲道:“回稟殿下,小的收了二十兩銀。還有這些,是唐將軍昨日發的軍餉。”


    李慶成道:“軍餉不算,每人二十兩?孫岩倒也豪闊。”


    站出來的兵士紛紛掏出銀子,交給李斛,李斛解下皮盔兜了,捧著過來。


    李慶成仍記得名字,挨個點了那數人的名:“李斛你是頭兒,把他們領到東廂去,每人五下軍鞭。銀子拿回去,賞你們了。”


    李斛躬身退出,李慶成又道:“記得誰賞你們的?”


    數兵士齊聲道:“殿下。”


    李慶成道:“很好。”


    是時馬上又有人探手入懷,李慶成冷冷道:“晚了,唐鴻去搜身,不可放過一個。”


    唐鴻上前去依次搜身,搜到多餘銀兩便劈頭給兵士一耳光,把人揍倒在地,不片刻搜畢,二十五人竟是全收了孫岩的賄。


    李慶成問:“給你們銀錢那人,都說了什麽?”


    “回……回稟殿下。”一兵士跪在庭外,磕頭,以額杵地:“孫家人並沒有說甚麽。”


    李慶成點了點頭,閉上雙眼,複又睜開,懶懶道:“今日起,都走罷,不用跟著我了。”


    兵士猛然睜眼,眾人慘呼道:“殿下,這讓我們上哪裏去?”


    李慶成置之不理,低頭看書。


    房內房外靜了下來,無人知李慶成在想什麽,兵士們隻跪著都不走,唐鴻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去趕人。


    李慶成又翻了一會書,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問:“剛剛都搜遍了麽?”


    唐鴻不知李慶成之意,答:“搜……搜遍了。二十五人,除卻李斛帶的九人……”


    李慶成撓了撓脖頸,懶懶道:“隻怕沒有全搜遍吧。”


    唐鴻一臉茫然,李慶成又道:“家裏就這點人麽?還有誰?”


    書房內一片死寂,張慕終於明白了。


    張慕探手入懷,摸出一疊純金打造的鷹羽,左手微微發抖,上前把鷹羽放在案上。


    “啊。”李慶成輕輕道,伸手掌一抹,金羽攤成扇形,熠熠生輝。


    張慕單膝跪下,注視著李慶成的靴子。


    張慕說:“慕哥不懂,你教我,以後就懂了。”


    李慶成意興索然,吩咐道:“不趕你走,起來罷。”


    張慕這次不再違拗了,說起來就起來。


    李慶成麵無表情道:“賞你了。”繼而按著金羽嘩啦一下,推到案沿。


    張慕看了一眼,緩緩搖頭,李慶成喝道:“收著!”


    張慕一怔,繼而躬身收了。


    “都到西院去,每人二十鞭,以後照舊。”李慶成道:“都給記得了,沒有下一次。”


    兵士們如釋重負,謝恩離去,張慕站了一會,回過神來,也朝西院去了,唐鴻再望向李慶成的目光裏充滿了難言的神色。


    李慶成哂道:“我很可怕是不?”說著隨手翻書。


    “不。”方青餘笑道:“你很聰明,又得了麵子,又得了裏子。孫岩還落得個兩頭不是人。太也淒涼。”


    李慶成莞爾道:“唐鴻,你若不從今日起禁了軍中此風,不定哪天夜裏,你喝的酒裏就有迷藥,睡的枕內就有見血封喉的毒針,外敵易禦,內賊難防。這天底下,沒有打不通的關卡,區別隻在於遞來的銀錢,夠不夠買到你的忠心。”


    唐鴻道:“但張慕他的忠心……”


    李慶成道:“他不會叛我,禮也是私誼,這層我心裏明白,但他收得禮,其餘人收不得,豈不有失偏頗?這頓鞭子,就算他被孫岩連累的罷。”


    夜間,宅內較之楓城住所已好了太多,李慶成自葭城醒來,輾轉奔波這半年間,終於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張慕依舊是抱著被子進來,於外間屏風後鋪了床躺下。


    李慶成正要睡著,張慕忽然一動,手肘碰到屏風,李慶成便醒了。


    少頃昏昏沉沉睡去,又一聲輕響,李慶成蹙眉睜眼,睡意全消。


    數息後,張慕又動了動。


    李慶成起身道:“你做什麽?睡不安穩就換個房去。”


    張慕踉蹌坐起,糾結背後滿是皮開肉綻的鞭痕,李慶成明白了,張慕背上鞭傷沉痛,醒時雖能忍住,入睡後卻被疼得在夢中不自覺地抽搐。


    “我……”


    “你趴著睡。”李慶成道。


    張慕點了點頭,卻不躺下,李慶成身著單衣入內,張慕方趴在榻上。


    片刻後李慶成又轉了出來,說:“你生我氣不?”


