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過一刻,皇帝就來了。


    鶯時急急進屋:“娘子……”


    她側首望去,聖駕已進了屋來,她便登時顯出慌色,下意識要拽那厚實幔帳遮擋自己。


    他隻做未見,信步走到床邊,一把將輕紗帳也揭開,坐下來問:“聽說你傷著了?”


    四目相對,他方覺她似乎僵住了,整個人紋絲不動地半躺半坐著,手裏的書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白皙的肩頸近在眼前,與她泛起緋紅的雙頰相稱得更顯嬌羞。他不禁也微滯,繼而一聲輕咳,又神態自如道:“讓朕瞧瞧。”


    他說著就伸手,她微微一動:“皇上……”語含抗拒,忸怩的聲音倒更嬌柔了。


    他心神俱亂,猶自強定著,若無其事地將白絹翻開些許,看了看傷口。


    接著他明顯鬆了口氣,溫熱的氣息觸得她肩頭一熱:“還好不深。”


    “是。”她低垂著眼簾,“多虧屋中的幾位公公反應及時,不然臣妾怕是見不著皇上了。”


    聲音中帶了哽咽,惹得他一陣心悸。


    攥一攥她的手,他輕笑:“你倒還為他們說話?好幾個人同去辦差,仍讓苓采女鬧出這樣的事,實是失職。朕已吩咐下去,讓他們先將苓采女那裏收拾妥當,便過來領罰。”


    “……皇上不可。”她微顯慌神,反手將他的手一握,又緩了緩,“皇上聽臣妾一言。”


    他滿眼的心疼:“你說。”


    夏雲姒柔聲:“這如何能怪禦前的各位公公失職呢?苓采女一個剛生完孩子的人,身子那樣的虛,任誰也料不到她會突然發起瘋來。他們當即能反應過來救下臣妾已不易了,臣妾當真是念他們的好的。”


    她素來妖嬈,是因知道他喜歡;而恰到好處地搭一點賢惠與善解人意,亦因知道他喜歡。


    他眼中果然露出欣然與更深的憐意,略作沉吟,點了點頭:“罷了,賞罰分明。救了你的事朕先賞下去,要罰的板子記個檔,日後再有過失便一並罰過。”


    夏雲姒抿唇莞爾:“謝皇上。”


    頓一頓聲,她又道:“皇上可知臣妾為何要去見苓采女,她又為何突然惱了臣妾?”


    他淺怔:“為何?”


    她輕輕一歎:“臣妾想了一日,隻覺三皇子實在可憐,便想勸她念在孩子的份兒上誠心謝罪求皇上寬恕,莫讓三皇子日後遭受風言風語。誰知她竟反將三皇子視為籌碼,口口聲聲說皇上為著三皇子斷不會真的殺她。還說自己現下便是宮中唯一活著的皇子生母,來日自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她越說眉心蹙得越深:“臣妾真不敢信,這般冥頑不靈的人竟也可做母親,實在為三皇子氣不過,這才與她起了爭執。”


    她說著雙手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情緒誠懇無比:“三皇子當真可憐,求皇上日後莫要為生母遷怒於他,哪怕隻當是顧念順妃娘娘撫育辛勞……”


