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姒心底疑雲愈深, 麵上倒也不曾顯露,伸手搭住寧沅的肩:“所幸太醫說沒什麽大礙,這些個不適過些日子也能養好。婕妤不必憂心了。”


    說罷她便這般攬著寧沅轉身走了, 也沒什麽戾氣,氣定神閑的,隻是也說不上友善。


    宋婕妤沒再說什麽, 在她背後福身恭送, 寧沅回頭瞧了一眼, 待得走遠一些才小聲開口:“姨母。”


    夏雲姒:“嗯?”


    寧沅道:“宋母妃似乎有些奇怪?”


    準確些說, 他覺得方才姨母與宋母妃間的一問一答有些奇怪。


    夏雲姒眸光微凝, 搭在他肩頭的手輕拍了拍:“事情並未查明, 姨母現下誰都信不過。”


    寧沅點一點頭, 深皺起眉沉吟一會兒, 卻又輕輕道:“可我聽宮人說……當年是我母後救的她。”


    夏雲姒長緩一息:“是。所以姨母雖信不過, 卻不希望是她。”


    寧沅微不可尋地嗯了聲:“我也這樣覺得。”


    若真是宋婕妤所為,若宋婕妤當年其實並不冤枉、如今又來害寧沅,那她想著姐姐病重之時還勞心傷神地為宋婕妤辯解,隻怕會失了分寸,不顧聖寵也要在宋婕妤死後將她拉出去鞭屍。


    可千萬別是她……


    姐姐生前經曆的不值已很多了。皇帝心猿意馬,她也還是一心為著他;後宮令她不快,她也仍盡力讓六宮和睦。


    她好像總是在為別人打算的,倒讓自己早早就走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夏雲姒不想再看到有人辜負姐姐的心意了。


    回到玉竹軒後,太醫仍是按例來給寧沅搭脈,寧沅又服了藥,便早早睡了。


    夏雲姒聽聞皇帝今兒不得空過來,徑自沐浴後就也先上床了,卻是靠在軟枕上,睡意全無。


    她心中一再地盤算墜馬之事,又翻來覆去地思量宋婕妤這個人。


    今日與宋婕妤相見,話雖沒說幾句,宋婕妤的魂不守舍卻那般分明。除卻最後的神情不提,前頭也還有一次連她問話都沒顧上的時候。


    她的位份比宋婕妤要高,宋婕妤又不是跋扈的性子,這樣的事不該出在她身上。


    她又著人將那串被放在她院門口的碧璽手串拿了出來,提至與視線齊平的高度,端詳了良久。


    她至今不知這個手串是誰放的,究竟是和用意。


    這是近來除香樟球一事之外,讓她困擾最深的另一個謎團。


    睡前想得太多,於是足足大半夜都睡不踏實。腦海中翻來覆去地轉著這些有的沒的,就連夢境都一會兒身在馬場、一會兒又與宋婕妤說上了話。


    翌日她便起得很晚,都日上三竿了才睜開眼。揚音喚了鶯時,鶯時邊侍奉她起身邊笑道:“娘娘這一覺睡得倒足。皇上下了朝原是想與娘娘一道用膳的,左等右等娘娘都不醒,便隻好走了。”


    夏雲姒自沒有與她解釋睡得這樣久實是因為初時總睡不著所致,隻說:“你們該叫我的。”


    “皇上不讓。”鶯時抿唇,“皇上說讓您好好睡,自己就去陪兩位殿下待了會兒。抓著了皇長子殿下悶在被子裏偷偷讀書……原是要罰乳母的,不過殿下求情,就扣了兩個月俸祿了事。”


    “悶在被子裏偷偷讀書?”夏雲姒挑眉:“待我用過膳,叫他過來。”


    是以寧沅一上午便為這事挨了兩頓訓,夏雲姒說出的話與皇帝也差不多:“悶在被子裏看書,眼睛看壞了可怎麽好?”


