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天還熱,紀氏剛才灑了的半盆水倒是幹了,衣裙上看不出水漬。但銅盆在頭上壓了這許久,早已發髻散亂,顫抖不止的雙臂更襯得整個人狼狽不堪。


    皇帝沒多看她,隻又與夏雲姒說:“新進宮的不懂事,你罰了也就是了,何苦生氣。”


    剛欲告禦狀的紀氏身形一顫,到了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


    接著就聽背後不遠的地方,宸妃的聲音猶帶不快:“臣妾平日裏都不敢掌摑宮嬪,如今一個寶林掌摑禦女,真是沒聽說過。林禦女就算出身低些,也是正經大選進來的,哪裏受過這等屈辱?臣妾越想越氣。”


    “好了。”皇帝輕哂,遂轉過頭,吩咐樊應德,“傳個旨,林禦女晉淑女,以示安撫。紀氏這邊……”


    他目光落在紀氏的背影上,沉了沉;劃到夏雲姒麵上,就又笑了:“宸妃怎麽說?”


    夏雲姒嬌聲嗔道:“皇上既為林淑女做了主,那紀氏這邊就按皇上說的——‘罰了也就是了’。”


    言下之意,這事罷了,不計較了。


    皇帝淡笑著想想,隨口吩咐:“讓紀氏回去跪滿時辰,別再在這裏惹宸妃生氣了。”


    說罷就不再多理會她,隻餘夏雲姒一道往殿裏去。夏雲姒壓著步子,比他略慢了半步,經過紀氏身側時微微偏頭,微笑著瞧了她一眼。


    視線剛好觸上,夏雲姒從紀氏眼裏看到了多少挫敗,紀氏就從夏雲姒眼中看到了多少戲謔。


    那一瞬裏連紀氏都覺得自己實在太可笑了。


    她得了旁人的指點去磋磨林氏,卻不該因此就有了招惹宸妃的底氣。


    宸妃才是寵冠六宮多年的人,在皇帝心裏宸妃自比她給她撐腰的人都強得多了,何況是她。


    寢殿中,皇帝在榻桌邊坐下,就著樊應德去取了奏章來看,這是一時半刻不打算走了。


    夏雲姒坐到他對麵,品著茶目不轉睛地看他,露出滿麵的留戀。他不經意間抬眼,看見她這副樣子就笑了,闔上剛批完的奏章拍到她上:“看什麽看,朕臉上長東西了?”


    夏雲姒扭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皇上已有三日不來,擱在臣妾在這兒,可是隔了好幾個春秋了。”


    她這話裏頗有醋味,但她心下其實清楚,這三日他也並不曾翻過誰的牌子,不來延芳殿左不過是因為忙。


    若他這三日都是在臨幸旁人,她反倒不會說這話了。


    ——她不是真的嫉妒,聽來才是意趣;若是真的嫉妒,就得反複掂量是否會惹惱他才能說。


    便見皇帝苦笑歎息:“近來實在是忙。邊關不太平,戶部又日日哭窮,偏南邊還鬧了場蝗災,朕想想都頭疼。”


    夏雲姒並不多插嘴政事,隻不疼不癢地笑說:“這樣的事總是急不來的,皇上慢慢料理清楚也就是了。”


    他又一歎:“朝臣們總是各懷心思。若能有個與朕心思完全一致的人幫一幫朕,那便好了。”說著他翻開下一本奏章,安靜地看了片刻,又開口,“朕近來在想給寧沅換個老師的事,你怎麽想?”


    “換個老師?”夏雲姒心下頓時有了猜測,仍不明就裏般地道,“如今的老師不好麽?”


    皇帝道:“好是好,但寧沅現下慢慢大了。朕想著就算立儲之事不急,也可先選個能擔當太子太傅或者太子少傅的人來教他。”


    夏雲姒更露出微微的訝異與驚喜:“皇上?”


