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徽娥陡然怔住,不解地望著她。


    “喝酒之時,我還真怕酒沒問題——若沒有那杯酒,我不知何時才能與和貴姬達成今日這般的交情。”她輕鬆而道,“如今可好,她、她腹中的孩子,乃至她背後的整個洛斯,來日都是寧沅的助力,我代寧沅謝你的恩情了。”


    “你……”吉徽娥眼中沁出錯愕,“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在算計!你什麽都知道!”


    “噓——”夏雲姒豎指示意她噤聲,麵上露出小女孩與閨中密友說秘密般的促狹淺笑,“我是想讓你走個明白才告訴你的,你最好讓這話爛在肚子裏。不然添上一道胡亂攀咬的罪名,你怕是連全屍也要沒了。”


    “你……你們蛇鼠一窩!”吉徽娥破口大罵,又狠狠啐了一口。


    夏雲姒笑意愈濃:“不甘心,是不是?”


    “換做是我,我也不甘心。”她搖搖頭,“原不過是失寵,留著位份不惹事,總還能好好活些年。如今可好,就為了這麽一檔子事,連命都要沒了,還遭了這麽多罪。”


    吉徽娥罵得愈發的狠,大約是學得並不算太地道的漢語已不足以表達憤慨,她不管不顧地換了洛斯語來罵。


    夏雲姒聽不懂,倒也無所謂,仍舊笑容悠然:“所以啊……我如果是你,就絕不白死,拚了命也會把背後指使我的人一起拖進陰曹地府去。”


    吉徽娥罵聲驟停,印著鞭痕的眉頭皺起來,帶著深深的茫然:“你說什麽……”


    夏雲姒站起身,一步步地踱到她麵前:“你告訴我——你仔細想想再告訴我。”


    她慢條斯理地給吉徽娥理著早已在重刑中被打得支離破碎的衣衫:“仔仔細細地算清用藥的分量、將藥凍在冰中,以此瞞過太醫的查驗,倒讓在場嬪妃都差點成了證明你清白的人證……這些精打細算的點子,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麽?”


    她其實差一點就做成了。


    這樣的籌謀,能是她這顆腦子想出來的?


    夏雲姒笑吟吟地打量著她,看著恍悟與悔恨同時在她臉上漫開。


    “不……”她木訥地垂下頭去,“不是的。”


    “是我身邊的宮女給我出的主意……”她說。


    她從洛斯帶來的侍婢、她最信任地人慫恿她說……宮裏害人多麽常見,隻要不被人察覺,就說不上對與錯。


    是這句話讓她動了心。


    後來更多的主意也都是那侍婢出的。她被報複的快感蒙了心腸,竟全然沒有去想,她為何會突然生出這許多主意。


    “竟然是她……”她大睜著眼眸,眼淚一顆顆直落下來,“她從小就伴在我身邊……連她母親病故,都是我出錢幫她安葬的,她怎麽能……”


    夏雲姒凝神,輕吸著冷氣,退開了半步。


    多麽諷刺。吉徽娥背叛了一直信任她的和貴姬,如今卻震驚於這樣如出一轍的背叛。


    反過來想,倒也公平了。因果在六道中輪回有什麽意思?現世報償才教人痛快。


    南無阿彌陀佛。


    她心下默念了句六字箴言。


    她忽而分外渴求,渴求她所記著的仇與恨,也都能如願現世報償。


    第68章 事寧


    離開宮正司刑房,夏雲姒就去查了那宮女的底細。


    可惜, 查不著了。


    餘下的宮人皆已在幾日前就被皇帝下旨處死, 當下隻剩吉徽娥還留了條命在。


    但果然,背後還另有高人。


    她先前便覺貴妃周氏、昭妃蘇氏, 都未必是宮裏最狠的角兒, 因為在許多時候兩個人的性子都顯淺薄了些, 那些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伎倆不一定出自她們之手。


    這一回的也是這樣。


    隻是, 她要弄明白將吉徽娥推到前麵這位, 與昭妃背後那位是不是同一人。如是, 那便與姐姐的死脫不開幹係;如不是,那就是另一樁無關姐姐的宮闈鬥爭, 她不想計較太多了。


