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謝之餘,周妙又有些擔憂:“姐姐不叫我去說,卻自己去,不怕皇上不高興?”


    夏雲姒銜笑搖頭:“我不是專為此事去的,隻是提起我們住在淑芳宮,皇上便主動開了口,讓我們遷宮。”


    “啊?”周妙愕然,“那豈不是說明……”她咋舌,“宮中關於淑芳宮的傳言,皇上也是知道的?”


    夏雲姒黛眉微挑:“是,皇上自是知道的。”


    宮中的許多事,他大概都是知道的。


    坐視不理,不過是無心去管、又或在新歡舊愛之間不想取舍而已。


    譬如現下便是如此,他雖知淑芳宮是個怎樣的地方、也顧念著與佳惠皇後的情分,但終究沒有說昭妃什麽不好。


    當日晚上,皇帝翻的便是周妙的牌子。按著這回大選冊封的順序來看,唐寶林之後也確該是她。


    往後的大半個月裏,有昭妃費心操持著,皇帝就是再對後宮不上心,也將此番新選的幾人都見完了。


    七人之中便隻剩夏雲姒與一位淑女衛氏不曾侍寢,衛氏是因為年紀尚輕,夏雲姒則是每隔五六日都往紫宸殿走一趟,有心經營著與皇帝一分分熟絡起來,私下裏又開始與兒時一樣,喚他作姐夫。


    這一聲姐夫,讓皇帝一時沒有動傳她侍寢的念頭。


    這是她想要的。


    她倒也非不想侍寢,若真不想便也不會走這一條路了。


    她隻是看得明白,大選入宮的嬪妃,個個皆是入宮、侍寢、得寵,哪個也沒什麽新奇,哪個在皇帝眼裏也沒有多重的分量。她先與皇帝維持住往日這不鹹不淡的情分,先相處再交心、交心後再進那最後一步,或許反能情誼更深。


    不過這樣的打算落在旁人眼裏,自就成了另一番光景。


    新宮嬪中唐蘭芝與周妙平分秋色。七月末時,昭妃所看重的唐蘭芝晉了一品,至從五品美人,越過了夏雲姒;周妙也晉了一品,和夏雲姒同為才人。


    宮中有些話一下子就不好聽了。


    在她們得封的次日,眾人照例去向昭妃問安,告退出來之時,有女子的語聲尖銳入耳:“衛淑女是年紀尚小,不得侍寢也不稀奇,她可不同。我若是她,便找個地縫鑽進去!”


    夏雲姒走在回慶玉宮的宮道上,單聽這聲音也知說話之人與她頗有一段距離,這樣揚音說來,顯是故意刺她。


    但她腳下未停,隻淡問鶯時:“什麽人?”


    鶯時略微轉頭看了眼,壓聲道:“是胡才人,三年前大選進的宮,上趕著巴結昭妃,如今也不過是個才人,也不知哪來的臉譏諷您。”


    她語中多有不忿,夏雲姒淺笑,攥一攥她的手:“莫跟她計較。”


    接著卻聽那邊的聲音更高了幾分:“入宮這些日子,去紫宸殿獻殷勤不知多少回了,皇上偏生就不召她,你們說可不可笑?”


    夏雲姒發出一聲輕笑,然而笑音未落,那邊語聲一厲:“你幹什麽你!”


    她腳下依舊未停,身後的燕時下意識地往後看了眼,下一瞬,夏雲姒聽到她語聲微顫:“娘子,周才人……”


    夏雲姒眉心一跳。


    前頭恰就是宮道轉彎處了,宮中大多數道路都規規整整,一轉過去,從旁的角度便看不見人。


    她就在牆後停住腳往那邊掃了眼,果見周妙在那邊與胡氏爭執不下。隻是胡才人有心提著聲讓眾人看熱鬧,周妙卻不願將事情鬧得更加難看,她站在此處便隻能看到胡氏對周妙推推搡搡,刻薄地諷她:“你在這裏充什麽好人!與她這般親近,不怕自己也招聖上厭煩!”


    “鶯時。”夏雲姒皺皺眉頭,“你去一趟,就說我這裏有新製的點心,請周才人來一起嚐嚐。”


    鶯時一福身,當即疾步去了。夏雲姒靜靜看著,鶯時走到兩人麵前一福,不卑不亢地說了幾句,便伸手一引,將周妙朝這邊請來。


    這些時日她和周妙走動不少,周妙性子直爽,和她熟絡起來便愈發的有什麽說什麽。


    跟著鶯時轉過來時,周妙都還鐵青張臉,一看見她便道:“姐姐攔我做什麽!她是才人、姐姐也是才人,我亦剛封了才人,憑什麽由著她說!”


