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聽出她還有下文了,不再那般緊張,雖懸著心、摒著息,但也得以定住心神靜等。


    這便好,若他膽子太小,她還要覺得虧呢。


    夏雲姒笑了一笑:“也是巧了,前兩日我父親難得得閑,去鬧事閑逛,恰在一間書屋中碰上了您的孫兒。二人雖互不知身份,卻也相談甚歡。事後父親著人探了一探,得知我與他祖父竟也算‘舊’相識,便問到了我這裏。”


    語中微頓、下頜輕抬,她眉目間染上了幾許高門顯貴的傲然,居高臨下地睇著鄭太醫:“我父親雖不敵孔子三千門生,教過的學生也有不少。如今身在六部、五寺的大有人在,投身翰林的更比比皆是。他的門外從不缺遠道而來的學子長跪以求拜師,自己看上哪個學生想收的時候,倒是不多。”


    房中靜謐宛如深山幽洞,夏雲姒清晰地聽出鄭太醫的呼吸聲變得極緩,像有什麽東西卡在了胸中,令他呼吸不暢。


    她笑意愈濃,輕然一哂:“一時隻顧著說這些閑話,倒忘了正事了。太醫接著搭脈吧,不論情形如何,都與我知會一聲。”


    鄭太醫微怔,旋即有所會意,一語不發地起身,繼續為她搭起了脈。


    她羽睫輕垂,餘光自還打量著他,見他喉中噎了一噎:“娘子……有些大罪一旦為外人知曉。”


    “明人不說暗話。”眼眸抬起,她清淩淩地注視著他,“有些大罪一旦為外人知曉,我自身難保,自更無法保全太醫。但我父親從不是因為我才被旁人稱一聲‘國丈’,這般的大罪牽連不到他身上。”


    她循循緩了一息:“牽連不到他身上,你我就是沒命了,您孫兒也永遠是他的門生。”


    鄭太醫灰白的眉頭一舒,複又沉默下去。


    京中讀書人吾不知曉夏國丈雖才高八鬥,收徒卻刻薄得很。門下學生但凡有兩分懶怠笨拙,便要被逐出門去。


    他掂量了一番自家孫兒的本事……


    勤是勤的,笨拙與否卻要看與誰相較——和尋常讀書人相比或許隻好不差,然放到夏國丈門下,放眼望去全是高人,可就說不準了。


    越是說不準,她這一句擔保就越價值萬金。


    鄭太醫不由自主地一咬牙,剛搭回夏雲姒按上的手指也是一緊:“娘子胎像穩固,隻消尋常調養著,必能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這四個現在猛地聽到,她心底還是會有一陣若有似無的刺痛。


    夏雲姒挑眉淡笑:“有勞太醫了。”


    鄭太醫的聲音愈發恭謹低沉:“娘子客氣。”


    她便從榻桌下摸出一隻信封遞給了他:“明日未時,讓您孫兒拿著這個去敲夏家的門。”


    一樁大事自此便算辦妥,又過些時日,她漸漸在兩樣打算間拿定了主意。


    就先徹底不提自己有孕了吧。


    讓他在這孩子已然離去時才恍然驚覺他曾經來過,雖少了些感情的牽絆,驚異之下卻也更令人痛苦。


    .


    這年的暑氣來得遲些,待得端午過去、到了五月中旬,聖駕才啟程前往行宮避暑。


    和貴姬近來害喜愈發厲害,夏雲姒倒一點反應都沒有,也不知是因在暗中用藥調養,還是這伴著毒性長大的孩子已愈發虛弱、不足以讓她有所反應了。


    皇帝自是對這一切都無知無覺,在閑來無事的時候,常帶她去湖上泛舟,享受短暫的愜意。


    湖上景致雖美,白日裏卻曬。夏雲姒便會瞧準輕舟劃過荷葉的時機折一片荷葉下來,而後悠悠躺倒,將荷葉蓋在臉上遮陽。


    荷葉清香淺淡,有那麽短暫的彈指一瞬裏,她鬼使神差地在想不知肚子裏的孩子會不會喜歡這個味道。


    下一瞬他伸手將荷葉拿開,她又銜著嬌笑抬眸瞪去:“好曬,還我!”


    他笑一聲,依言將荷葉蓋回她臉上。而後隔著荷葉,她聽到些細微的動靜,不過片刻那荷葉又再度被揭開,她正要再瞪,他掖了顆蓮子到她嘴裏。


    蓮子是剝了皮的,也取了心,吃來清甜可口。


    她這才沒再發火,撐身坐起,看看他手裏正剝的下一個,又看看他嘴角的那一點點火泡:“蓮心去火的,皇上別扔,臣妾拿回去攢起來,熬粥給皇上吃!”