    張慕忙起身,卻被李慶成按住。


    “不。”張慕生硬地說。


    李慶成手指觸上張慕背脊,二十鞭抽下去,抽得皮肉翻出,雖上了藥粉,卻依舊泛紅。


    李慶成把被褥朝下拉,露出張慕健腰,張慕又不自然地動了動。


    “你去睡。”張慕忽然道。


    李慶成道:“我看看你的傷。”說著把被褥朝下褪時,發現張慕竟是未著片縷,男人身軀健壯,袒著大腿。


    李慶成臉上微紅,觸到張慕腰間時有種異樣的情感,旋將被褥拉開,鑽進張慕被窩裏。


    “你……你……”張慕手足無措。


    “我我我。”李慶成笑了起來:“你躺著,我想和你說說話兒,我榻上冷。”


    張慕道:“我生火盆。”


    李慶成道:“不了,你榻上暖和。”


    張慕道:“你睡裏頭。”


    李慶成:“我睡外頭就行了。”


    張慕堅持道:“你睡裏麵。”


    “真囉嗦,你不是啞巴麽?該吭聲的時候不吭聲,這會兒怎這麽多話?”李慶成先前睡到一半被驚醒,此刻下床時的燥熱未消,出了點汗,又小心睡到裏榻挨屏風那處。


    李慶成躺著,張慕趴著。


    李慶成側過頭,與張慕對視,忽然就明白為什麽張慕堅持讓他睡裏麵了。


    因為張慕趴著時,帶著燙痕的側臉恰好貼著枕頭,李慶成看不見。


    “說什麽。”張慕漠然問。


    李慶成道:“沒……沒想說什麽,我怎也口拙了。”他轉過身,注視張慕的唇,說:“慕哥,你抱我一會兒罷。那天從楓山下來,都多久沒抱過我了,我心裏不踏實。”


    張慕沉默了許久,而後道:“我不敢抱你。”


    李慶成沒有作聲。


    片刻後張慕側過身,將被褥給李慶成掖好,抬起一臂讓他枕著。


    “嗯……”李慶成閉上雙眼,嘴角微翹:“就是這樣。”


    張慕籲了口滾燙的氣,小心翼翼,將身著單衣短褲的李慶成摟在懷裏。


    “慕哥。”李慶成喃喃道:“我累得很,前頭的路就像一團霧。”


    張慕沒有回答,把李慶成又摟緊了些,兩人緊緊抵在一起。


    李慶成閉著眼,低聲道:“孫家、西川參知、州吏……得怎麽整?該拉攏誰都不知道,情報有限得很……”


    李慶成說著說著便睡了。


    夜半,張慕輕手輕腳起身,於椅上隨手一扯,扯來一襲寬布,隨手圍在腰間,跪在案前提筆蘸墨,寫了封信,再閃身出門。


    雪已停,冬夜裏,池畔結了一層冰。


    “唐鴻。”張慕穿過回廊,聲音響起。


    唐鴻驚醒,披了外袍出來,見張慕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趿著木屐,腰間圍著一襲寬布,赤著上身站在門外。


    張慕:“派個人,去葭城跑一趟。”


    唐鴻茫然接過信:“找誰?”


    張慕:“上頭有名字,四更出城,辛苦你了。”


    唐鴻聽到這句,仿佛不認識地打量張慕,張慕神色釋然,唐鴻道:“得了什麽好消息?”


    張慕擺手,轉身離去,唐鴻打著嗬欠前去交付手下。


    木屐聲響低沉,張慕乃是內家功法高手,行走時步伐聲被刻意壓住,並不響亮。然而回到主房外時,卻見方青餘身穿寬袍,袍袂飄飄,反手攏上房門出來。


    張慕停步。


    方青餘離開之處正是李慶成的房間,出房時衣領散亂,臉色緋紅。


    “你……”張慕五指作鷹鉤,全身肌肉蓄勁,似乎想把方青餘立斃掌下。


    “噓。”方青餘眼中蘊著笑意,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別給吵醒了。”說畢好整似遐離去。


    張慕轉身進房,見李慶成被子半蓋半搭,睡得甚熟,短短片刻間料想方青餘也做不出什麽來,多半隻是進來替他蓋被子,便不再多想,輕輕翻上榻時,李慶成又呼吸粗重了些。


    李慶成翻了個身,張慕便定定看著,隻見熟睡太子唇色泛紅,呼吸急促,一見便知睡夢中被吻過。隻是日間疲憊,卻不就醒。


    張慕幾次欲起身,想過對房去揍方青餘一頓,卻又怕驚醒了李慶成,正轉念間輾轉,李慶成卻側過身,靠著張慕,輕輕喘息,低低說了句什麽,抬手便抱著張慕。


    張慕睜著眼,刹那臉紅到脖頸,李慶成整個人纏了過來。


    張慕低頭要讓李慶成端正,不料李慶成溫暖的唇卻挨了上來。


    那一下張慕便全身僵了,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李慶成出氣溫暖,半睡半醒間問了句:“慕哥?”


    張慕忙把李慶成扳開些許,讓他枕著自己手臂,含糊應聲。


    “慕哥……”李慶成聲音小了些,伏在張慕身前,蹭了蹭他的脖頸,張慕身上的氣味溫暖好聞,李慶成恨不得更緊地摟住他,張慕心內狂跳,麵紅耳赤,過得片刻,李慶成方再次安靜下來。


    又過一會,張慕不自然地屈膝頂起被褥,抓著先前圍於腰際的麻布,隨手胡亂抹了抹。


    方才李慶成一陣廝磨,竟是夢中情酣,更引得張慕也難耐了起來。


    張慕疲憊地虛出了口氣,把麻布團成一團,輕輕放在榻下,呆呆看著天花板出神,懷中李慶成蜷著,枕在張慕肩前,緊抱著他的腰,看那模樣,似是一輩子不放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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