    皇帝執筆蘸墨,批著奏章複又說:“朕還想著,來日可讓寧沂與寧沅一道學著,他們兄弟多親近些也好。”


    說罷他仍沒抬頭,目光雖落在奏章的字跡上,耳朵卻靜聽著對麵的每一分動靜。


    他近來聽到了些風言風語。關於她、關於寧沅,據說其中許多是寧沅親口道出的。


    他覺得不是真的,可又不得不多兩分心,說到底寧沂才是她唯一的兒子。


    他便想聽聽,這般關乎國本的事,若他給她個機會,她怎麽想。


    短暫的安靜之後,隻聽她道:“這怎麽行?”


    他抬眸,就見她秀眉緊蹙:“寧沅是嫡長子,皇上又本就有心讓新選的老師做太傅,那如何好讓寧沂跟著一道學?這樣的規矩逾越不得。寧沂跟著自己的老師學也就是了,皇上挑的老師總歸也差不到哪裏去。”


    皇帝微鎖起眉,露出幾許不滿。看一看她,緩緩道:“本朝立儲,雖是嫡長為先,但也從不是非嫡長不可。朕是在想,若寧沂更為聰明,那來日……”


    “皇上別動這樣的念頭。”她的口吻驟然生硬,目光相觸間,一股陌生的冷意席麵。


    接著她也忙緩了緩,遂離座起身,頷首深福:“臣妾不敢妄議國本之事。但此事……若是寧沅愚笨不堪,皇上這般想自是為大局考慮;可現如今寧沅分明事事都好,皇上動這樣的念頭不過是私心所致、不過是因臣妾的緣故而更疼愛寧沂,臣妾求皇上萬不可如此,寧沅是個好孩子,皇上怎可如此心有偏頗?”


    皇帝心下略微鬆勁,但神情未變:“你這樣說,是當朕是個感情用事的昏君?”


    “寧沂還不滿兩歲,可有一處地方看得出比寧沅強麽?”夏雲姒毫無懼色地抬頭,“皇上在此時動了這般念頭,著實不是明君之舉!”


    後一句話還沒說完,滿殿宮人惶恐跪地。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對視片刻,他輕笑一聲,目光飄向一旁:“說到底朕是為你所生的兒子思量,你倒還怪起朕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當母親的。你可想清楚,若寧沅繼位時你還在世,看著寧沂對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禮,你別後悔。”


    “這有什麽可後悔的?”夏雲姒仍直視著他,不懼他的怒容,也不懼這說得露骨的可怕話題,一字一頓地道,“隻要他們兄弟感情好,那些虛禮有什麽相幹?姐姐與皇上伉儷情深,不也照樣有不得不行大禮的時候,這有什麽可計較?就是非要計較,那看著哥哥來跪弟弟,於臣妾而言不是比看著弟弟跪哥哥更別扭麽?豈有那樣的道理。”


    說及此,她自顧自地站起了身,上前了半步,眼眶無可克製地紅了起來:“再有……皇上說寧沅繼位時臣妾還活著又是什麽意思?皇上去陪姐姐了,就要臣妾留下獨活麽?”


    說話間,她的手剛好落到他肩頭,他的手便也搭過來,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得一緊。


    “阿姒?”他鎖著眉看她,看了好一會兒,肅然道,“你可不能這樣想,你比朕與皇後年輕許多,到時可不是你尋死覓活的時候。”


    她輕輕地嘁了一聲,帶著氣惱,不正麵回他的話。


    他捏一捏她的手:“聽話,不許想這些。”說著拉她坐下,手指在她側頰上一刮,“等到那一天,就讓寧沅奉你做太後,你好好過日子,享幾十年的清福再來找朕和你姐姐也不遲。”


    “皇上說得輕巧……”她一壁不快地呢喃,一壁被他攬進懷裏,“被相思之苦糾纏著,享清福又哪有那麽容易?”