    “不急。”夏雲姒笑笑,“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二人便繼續朝慶玉宮走去,一路上周妙都沒再說一句話。等進朝露軒內室一並落了座,夏雲姒定睛看看她,她分明是還在生氣。


    “何必這樣生氣?”夏雲姒打趣,周妙銀牙一咬:“姐姐聽她那都是什麽話!”說著清冷一哼,“好歹也是天子宮嬪,說話那般刻薄難聽,沒的丟了天家的顏麵。”


    “好了好了。”夏雲姒輕輕搖頭,正好鶯時燕時一並上了茶來,她淺啜一口,又道,“你說,這後宮是好地方不是?”


    周妙淺怔,不明就裏地看看她:“為何這樣問?”


    夏雲姒的笑容濃豔起來:“許多人都不喜歡後宮,我倒覺得,這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了。”


    周妙愈發不解,夏雲姒頓了頓,曼聲續言:“這裏的人足夠多,而且什麽樣的人都有。不論你是想立威、還是想找人襯托你,都很容易尋到合適的人來助你成事,可不是個好地方麽?”


    “可胡才人剛才……”周妙說到一半反應過來,“姐姐有法子治她?”


    夏雲姒點點頭:“所以你大可不必為我去爭這一時之氣。”


    “還是姐姐厲害些!”周妙笑起來,“可需要我做什麽?”


    夏雲姒想想:“倒也不用。隻是你正得寵,麵聖的機會想來不會少,皇上若跟你問起我,你別多說什麽,隻說我近來關著門誰也不肯見便是。”


    周妙斟酌片刻,若有所思地點頭應下來,也不再追問她要做什麽,笑嘻嘻地托腮:“那我隻等著看好戲了!”


    而後的半個月,夏雲姒不再往紫宸殿走動,晨省也常會尋些身體不適之類的由頭告假不去。


    八月初十,許昭儀的病好了,還專門差人來問了一趟,她同樣緊閉屋門沒有去見,隻讓鶯時去回了幾句話。


    又過幾日,便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節在宮中民間都素來是樁大事,民間講究個闔家團圓,宮中雖然許多人麵和心不和,這日也依舊要一齊在宮宴上熱鬧一番。


    夏雲姒專門讓人在中秋前趕製了一身寶藍色的廣袖對襟襦裙給她,明亮妖嬈的顏色雖與後宮那一片溫婉賢淑的打扮格格不入,卻最是襯她。


    宮宴設在太液池上的臨仙殿裏,她有心壓著時間,頗是晚了一會兒才到。撐著小舟過去,走進殿中,便見大半嬪妃都已在把酒言歡。


    皇帝也已到了,坐在禦座上,正與兩位尚未出嫁的皇妹說笑。前不久剛晉了美人的唐蘭芝坐在一旁侍奉著,隻是不知是皇帝召的她,還是她自己尋機去的。


    夏雲姒目不斜視,徑直走上前,垂眸下拜:“皇上聖安。”


    皇帝下意識地看向她,滿殿嬪妃也都看向她。


    第5章 昭儀


    短暫的各懷心思中,皇帝笑了笑:“免禮了。”


    夏雲姒拎裙起身,退向自己的席位,座次離禦案不遠的許昭儀抿笑開口:“終於得見了夏才人。”


    夏雲姒定住腳朝她福身,皇帝的目光在她們之間一蕩,也笑:“你們同住一宮,怎的倒沒見過?”


    許昭儀垂眸:“皇上讓她遷到慶玉宮時臣妾還病著,病愈後想著人請她來坐坐,她卻閉門不見,也不知是怎麽了。”


    皇帝略微一怔,再度看向夏雲姒:“這麽說來,朕也有大半個月不見你往紫宸殿來了,怎麽回事?”


    夏雲姒抿唇,顯得有些局促,美眸快速地劃了眼許昭儀,再度朝皇帝拜了下去:“皇上恕罪。並非臣妾不肯去紫宸殿,隻是宮裏有些話……委實難聽。”


    皇帝麵色微沉,樊應德察言觀色,忙示意殿中歌舞都停了。


    舞姬們忙不迭地退下去,賀玄時睇著夏雲姒:“什麽話?你說來聽聽。”


    她貝齒緊一咬薄唇:“臣妾說不出口。”


    然不及皇帝多問,許昭儀“哦”了一聲:“若是為這個,臣妾倒知道是怎樣的話了。”


    夏雲姒霍然抬頭,緊盯向許昭儀,眼底泛出的緋紅中滲著委屈:“昭儀娘娘別說。”


    皇帝仿若未聞,睃了眼許昭儀:“你說。”


    許昭儀溫婉而笑,如同閑話家常般神態輕鬆:“聽聞似是……胡才人?那日晨省後在錦華宮外的宮道上大聲譏諷夏才人擅自去紫宸殿‘獻殷勤’卻又遲遲不得召幸。臣妾聽說時便想夏才人麵子薄,怕是難免心裏要過不去,隻是那時還病著,也為顧上去寬慰她一二。後來病養好了,倒將這事渾忘了,皇上恕罪。”


    皇帝眉心微鎖,淡泊的視線轉向夏雲姒:“有這事?”