    這日晌午,日頭最足的時候,吉徽娥被三尺白綾取走了性命。


    在賜死之前, 位份自是費了。隻是皇帝念及兩國情誼,許其屍首還鄉,專派了一行宮人護送她回去。


    然話雖這麽說, 她的屍首真回了洛斯, 許還不如一口薄棺葬在大肅。


    ——在大肅, 她害的隻是天子宮嬪中較為得寵的一個。可在洛斯國王眼裏, 她可是意欲對他的親妹妹動手。


    是以此中是否還另有細枝末節的謀算出自和貴姬之手, 就不得而知了。


    夏雲姒倒希望有, 因為這到底是後宮, 性子再好也難以讓人人都喜歡, 指不定哪日就要遭人毒手。若能睚眥必報一點,反教人多些許顧忌。


    很快行宮之中慢慢轉冷,厚重的暑意散了,山風就漸漸囂張起來。刮在宮牆之間,總顯得嗚嗚咽咽。


    因著和貴姬月份漸大的緣故,皇帝沒有急著返回宮中,以免讓她受顛簸之苦。


    隨著這份來自於九五之尊的關懷,整個行宮似乎又再度歸於了平靜和睦。一如去年秋時采苓沒了,眾人在風波之後便又其樂融融起來,一切暗潮都消失不見。


    不過會引起些議論的小事,總還是會有的。


    大約是因為嫡長子已交由嬪妃撫養的緣故,原也已不受皇帝喜歡的皇次子寧汜亦很快有了去處,被帶去了燕貴姬宮裏。


    這令後宮都有些詫異,因為燕貴姬雖一直以來風評不錯,卻並不愛出風頭,皇帝也不太翻她的牌子。這麽一號人,在宮裏屬於多數時候都讓人想不起來的那種。


    夏雲姒倒不會想不起她,因為她與許昭儀還算交好。隻是她也奇怪:“皇上怎的想起把皇次子給她了?”


    “聽聞是皇次子自己提的。”小祿子回話時同樣露著費解,“也不知他二位是何時親近起來的。聽聞是中秋那天,皇次子私下求的太後。皇次子打從昭妃的事後在皇上麵前都……您也知道,太後不免心疼他多些,便代他向皇上開了口,皇上準了。”


    夏雲姒點點頭,一時沒再過問。論身份論血脈,皇次子原也比不過寧沅。況且他生母又落了罪、他更因此傷過兄長、對嫡母不敬……這一樁樁一件件,始終都會是皇帝心裏的刺。


    倒是後來,她在某一日裏忽又想起些久遠的事——是她剛進宮的時候,那時昭妃暗中在寧沅的宵夜中下毒,毒到了淑靜公主,想以此說服皇帝為孩子們尋找養母。她未免寧沅落入旁人之手,隻得先行出手,在皇帝耳邊煽風點火,倒宮中許多嬪妃怕是都對寧沅有所圖,讓皇帝一時多了顧慮不好輕易將寧沅交與旁人。


    當中便有那麽個小插曲,說一位素來風評不錯的嬪妃聽聞此事後向皇帝進言,意欲撫養皇長子。但因為她先前對皇帝說的那番話,皇帝沒準,反使這位嬪妃遭了訓斥。


    現下乍然回想起來,這人似乎就是……燕貴姬?


    事情久遠了些,當時又隻是聽了個熱鬧,不曾多麽上心,現下想來也不太確信。


    她便去問了許昭儀,許昭儀鎖眉想了半晌:“你這麽一說,倒似乎還真是她。”


    說著輕歎:“當時寧沅中毒,她想撫育寧沅,這沒什麽;當下與寧汜親近了,也沒什麽。隻是兩件事放在一起……到怕她是有別的野心了。”


    夏雲姒點點頭:“是。”


    其實在宮裏有野心原也沒什麽——沒孩子的想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讓孩子建功立業,這都理所當然。


    怕隻怕野心會一步步蔓生,達成了這一步,就想要更多。


    “不必緊張太過,但也不得不防。”許昭儀這般道。


    夏雲姒抿唇:“皇子長大可建功立業,公主下嫁可拉攏朝臣。目下宮裏在打淑靜公主主意的,大概也已不是一位兩位了。”


    畢竟連兩位皇子都有了去處,隻剩一位公主在萬安宮,可想而知皇帝容易鬆口。


    那漫說是心存算計的,就是沒有算計的人,誰不想有個孩子養在身邊呢?


