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坐在那裏,當中與夏雲姒還隔著幾丈的距離,夏雲姒竟已能感受到那股逼人的貴氣。


    到底是前朝皇族之後。


    夏雲姒行上前深福:“臣妾慶玉宮朝露軒夏氏,見過順妃娘娘,恭祝娘娘新年昌順。”


    此人正是順妃郭氏,今年二十八歲了,比皇帝與先皇後還要年長兩歲。


    細算出身,她是前朝亡國君的重孫女。大肅一朝素來善待前朝遺孤,是以郭氏一族一直以來的處境雖說不上多麽稱心如意,也很說得過去。


    十幾年前,尚是賢妃的當今太後做主將郭氏選進了賀玄時府中,怎奈兩個人並不投緣,後來賀玄時又結識了夏雲妁,郭氏這麽多年也都不太得寵。


    但也隻是不得寵而已,她並不曾受過什麽委屈,就連皇帝對她亦是敬著的,這一點從她不愛與人打交道皇帝便許她經年累月地住在行宮怡然自得便能看出。


    聽夏雲姒報完名號,順妃想了想,便抿起笑容:“夏宣儀不必多禮。”


    夏雲姒立起身,順妃正靜靜地打量著她:“在行宮之中便想見見宣儀,未曾想一回宮倒懶怠了,日日隻想在寢殿裏歇著,懶於見人,直拖到今日才見著。”


    順妃回宮其實已有七八日了,確是從頭一日便緊閉宮門,誰都懶得見。至於晨省昏定更是見不著她的臉,執掌宮權的昭妃還要尊她一聲姐姐,也不會挑她這個禮。


    夏雲姒款款笑道:“娘娘哪日得空想見臣妾了,著人到朝露軒說一聲便是,臣妾去陪娘娘說話。”


    順妃欣然點頭:“甚好。”


    夏雲姒便沒再多言,又福了一福,就由宮人引到自己席上落座。宮中比她位份高的嬪妃有不少位,她的座次離禦案算不得近,不過眼下已越過了唐美人,在一眾今次進宮的新宮嬪中又是最高了。


    過了小半刻,賓客幾乎都到了,九階之上嬪妃滿座,堪稱一派美景。


    那聲“皇上駕到、昭妃娘娘駕到——”終於被宦官尖細的嗓音送進來時,喧鬧的殿中倏然一靜,階上階下盡離座下拜,山呼萬歲氣勢恢宏,頗具盛世之相。


    夏雲姒微微抬頭,遙見賀玄時一身玄色冠服,在宮人的簇擁下攜昭妃一並進來,心下忽而忿意橫生。


    ——姐姐還在的那幾年,她年年過年都入宮來參宴,每次這樣與皇帝並肩而行的都是姐姐。


    如今,成了昭妃。


    雖然昭妃因為是妃妾身份而略微壓慢了兩步,卻也終究和昔年的姐姐一樣在接受眾人朝拜了。


    她怎麽配。


    屏息切齒,夏雲姒硬生生將這份恨意忍下,冷眼看著那雙繡龍紋的黑靴從麵前行過,接著便是昭妃繡紋華麗的裙擺。


    皇帝在禦座上落座,昭妃坐去了與順妃相對的左首席位。樊應德行至九階前,氣沉丹田宣布開席,眾人便謝恩起身,各自重新入了座。


    觥籌交錯,宴上很快熱鬧起來。宮娥們穿梭在賓客間奉上美酒佳肴,歌舞姬水袖飛揚、腰肢纖細。


    不時有權臣貴戚登上九階來敬酒,夏蓼也來了,夏雲姒忙起身深福:“父親。”


    夏蓼循聲停腳,在天子麵前守著禮拱了拱手:“宣儀娘子。”


    皇帝一哂:“嶽父大人不妨與宣儀去偏殿說說話。”


    這話自是好心,夏雲姒卻笑容一滯。


    賀玄時顯然不知,她與長姐雖是親近,但與夏家旁人的關係都不過爾爾,與父親亦是如此。父女兩個素來沒太多話可說,真去了偏殿大概就是大眼瞪小眼地陷入窘迫。


    可這好心之語不好拒絕。夏雲姒明眸一轉,旋又笑道:“皇上。”她屈膝福了福,“臣妾可否帶寧沅一並去?父親也許久不見外孫了。”


    賀玄時微怔:“是朕疏忽了。”說著偏頭一喚:“寧沅?”