    他倏然皺眉,抬頭費解地抬頭看了她兩眼:“虧你想得出來……”


    人家拿蓮子熬粥都是專門把蓮子心剃了,沒聽說過專門拿蓮心熬粥的,那得多苦。


    偏她還一本正經:“苦是苦點,可頂用呀!吃上一碗,明早嘴角那點泡便下去了!”


    他這才想起自己嘴上還在上火的事,不禁欣慰於她還記得。


    但蓮心熬粥……還是算了。


    他將剛剝出來的兩枚蓮心放到她手心裏:“饒朕一命,粥免了。煮一杯水,朕喝,行不行?”


    她美眸微翻,答應得十分勉強:“也行吧!”


    說話間小舟繞過了湖上小島,島的另一邊有一涼亭,亭簷才剛入眼,悅耳的銀鈴聲已然傳來。


    夏雲姒下意識地看去,隨著小舟緩緩轉過,女子倩影映入眼簾。


    銀鈴在漢人女子身上是不多見的,不論是衣著還是首飾上都不常有。然亭中女子所著也並不是胡服,而是一身淡綠的清麗襦裙,隻腕上有著銀鈴的手鐲與麵上墜著金鈴的麵紗乃是異域格調。


    這樣的搭配應是格格不入,卻莫名被她穿出了一種渾然天成的味道。


    妖嬈嫵媚的樂聲中,她翩然起舞,並非大肅宮中常見的樂舞、也不似覃西王先前備來的劍舞,動時多了三分別樣的活潑,靜時亦摻兩分不同尋常的婀娜。


    隔得這樣遠,一時看不清是誰。


    但宮中的外族女子不過三人,和貴姬身懷有孕不可能在此處起舞邀寵,想來不是如美人便是吉經娥了。


    夏雲姒暗自忖度著,側首看看賀玄時,見他一時看得出神,便先他一步開口:“真好看,可惜看不清楚。皇上一會兒傳她去清涼殿好不好?臣妾想好好看看這舞。”


    這話正中他的下懷,他局促一咳,拉回視線:“朕一會兒要看折子,要看舞你傳她去玉竹軒看。”


    明明都看得癡了,又何必還要這般硬撐呢?


    夏雲姒心下好笑,湊過去抱住他的胳膊:“自己看有什麽意思?要不臣妾等等,傍晚皇上沒事了,我們再一道觀舞!”


    第64章 打臉


    夏雲姒竭力地軟磨硬泡, 頗有幾分恃寵而驕的味道,直至磨得他點了頭。


    反正他都已看得滿目欣賞,便早晚會見那人的。若是如美人, 多半這一兩日就要來見;若是吉經娥,或許礙於先前的事一時不想見她,可她必定再尋機多加“偶遇”兩三回, 遲早會讓他動搖。


    那便還不如她來開這個口,占據幾分主動。


    是以用完午膳, 趁著午後小歇時,他就著人去傳了那人過來。禦前宮人何等機靈,早已打聽清了是誰,不過一刻就將人傳了來。


    是吉經娥。


    夏雲姒見到是她, 未作掩飾的麵色一冷,淡淡地垂下眼簾。


    歡天喜地地進了殿來的吉經娥亦是臉上一僵, 見禮間不無幾分窘迫。


    她自然窘迫, 動用這樣的爭寵手段後得了召見,誰能想到屋裏還有個別的女人呢?


    尤其還是個先前有過過節的女人。


    賀玄時也還記得先前的事情,亦不喜這樣沒規矩又過於蠢笨的女子, 不由眉宇微皺。


    剛欲開口,卻聽夏雲姒先笑道:“今兒和皇上同遊湖上, 偶然得見經娥在亭中起舞。那舞從前不曾見過,且離得遠又看不清, 便請經娥來再舞上一曲吧。”


    吉經娥的麵色愈發難看。


    雖然那舞本來就是跳來邀寵的, 可皇帝喜歡才叫邀寵, 眼下這窈姬張口說要她跳,是拿她當什麽了?