    許昭儀長歎搖頭:“寧汜不提了。淑靜是個好孩子,實不該受這樣的撕扯。”


    夏雲姒莞爾:“娘娘能這樣想,便是當真心疼淑靜了。”


    宮裏從來不缺這樣的場麵話,哪怕是在她與許昭儀這般的關係之間。


    事實上說者清楚、聽者亦明白,若真是全心全意為淑靜好,哪裏會是在說及這樣的話題時才會想起她?


    好在許昭儀終究不是惡人,位份又高,淑靜由她帶著,終歸不至於受什麽委屈。


    是以在重陽時節,許昭儀如燕貴姬一般向太後開了口。皇帝與太後素來都是對許昭儀滿意的,更念著佳惠皇後的那幾分情分,翌日一早就下了旨意,將淑靜公主歸到了許昭儀膝下,其生母欣貴姬再行追封,為從二品昭媛,以示哀思。


    夏雲姒在她被接至許昭儀宮中當日帶寧沅一道前去看望,粉雕玉砌般的小姑娘原正依偎在許昭儀懷裏乖乖吃雙皮奶,聽到腳步轉過頭,見了哥哥便再坐不住,掙紮著從許昭儀腿上滑下來:“哥哥!”


    “嘻,淑靜!”寧沅蹲身把她攬住,淑靜小嘴扁了一扁:“不住一起了!”


    意思大約是以後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


    寧沅摸摸她的額頭:“沒關係,哥哥可以常來找你玩啊!”


    夏雲姒與許昭儀相視一望,心下俱是感慨萬千。


    對淑靜,她們總歸是算計多了些。可寧沅待淑靜,或許亦有幾許宮闈心計,但終究還是兄妹之情居多。


    宮裏頭,大概也隻有小孩子間還能有這樣的美好了。


    .


    九月一轉而過,到了月末,山中便已很冷了。


    而後又翻過半個月,十一月中時,和貴姬終於在這個還算和暖的午後有了動靜,太醫與宮人們忙忙碌碌一下午,到傍晚時喜訊傳來。


    母子平安,母女也平安。


    “哎……也不知到底是怎樣的好命數,這才進宮多久便生了,還一生就生個龍鳳胎。”連順妃提起這事都頗是驚歎,含笑思忖道,“和貴姬貌美,兩個孩子必也都漂亮。便盼著他們能讓兩國更加和睦、為百姓謀福吧。”


    緊跟著就是晉封的旨意,兩個孩子平安降生,且又是龍鳳胎、是少見的大吉征兆,令和貴姬直接從正四品晉至從二品昭容,位列九嬪。


    在和貴姬剛出月子時,洛斯前來朝賀的使節便到了。使節為大肅帶來了貢品無數,亦有許多珍寶獻與和昭容,賀她順利產子之喜。


    使節覲見那天,夏雲姒恰在清涼殿中伴駕。聽說他要見人,她就懶在了寢殿中,吃著膳房新燉的紅棗銀耳羹暖身。


    外麵相談甚歡,時有笑聲蕩進殿裏,彰顯兩國和睦。


    不過多時,卻聽那使節又道:“我們國王陛下還特意吩咐,說讓我們麵見窈充華娘娘,謝她對和昭容娘娘的百般相互,不知方便與否?”


    寢殿中,夏雲姒執著湯匙的手頓了頓,側首看向殿門。


    正殿中,賀玄時一哂,側首吩咐樊應德:“去請充華來。”


    於是一轉眼,寢殿的門便開了,樊應德繞過屏風,躬身:“娘娘,洛斯使節想見您,皇上請您出去一趟。”


    夏雲姒看過去,麵上寫著費解:“見我做什麽?”


    樊應德賠著笑:“謝您從前對和昭容的恩。”


    “那是我樂意,何必這樣麻煩。”她邊說邊輕扯哈欠,倒是提步往外去了,隻是臉上盡寫著對這樣的交往的不耐。


    她自要不耐才好,就是到了使節麵前也不能顯得太過熱情,否則倒教人一眼便看出她是要謀得什麽。


    十餘日後送走使節,聖駕終於踏著漸近的年關,趕回了宮裏。


    空置了大半年的皇宮這才有了年味,一夜之間便熱鬧起來,春聯窗花處處張貼。


    夏雲姒回來後便遷了宮,搬離慶玉宮,做了永信宮主位。


    含玉與她一同遷了過來,周妙仍留在慶玉宮裏與許昭儀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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