    寧沅正乖乖吃飯,聽到父皇的叫他,便放下筷子跑過去,有模有樣地一揖:“父皇。”


    賀玄時攬一攬他,指指夏蓼與夏雲姒:“這是你外祖父和四姨母,你還認不認得?”


    寧沅看看他們,點點頭:“認得。”


    “他們都想你了。”賀玄時笑容溫柔,“去側殿與他們說說話。”


    寧沅挺開心,又點點頭便跑過來,兩手一邊拉一位長輩,就往側殿的方向去。


    穿過九階下的寬闊大殿,三人一並走進漢白玉池後的側殿。屏退宮人,殿中三人便都算家人,可殿門關上後,還是有一股淺淡的尷尬。


    夏雲姒淡看著父親逗弄外孫,不接口也不插話。等到寧沅跑來跟她玩,就又成了她自顧自地陪寧沅,夏蓼插不上話。


    如此過了半晌,夏蓼終是一喟:“……阿姒!”


    夏雲姒抬眸看他,他的神情難以言述:“進宮這些時日,可還好嗎?”


    夏雲姒抿笑垂眸:“從未這樣好過。”


    她的眼角沁出一縷縷陰狠,沒做掩飾。夏蓼看在眼裏,搖一搖頭:“你原可另行嫁人。”


    夏雲姒一哂:“父親何必想這麽多?皇宮這地方,於我而言如魚得水,我日日都開心得很呢。”


    這話雖是不虛,這般說出來,卻也是因為她實在無心繼續這個話題。


    ——當日她以要為寧沅的日後鋪路為由要求進宮,父親若真有心阻攔早就攔了。如今她已沒了回頭路,這般假惺惺的喟歎有什麽意義?


    “聽聞六妹妹也要出嫁了,我會備份厚禮給她當嫁妝。”她主動示了好,夏蓼微微鬆了口氣,又關切說:“你在宮裏好好的便是,不必操心家裏。”


    夏雲姒想了一想,又說:“我先回席上了,父親可多陪一陪寧沅。”


    夏蓼淺怔,旋即連應了兩聲好。


    夏雲姒微笑著退出側殿,那笑容在側殿殿門關合的瞬間便全然消逝。


    瞧瞧,觀察人心多有趣。


    父親方才對她的關懷哪有半分是真的?說到底全是為了寧沅,所以她讓寧沅留下與他獨處,他便瞬間顧不上她了。


    對她的一切關懷,都不過是擔心她一旦與夏家離心,寧沅便也遲早會與夏家離心吧。


    實在是想太多了。


    她才不會費神與夏家窩裏鬥,更不會費神利用寧沅。


    她進宮,原也並不是為了寧沅而已。


    .


    回到席上不久,外頭就放起了煙花。這煙花斷斷續續要一直放到子時,從宮中到皇城都有,滿京城的百姓都能看著煙花熱鬧一場。


    夏雲姒心下數算著時間,在約莫亥時的時候向鶯時遞了個眼色,鶯時會意,擺一擺手,幾步外的鶯歌便盡量避著人行出了含元殿。


    夏雲姒搭著鶯時的手站起身,行到禦案邊福了福,又繼續前行了兩步。


    “皇上。”她將聲音放得柔而低,引得他下意識地貼過來了些。


    她輕輕道:“滿宮都熱鬧著,臣妾想去姐姐靈前待一會兒,別讓姐姐在天之靈孤單過年。”


    他微微一顫,沉吟片刻:“你到殿外等一等,朕與你同去。”


    夏雲姒抿笑頷首,道了聲好。


    步出殿門間,周遭倏然安靜了一層。夜幕與星辰壓在頭上,燈火輝煌被甩在背後,令人突然覺得縱使如魚得水的日子也有些孤寂。


    這條路終究是她自己在走,她連每一分嬉笑嗔癡都是算計好的,早就將自己與一切真心隔絕了開來。周遭的喧鬧繁華陪伴不了她,被她步步設計的他更陪伴不了她。


    可她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


    因為恰是這喧鬧繁華奪走了那唯一讓她不再孤單的人,奪走了她視為一生幸事的那一束光。


    她要把他們都拖進黑暗裏。


    這樣若有朝一日她墜入阿鼻地獄,便有了這許多惡人陪她同行。


    第16章 解困


    含元殿前的這方天地,大概是最能感受到皇家威儀的一處地方。尤其在夜晚,殿前偌大的廣場上空曠無人,唯有侍衛幾步一個地夜色下林立,如同一尊尊古老的雕像沉默地駐守在這裏。