    “好了。”他忽而打斷她的話,俯下身將她擁住。


    他素日愛用的鬆柏香的氣息將她包裹,夏雲姒深深地吸一口氣,在他懷中輕然勾唇。


    這樣的話,必是能打動他的。愛憎分明又良善無比,滿懷舐犢之情,是為人母者該有的樣子。


    男人大多喜歡這般心慈的女子,


    宮中皇子也需要這樣的人做母親。


    ——哪怕是身份貴重的嫡長子寧沅。


    第44章 中秋


    相擁半晌, 皇帝倚到床上, 夏雲姒便銜笑伏進他懷裏, 絮絮地說了好一會兒話。


    不過多時, 樊應德了了采苓那邊的差事, 過來回話。


    聽樊應德稟完, 夏雲姒才知皇帝原已下旨廢了采苓的位份,隻是看在三皇子的份上仍添了一口薄棺、一副銀首飾一並入葬, 沒直接用一口草席卷了草草埋了。


    適才交談間皇帝口中仍說的“苓采女”, 已不過是順口。


    很快到了用宵夜的時候,珠簾一陣輕響,卻是含玉端著宵夜進了屋。


    平日裏皇帝若來見夏雲姒, 含玉素來都會避開。眼下這般反常, 夏雲姒自難免多瞧了她兩眼。


    細細地看, 含玉眼底隱有兩絲不安, 但又並未說什麽, 將宵夜一道道擺到榻桌上,就垂首退到了一旁。


    這頓宵夜夏雲姒幾乎從頭到尾都是被皇帝喂著吃的, 他很有耐心,每一勺粥都會吹涼再喂給她。饒是她對他並無什麽真情可言,這頓宵夜也吃得著實舒服。


    吃完漱過口、又說了會兒話,樊應德稟說尚寢局的人來了, 意指到了翻牌子的時辰。


    這月餘來他都沒翻過牌子, 是為打動她、也是在感動自己。眼下聽聞又到了時辰, 他也隻又皺了下眉:“沒眼色, 不見窈姬傷了?朕今晚自是陪她待著。”


    “哎……”夏雲姒一攥他的手,軟綿綿的聲音聽著直比棉花還讓人舒服,“出了這麽大的事,皇上總該去看看三皇子,也寬慰寬慰順妃娘娘。”


    剛要告退的樊應德忙頓住腳,皇帝看向她,略作沉吟,終是點了頭:“好吧。”


    他說罷離開,夏雲姒要起身恭送,自被他阻了。


    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隨行的宮人魚貫而出,隻消片刻,屋內院中就都安靜下來。


    夏雲姒睇一睇含玉:“怎麽了?”


    “沒有。”含玉搖搖頭,“宮裏都說樊公公忠心,奴婢聽聞他來了,怕他跟皇上說什麽,便進來瞧瞧。萬一皇上真問罪下來,奴婢便將命給出去,也算應了采苓的遺願、保三皇子一命,好讓娘子減一等罪過。”


    夏雲姒靜聽她說完,卻笑:“胡想什麽呢。”


    說著悠然倚回軟枕上:“動手的是他自己、采苓那些詛咒他也聽見了,真捅給皇上,他就要先我一步搭上命去。你且放心吧,任他有多忠心,這事也是帶進棺材都不會讓皇上知道的。”


    若真純善到一丁點都不想欺瞞皇上,他便從一開始就不會應下她的法子了。


    含玉抿了抿唇,仍有些擔憂:“可若三皇子真出了什麽事……”


    “小孩子夭折的事本來就多,更何況他出生時那般的虛?”夏雲姒一聲輕笑,“別嚇唬自己了。我心疼他是真的,不怕他也是真的。他若真化作鬼嬰來找我,那便是與他那個生母一樣糊塗,我到時候必將他趕出去,讓他找他母親算這筆賬。”


    含玉聽得啞然,又哭笑不得:“娘子可真是什麽可忌諱的。”


    “嘁,有什麽可忌諱?他們要找我,也得問問我姐姐在天之靈答不答應。”說罷擺一擺手,“早些歇著吧,事情已了,何必再徒增煩憂。”


    當晚一夜安寢,既無噩夢更無厲鬼索命。


    .


    秋意漸濃、暑氣漸消,三兩陣微風過去,這些事情便已煙消雲散,好似全沒人記得。


    宮中嬪妃很快便又是一派和睦之相。順妃仍執掌著宮權,隻是身邊添了個繈褓嬰孩要照料,索性將晨省的規矩改了,讓眾人隻消每個月初一與十五去問安即可。


    這規矩其實原也是這樣,日日晨省昏定那是妃妾對皇後的禮數,嬪妃執掌宮權時就無這般嚴格。隻是那時皇後剛去,貴妃接掌大權,口口聲聲說不能鬆懈了規矩攪擾皇後在天之靈,經皇帝默許後規矩才改了。後來昭妃接下這差事也不願折損威名,理所當然地繼續這般行事。


    眼下順妃肯把它改回來,六宮之中都交口稱讚——不為別的,單為秋冬將至越來越冷,能不出門也是好的。


    而後好些日子都沒什麽波折,唯一引起些議論的是儀貴姬似乎突然不與昭妃走動的,反與順妃交集愈發頻繁。


    這或多或少地印證了含玉先前的推測——看來儀貴姬是真的投靠了順妃,那一出戲從一開始就是幫著順妃去母留子的。


    隻是她大概原本還打算與昭妃維係關係,或是想留條退路,或是順妃支使。十之八九是想了一套說辭,說服昭妃她並未為她人所用。


    現下看來,昭妃也沒那麽好騙,並未買她的賬。


    含玉聽聞這些頗是唏噓,感歎宮中真是人心複雜。采苓的恨意已令人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順妃麵上明明是那樣端莊大氣的人,私下卻也這般陰狠。