    賀玄時側首看看夏雲姒,原想勸她說算了,但見她滿麵的期待便又咽了回去,也向吉經娥說:“是,舞不錯。窈姬磨了朕許久說想再看一遍,你便再跳來瞧瞧吧。”


    吉經娥一時滿目錯愕,麵上羞怒更甚,卻又不敢發作,怔怔地滯在那裏。


    夏雲姒心下玩味地想,吉經娥現下心裏應該很難過吧。


    不論她對皇帝說不說得上是真心,精心謀劃了這樣一場,便總是希望被珍惜的。皇帝卻隻依著旁人的話要求她跳來看,這就是將她的心意往地上踩。


    可偏偏話都說到這兒了,這舞她今天非跳不可。


    不得不說,這吉經娥雖是可恨,但生得著實好看,流露出兩分委屈的樣子連她瞧著都有點不忍,無奈皇帝的心思沒在吉經娥身上,也未顧及這份情緒。


    夏雲姒饒有興味地輕嘖一聲,略帶著半分輕佻逗弄她說:“突然邀你來倒是我唐突了。不然這樣好不好?你好好地跳上一曲,除夕那日的事我便不同你計較了。”說著睇一眼皇帝,口吻嬌嗔起來,“我一會兒央皇上賞你。”


    吉經娥自聽得出她的羞辱,然皇帝淡然不語,她終是不敢說什麽,終是咬一咬牙,示意宮人去傳了樂師。


    這一舞也不過小半刻就跳完了,舞是真好,賀玄時卻莫名覺得身邊這適才便在有意賭氣的小美人更加有趣。


    是以整支舞他都看得心不在焉,待得一舞終了就揮退了吉經娥,一把將夏雲姒攏進了懷裏:“離除夕幾個月了,還記著仇跟她較勁?心眼愈發小了。”


    她臉上毫無懼色,反倒銜起笑來,垂眸輕聲:“皇上看出來了?”說著又嬌笑一聲,信手從榻桌上揀了顆葡萄喂到他口中,“臣妾氣不過她那樣欺負和貴姬罷了,皇上生臣妾的氣麽?”


    身嬌體軟的美人臥在懷裏、還柔言輕語地說著話,他如何生得起起來?


    她明眸望著他,辨出他的情緒,竟還膽子更大了,抬手拍拍他的臉:“若不生氣,皇上就要幫臣妾賞她,臣妾適才都誇下海口了呢。”


    他低笑著俯身吻她:“說吧,怎麽賞?”


    夏雲姒眼波流轉,在他唇上輕輕一咬:“晉她一例位份,可好?”


    他微微眯眼,笑意變得促狹:“這麽刻薄,可真不是什麽賢惠姑娘。”


    她望著他眨眼:“那皇上不喜歡了麽?”


    語聲上挑,挑動心弦,挑得他再度深吻而下,許久都不舍得將她放開。


    .


    從除夕便失寵的吉經娥為晉一例成了徽娥,消息一夜間就傳遍了行宮。


    與之一同散開的是晉位的原因。


    就連灑掃宮道的粗使宮人一時間就在竊竊私語,說吉徽娥可真是慘,失寵近半年,皇上再沒翻過她一次牌子,大約早忘了她是誰。末了被窈姬娘子當舞姬一般傳了去,跳了支舞讓窈姬高興了,便晉了位份。


    “說是晉位,其實是打她的臉吧!”


    “倒還幫和貴姬出了一口惡氣,宮裏頭還沒見過這般以下犯上的人呢!”


    在有心的推波助瀾下,這樣的話被津津樂道了幾日都未消散。


    而後,卻聽聞吉徽娥當真被“打了臉”,還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被罰跪了半個時辰。


    這卻是出乎夏雲姒意料之外的,她聽聞後也不由一怔:“怎麽回事?”


    小祿子笑歎一聲:“嗨,吉徽娥著實是腦子不靈光,聽得宮人議論氣得緊,發落了宮人便是,偏要編排您與和貴姬,聽聞還大罵和貴姬生下的孩子也……不會是什麽好的。恰巧碰上一位太妃路過,哪裏聽得了這般詛咒皇嗣的事情,當即讓人賞了二十個嘴巴,叫跪在那兒思過呢。”


    夏雲姒輕笑:“罰得不冤。”


    小祿子又道:“二十個嘴巴,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了腫了。再者那條道恰是鵝卵石道,修建時工匠精挑細選的鵝卵石,鑲得漂亮,跪半個時辰可就不好受了。”


    “若好受,哪拘得住她那張沒邊兒的嘴呢?”夏雲姒淡聲,略作思量,又道,“不過這般鬧上一場,她怕是更要視和貴姬為眼中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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