    夏雲姒在簷下靜等片刻,餘光掃見那抹玄色漸漸離近,便回過頭,盈盈一福:“姐夫。”


    “免了。”他一扶,大步流星地繼續前行。她又看一眼,才注意到他身邊一個宮人也沒有,連樊應德也不在。


    是因為要去看姐姐,覺得一家人過年沒有外人更自在?


    有那麽一瞬,她幾乎要被他的這種深情安排打動了。


    今晚一切的熱鬧都聚在了含元殿中,宮道比平日更安寂了些。夏雲姒跟著他亦步亦趨地走著,偶爾遇上一個兩個宮人,因二人都沒提宮燈,往往要離得很近時才能辨出他是誰,慌忙伏地見禮;也有些眼神不好的直至與他經過都沒全然沒認出他,就那麽走過去了,他也無所謂,仍自己走自己的。


    這樣的情景,總讓夏雲姒心中有些複雜。


    她何嚐不知,但凡拋開男女之事不提,他都還算個好人。政治清明、禮賢下士,待太後太妃們都孝順,宮人們私下裏更都說他待下不錯。這樣一位君主若落在史書裏,應當也是美譽比惡名更多。


    可他偏偏那樣辜負了姐姐。


    這世上心懷天下的人很多,夏雲姒卻不是其中一個。她的心就那麽一丁點兒大,隻能牢牢記得待她好的人,隻能把他們欠她的都清算清楚,顧不上其他。


    兩個人各自靜默了一路,她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麽,但大約該是些與姐姐間的美好過往吧。


    斷斷續續竄上去的煙花不時地在天穹上綻放,轉瞬即逝,周圍旋又一片漆黑安寂。這樣留不住的美,與那些隻能抱憾追憶的曾經多像。


    緩緩而行,過了約一刻的工夫,便到了椒房宮。


    這裏原叫長秋宮,唯主殿叫椒房殿而已,現在稱為椒房宮,也是他為佳惠皇後改的。


    當時他剛承繼大統,非要在皇後冊封儀後再為她補一次昏禮。


    其實二人當時成婚是明媒正娶,昏禮本就萬眾矚目,並不存在什麽補不補一說,可他覺得帝後的昏禮更為隆重,非補不可。


    夏雲姒記得,姐姐當時再三拒絕,不願這樣興師動眾,但心裏總歸還是甜的。


    後來姐姐終於勸動了他,沒有再大辦一次昏禮,隻是小修一番長秋宮,以此一表他對她的重視。


    他在戶部呈上修葺事宜的折子後便加了一條:闔宮椒牆。


    長秋宮的主殿叫椒房殿原有典故,是將花椒混入泥中塗牆而來。這樣一來芳香可縈繞數年,二來花椒多子,也是吉祥象征。自古椒房殿都是這樣修的,其中便又多了一條帝後和美的寓意,他提出這樣的想法,想來最重視的該是最後一條。


    於是長秋宮便就這樣將每一麵牆都刷成了椒牆,自此就成了椒房宮。


    誰知這滿宮的椒牆既沒讓姐姐多麽多子,也沒讓帝後白頭到老。牆泥之中的淺淡芳香尚未散盡,椒房宮的主人已先一步逝去。


    佳惠皇後去世後,椒房殿就一直空著。宮門落了重重的銅鎖,但每十日有宮人進去悉心打掃一遍,各處都保留著昔日的樣子。


    聖駕忽至,門口的宦官匆忙行了大禮,而後將鎖打開。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恰有起了一陣寒風,嗚咽著刮過宮牆。


    這樣的聲音回蕩在宮道間,顯得出離寂寞。


    夏雲姒定一定息,與他一並邁過院門。


    門內的院落空著,正殿靜靜地立在幾丈外,他們一步步走過去,他推開門,走進漆黑的殿中。


    佳惠皇後的靈位就在正殿旁的臥房裏,他徑直走進去,輕車熟路地從多寶架上摸出火折子,點亮房中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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