    寧沅心裏苦,皺著眉低頭立在她跟前,低音解釋:“今兒是頭一回,我平日都不這麽幹。”


    說到底是悶著養病太沒勁了,他平日雖也常覺讀書很累,可眼下為了不讓他頭暈硬不讓他讀了,每日大半時間都隻得待著發愣、要麽就是睡覺,讀書就成了種奢侈的趣事。


    姨母卻顯然覺得這事很嚴重,饒是聽他這麽說了也還是板著張臉,手指在他額上一敲:“若再有下回,等你病好就罰你抄書,再別想著出去玩了。”


    “……”寧沅恰到好處地認慫,“姨母我錯了。”


    說完,就聞笑音從背後傳來:“窈妃娘娘是為殿下好呢,殿下聽話便是。”


    二人一並看去,便見宋婕妤正邁過門檻,小祿子緊緊隨在她身邊,見夏雲姒看過來,低了低頭:“娘娘,婕妤娘娘說要見您。”


    這她自己也瞧出來了,哪裏還用得著稟?這話背後的意思,實是“婕妤娘娘非要見您,阻了也硬要進來,底下人不好硬攔”。


    這是有事。


    夏雲姒複又肅容看向寧沅:“罷了,你近幾日見好一些,今兒個許你多在外待會兒。”說罷吩咐鶯時,“送他去和昭容那兒吧,讓他與四皇子玩一玩。”


    寧沅一哂:“那我帶六弟同去!”


    夏雲姒又敲他額頭:“讓你六弟好好睡覺,不許擾他!”


    寧沅撇撇嘴,隻得走了,路過宋婕妤身側不忘端正一揖。宋婕妤笑笑,邊目送他離開邊自顧自地道側旁落座:“娘娘待殿下有心了。不過殿下到底在這個年紀上,日日拘在房裏養病也是苦了些。娘娘倒不如著人去尋些小人書來給他看,小人書字少,想來也不至於頭暈。隻消娘娘先過目一些便是,免得底下的宦官沒數,尋些他不該看的書來。”


    夏雲姒默不作聲地聽著她說,待她說完,方道:“這該是婕妤第一次主動到本宮這裏走動,是為寧沅來的?”


    四目相對,宋婕妤含著笑的明眸微凜:“不,臣妾是為娘娘的不信任來的。”


    夏雲姒稍蹙黛眉,當即擺手讓宮人們都退了下去。


    複又問她:“婕妤何意?”


    宋婕妤輕輕嘖了聲:“那玉璽手串,娘娘該是還收著吧。”


    夏雲姒一震:“那是婕妤的東西?”


    宋婕妤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又說:“還有五皇子之事上的半塊玉佩,娘娘應是也見著了。”


    夏雲姒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


    這兩件事她都不曾與外人提起過,連皇帝都不知她得了這兩件東西。身邊的宮人中亦隻有幾個最為親近的知情,便也不可能是宮人透給她的。


    可她卻還是知道,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她定定地看著宋氏:“是婕妤將兩樣東西送到本宮眼前的?”


    宋婕妤抿笑點頭:“是。”


    夏雲姒:“為何?”


    宋婕妤望向地麵,笑眼冷下去三分:“稚子無辜,她敢算計到繈褓嬰孩頭上,手段還那般惡毒,臣妾既碰上了,就無法坐視不理。”


    這是指儀婕妤與五皇子之事。


    夏雲姒淡聲:“那婕妤何不直接稟明皇上?”


    宋婕妤便又回看過來,麵上帶著好笑:“娘娘覺得,臣妾的話在皇上跟前可有分量麽?”


    夏雲姒微微鎖眉,心下倒也認了這說法。


    所謂見麵三分情,宋婕妤這樣長久不麵聖的人在皇帝那裏沒多少情分可言。突然去稟這樣的事,隻會顯得唐突。


    她便隻又問:“那碧璽串子呢?婕妤又是何意?”


    這話問出來,引得宋婕妤一陣沉默。


    她也不催,隻靜靜地看著她,她終是一歎,悵然搖頭:“臣妾原是想提醒娘娘有人要對皇長子殿下下手,想著娘娘聰慧,見了這般相仿的東西總會多提防三分,卻不料臣妾自己先會錯了意。”


    “提醒本宮有人要對皇長子下手?”夏雲姒不禁顯出費解來,“婕妤是指香樟球一事?”


    香樟球與碧璽串如何稱得上“相仿的東西”?


    硬要說像,最多也就隻有形狀這一點像,可大小也要差上數倍,教人如何聯想得到?


    卻見宋婕妤點一點頭:“正是此事。所以臣妾說……是臣妾自己先會錯了意,沒有料到他們使的東西最終竟與碧璽串子差得這樣遠,誤了娘娘。”


    夏雲姒雲裏霧裏地摸索著:“探事的宮人誤導了婕妤?”