    “順妃娘娘若沒有這點手段,也坐不穩這位子。”夏雲姒對這些倒都看得很淡,“至於采苓,‘升米恩鬥米仇’這話民間總在說的,也不全怨宮裏。”


    八月初,皇帝下旨回鑾,以便回宮慶賀中秋。


    車駕便又洋洋灑灑地在山道上鋪開,緩緩前行。


    夏雲姒挑開車簾望了一望,那隊列一如來時一樣一眼望不到盡頭。隻是或因來時是從京中出來,街道兩旁皆有百姓簇擁,現下則兩旁冷清;又或因來時正值盛夏,萬物生機勃發,現下卻草木凋零,明明是同樣的馬車與鹵簿幡旗,此時也硬是透出一股淒涼的味道來。


    想想也確是淒涼。


    隨行宮眷中添了一個繈褓中的孩子,他的母親卻已身在一口薄棺之中漸漸化為枯骨了。總是罪有應得,也讓人不得不感慨宮中風雲變幻之迅速決絕。


    八月十四,夏雲姒正在紫宸殿中伴著駕,鶯時進殿稟話,道太後嫌宮宴吵鬧懶得應承,讓各宮嬪妃與皇子公主今晚去長樂宮同賀便是。


    “知道了。”夏雲姒噙笑一應,又低頭繼續為皇帝研墨朱砂,口中閑閑道,“還是太後瀟灑會享福。其實宮宴有什麽意思呢,一家人坐在一起熱鬧一場最得宜了。”


    賀玄時讀著奏章,聽言點點頭:“等到晚膳的時辰,朕與你一道過去。”


    她手上玄霜一頓:“這是要把臣妾扣在這裏直到用膳了?”


    他旋即笑瞪過來:“這字用的,朕欺負你了?”


    她美眸輕翻而不言,研完墨就自顧自地坐去了一旁,讀方才未讀完的書。


    伴駕時他多數時候都在看折子,她閑來無事就尋書來讀,不是詩詞就是話本。


    而她在讀的政書史書,他至今也不知道。


    .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賀玄時便放下奏章,與夏雲姒一道前往太後所住的長樂宮。


    長樂宮正殿裏宴席已備好,嬪妃們正在寢殿陪著太後說笑。賀玄時也想輕鬆些,沒讓宦官通稟,直接信手揭簾,進了殿去。


    寧沅正坐在太後身邊吃著月餅,一抬眼恰好看見,立時歡天喜地地跑來:“姨母!”


    眾人下意識地循聲看,繼而便是一陣問安聲。賀玄時笑命免禮,又板起臉,一把將寧沅抱起:“就知道找姨母,沒看見父皇?”


    寧沅暗吐舌頭:“父皇萬安!”


    “快來坐。”太後笑吟吟地招呼他們,賀玄時抱著寧沅走過去,夏雲姒先他們兩步止了步,端端正正地向太後下拜見禮:“太後萬福金安。”


    “快起來吧。”太後抬一抬手,目光在她與寧沅間一蕩,“倒鮮少見寧沅與哪個嬪妃這樣親近。”


    話音還沒落,寧沅已拿著月餅在親親熱熱地招呼夏雲姒了:“姨母嚐嚐這個,豆沙的,還有蛋黃!”


    賀玄時看著他笑,口中回太後說:“到底是血脈近些。”


    太後欣然點頭:“如此甚好。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最疼愛的妹妹,阿妁在天之靈見了也會安心的。”


    中秋佳節乍提亡妻,賀玄時微怔,神色不由自主地顯得黯淡。


    順妃忙尋了旁的話題來說:“三皇子近來沉了不少,皇上瞧瞧?”


    說著遞個眼色,乳母會意,忙將三皇子抱上前。皇帝接過笑笑:“是沉了不少。”


    寧沅又舉過一塊月餅:“三弟吃嗎?”引得一陣哄笑。


    “你三弟還不能吃。”賀玄時把那月餅接過去,“父皇替他吃了。”


    寧沅扁嘴小聲:“父皇跟弟弟搶吃的!”


    嬪妃們又一陣笑,這笑音比平日許多時候都聽著真心,大約是因圍著天真無邪的孩童,大家也都分外輕鬆些吧。


    有宦官踏著笑音進屋,識趣地也是笑容滿麵:“太後、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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