    夏雲姒忿忿然望著許昭儀:“臣妾已然不知該如何自處了,昭儀娘娘何苦再說一次……”


    “許昭儀是為你好。”皇帝冷聲,隻是這冷意顯不是衝著夏雲姒去的。


    他目光微轉,在那抹冷意觸到不遠處的刹那,胡才人麵無血色地自座位上彈起,又張惶下拜:“皇上恕罪!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淡淡地看著她,不予置評也不追問。胡才人隻撐了一息就撐不住了,磕磕巴巴地自己辯駁起來:“臣妾隻是覺得……隻是覺得宮規不許新宮嬪擅自覲見,夏才人之舉實在有違宮規,所以臣妾……”


    許昭儀雲淡風輕地打斷她的辯解:“可若依著宮規,胡才人合該回了昭妃娘娘,請昭妃娘娘處置才是,怎的偏在宮道上大肆譏諷?”


    胡才人聲音輒止,跪在禦案前不遠處的夏雲姒看不到她,抬眸卻看見昭妃輕揉太陽穴的模樣。


    自己麾下的人惹出這樣被皇上當眾問責的事,昭妃自然也是頭疼的。隻是昭妃看起來並不欲為胡才人說一句話,倒比夏雲姒預想中更沉得住氣。


    皇帝清冷地緩了口氣,倚向靠背,向樊應德遞了個眼色:“扶夏才人起來。”


    樊應德躬身,當即上前去扶夏雲姒。夏雲姒不待他扶,謙遜地輕聲謝一句恩,便徑自站了起來。


    皇帝一指她:“你們可有人不知道,她是佳惠皇後最為親近的本家妹妹!”


    陡然轉厲的末幾個字驚得滿殿嬪妃皆離席下拜,又無一人敢貿然開口。夏雲姒獨自立在其中,靜了一靜才穩穩深福:“皇上息怒。”


    “宮規不許新宮嬪擅自覲見,是為免有人為爭寵手段百出,攪擾朕料理政務。”他的目光淩淩地劃著殿中的每一個人,“但她早在佳惠皇後在世時便時常進宮,與朕也早已相識,這是你們都知道的,又何故拿那些虛禮亂嚼舌根!”


    賀玄時生得清雋英俊,原就九五之尊與生俱來的不怒自威,眼下當真發了怒威嚴自然更盛,滿殿嬪妃宮人都死死低著頭。


    “胡才人!”他一喝,胡才人猛地打了個激靈,匆忙磕頭:“皇、皇上恕罪……”又強作鎮定地再度辯解,“皇上容稟,臣妾……臣妾是想夏才人雖早已進宮麵過聖,但今時身份不同往日,焉知如今不會做出什麽蠱惑聖心之事……”


    說到最後,她自己的聲音先心虛得弱了下去,引得皇帝一聲輕笑:“‘蠱惑聖心’?你倒比朕與佳惠皇後更清楚她的為人?”


    胡才人駭然:“臣妾不是……”


    “你言語有失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帝語中透出厭棄,“樊應德,傳旨下去,胡氏德行有虧且屢教不改。著降為正七品徽娥,禁足三個月,份例且按正八品淑女撥。”


    “皇上……”胡氏驚慌失措地膝行上前想要求情,樊應德卻哪會由著她多惹聖上煩心。一招手,即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宦官上了前來,手腳利索地將胡氏押走。


    “都起來。”皇帝微微抬手,嬪妃們這才敢起身各自入席。殿裏的氛圍一時冷寂至極,倒是昭妃定住心神,又傳了歌舞姬來,眾人得以在歌舞聲中緩和情緒。


    是以一曲未過,這種冷寂便散盡了。


    宮中原也不是會多麽在乎哪個人去留的地方。佳惠皇後亡故之時有百日國喪、有皇帝親寫悼詞,更令整個夏家都盡沐聖恩,可那是獨一份的。


    寵冠六宮的貴妃在去年暴病而亡,宮中就連多少悲色也沒有了,就連今年的大選也未推遲半點,一切正常得就仿佛從未有過那樣一位寵妃。


    連貴妃殞命都不過如此,又有誰會多想一個被降位的胡才人呢?


    沒了她,滿座嬪妃照舊把酒言歡,宮中佳節照舊歌舞升平。


    .


    宮宴一直到亥時三刻才散,皇帝沒翻牌子,獨自回了紫宸殿去,令在旁侍奉了一整晚的唐美人頗有些失落。


    嬪妃們恭送聖駕離開後也各自乘小舟離開臨仙殿,三三兩兩地一道回住處。


    夏雲姒與許昭儀結伴而行,回到慶玉宮,先一並去了許昭儀所住的瑜芳殿。


    二人各自落座,許昭儀屏退宮人,夏雲姒靜等著房門關闔,方頷首道:“今晚有勞昭儀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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