    宋婕妤凝神搖頭:“是如詩誤導了臣妾。”


    如詩。


    這個名字夏雲姒極為陌生,好生反應了一下,才記起這似乎是儀婕妤的閨名。


    馮氏如詩。


    宋婕妤自顧自地繼續將話說下去:“在她被打入冷宮之後,臣妾去看過她。問她鑽營這些年、在左右逢源間做了這許多惡事,如今卻到了這一步,後不後悔。”


    說著一聲輕笑:“卻是臣妾自作多情了。她並不後悔,道宮中之事一直是這樣,也永遠是這樣,從來沒有對錯之分,她隻不過是鬥輸了而已。”


    這與儀婕妤給夏雲姒的反應也基本對得上,夏雲姒便沒有插話,等著她的下文。


    宋婕妤的神色愈顯迷離:“臣妾勸她到皇上麵前供出幕後主使,或許可保得一命……她也不肯,反說樂得看這宮中繼續掐個你死我活。臣妾逼不了她,卻也大抵知道她背後的人做過多少算計。想著五皇子已沒了,唯恐她們再算到六皇子身上,便央她告訴臣妾,接下來還有什麽打算。”


    她疲憊地緩了一息:“她初時也是不肯說的,後來被臣妾問得煩了,就割斷了腕上那串碧璽珠子。”


    夏雲姒鎖眉,宋婕妤自顧自地輕嗤一聲:“當時珠子迸向四處……現在想來,她的意思便是會用這樣迸散的東西去算計,與用香樟球驚了皇長子的馬的法子便恰好對得上了。可臣妾那時哪裏知道,盡隻注意著那串珠子,想著或是要在這類首飾中摻上什麽來害人,便急急地著親信送了一串到娘娘院子門口。”


    接著,便又是沉默了一陣。沉默間她的神色也黯淡下去,緩緩搖頭:“臣妾平日兩耳不聞窗外事,聽聞皇長子墜馬也未多想。直至昨日與娘娘相遇,聽娘娘提起香樟球,才恍然大悟。”


    夏雲姒一時隻盯著她看,不知該不該信她。


    她覺得這樣突然而然的如實相告實在蹊蹺,可蹊蹺之餘,她從神情到口吻,又都委實足夠坦誠。


    她便問她:“這些事,婕妤何不直接告訴本宮,非要用那樣的明示暗示讓本宮蒙在鼓裏?”


    宋婕妤苦笑:“娘娘若也曾蒙冤幾年、過得暗無天日,就會知道安穩的日子有多好,沉冤昭雪之後便不會想再沾染半分是非了。”


    夏雲姒頷首以示認同,跟著卻又問:“那今日,婕妤又為何想要直言相告了呢?”


    第99章 往昔


    夏雲姒下頜微揚,心下不由自主地猜著, 猜她會說些諸如“見皇長子還是受了暗害, 良心上過意不去”之類的場麵話。


    然而宋婕妤注視了她一會兒, 說出的卻是:“昨日一見, 臣妾覺出娘娘對臣妾的敵意了。”


    夏雲姒眉間微微一搐。


    宋婕妤緩緩笑言:“這倒是拜那幾年所賜——那幾年裏臣妾住在那偏僻清冷之處,日日所見的人不過兩類, 要麽是可憐臣妾處境的、要麽是來踩臣妾一腳的。這兩類人可謂天差地別, 日久天長地活在這天差地別間,往日不敏銳的人也要變得敏銳了。是以現下一個人對臣妾究竟是敵是友, 臣妾總能很快地辨認出來。”


    她說得風輕雲淡, 然而這風輕雲淡卻是在長日折磨中造就的。


    夏雲姒安靜地看著她,她始終自顧自地銜著笑,頓了頓聲, 就又說:“而窈妃娘娘您,又是其中不同尋常的一個。”


    夏雲姒垂眸:“怎麽說?”


    宋婕妤語速放緩,一字一頓裏透出玩味:“娘娘入宮不足六年, 與娘娘作對之人卻無不折戟, 連昔日盛寵的昭妃亦未能幸免——可見引起娘娘的敵意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夏雲姒不語。


    這話倒比她先前所想的場麵話來得實在多了, 甚至可稱為“露骨”——並無什麽大義可說, 不過是為自己的安穩日子謀劃。


    “所以臣妾何必平白招惹自己注定鬥不過的人呢?和盤托出也就是了。”宋婕妤口吻輕鬆下來, “不過, 臣妾也隻能將自己知道的告訴娘娘罷了, 信與不信還請娘娘自行斟酌。若娘娘不信, 仍覺殺了臣妾才可安心, 臣妾無力反擊;若娘娘信,想拉臣妾出手相助與娘娘一同鬥下去,臣妾也不會答應。”


    她這是想袖手旁觀、全身而退,似乎與儀婕妤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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