    他沒再說話,隻一聲溫柔的低笑。他的手輕撫上她的後背,無言地安撫她的情緒。


    夏雲姒靠在他胸口輕輕蹭著,道盡愛慕。


    心底卻隻有一股股冷笑不斷翻湧,笑他竟還會為這樣的事來試探她。


    不過,他為何會忽而試探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絕對不是心血來潮。


    德妃有動作了,多半是德妃有動作了。


    她倒沒料到,德妃的下一步會這樣走。


    夠謹慎,也夠有本事。


    第117章 盤問


    紀寶林的事到底是沒能了結在夏雲姒這兒——掌權宮妃被觸怒, 皇帝亦為之不快, 燕妃身為紀寶林宮中的主位,自要有所表示。


    是以晚上坐在廊下彈琵琶時,夏雲姒就聽燕妃身邊的人來稟了話,說燕妃下旨扣了紀寶林三個月的俸祿,請她息怒。


    夏雲姒聽言輕輕嘖了一聲。


    位份高了真是痛快。她和燕妃雖未有過什麽直接的不快, 但背地裏燕妃挑唆著皇次子與寧沅爭她早已知曉, 燕妃想來也是視她為眼中釘的。


    目下,燕妃卻隻能這樣客氣地請她息怒。


    夏雲姒銜著笑擺手, 讓那宮人退了下去。聽聽寢殿中孩童的笑音,也不再接著彈琵琶了, 轉身回到殿中去。


    寧沅正陪著寧沂玩。寧沂快兩歲了, 跑跑跳跳已很利索, 精力也旺盛,每天都不肯閑著。


    寧沅一邊追著他跑一邊不忘小心地護著, 夏雲姒邁過門檻, 寧沂抬頭一看,就向她衝去!


    “母妃!”寧沂聲音很歡快,手腳並用地往她身上爬。她蹲身把他抱起, 含笑拍拍他:“寧沂先去吃點心好不好?母妃有話跟你哥哥說。”


    寧沂正玩在興頭上, 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落,又覺有點心吃也好, 就點了點頭, 一雙小手向奶娘伸去。


    奶娘把他抱走, 夏雲姒就揮退了宮人們。寧沅隨著她一並走到羅漢床邊,她將茶盞遞給他:“天天和他這樣瘋,趕緊喝口水歇歇。”


    寧沅接過來喝,夏雲姒心下掂量了一下,啟唇道:“你透給張昌的話,讓你父皇知道了。”


    “噗——”寧沅猝不及防地把水噴了出來,倒把夏雲姒也嚇了一跳。


    下一瞬她露出摒笑的神情,摸出帕子擱到榻桌上:“快擦擦。”


    寧沅局促地擦嘴,仍掩不住那份目瞪口呆之色:“父皇怎麽會知道?”


    想了想又辯解說:“我絕不曾與父皇說過。這樣大的事,我肯定不敢跟您先斬後奏。”


    “姨母知道。”夏雲姒點點頭,“今兒你父皇問起來,我也有些意外。後來想也想,倒也不足為奇。”


    寧沅透出去的話不免會讓德妃心動。若她是德妃,也會覺得將這嫡長子收入自己麾下比隻養一個生母位卑的皇三子要強得多。


    但如是動了心就明著來搶,那德妃也就白在宮裏沉浮這麽多年了。


    “她這是想兩條路一起走,一邊在你這邊使勁兒,一邊也讓你父皇動搖。”夏雲姒笑了聲。


    她想得真是很細。


    若隻是在寧沅這邊使勁兒,寧沅是個小孩子,雖容易控製,但在皇帝跟前說話未必比夏雲姒管用,皇帝信誰隻在一念之間。但能讓皇帝自己生了別的念頭可就不一樣了,給寧沅換個養母不過是一道旨意的事。


    “那如何是好?”寧沅不免有些慌,鎖起眉頭,“我若主動去與父皇解釋什麽,是不是太過刻意?”


    夏雲姒笑笑:“這事我今天揭過去了,你不必主動解釋,你父皇若還不安心,自會問你,你到時再說就是了。至於張昌那邊……”


    她微微偏頭,目不轉睛地凝視起寧沅來:“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能想到如何把話說圓。”


    她這麽一說,寧沅循著她的話去想,倒也旋即懂了,雙眸一亮:“我知道了!”


    “嗯。”夏雲姒莞爾,頓一頓,又道,“你隻說心裏話就是,別為我解釋太多。帝王多疑,你說得多了,或許反倒畫蛇添足。”


    “帝王多疑”。


    這話落在寧沅耳朵裏,讓他略有些不舒服。那“帝王”到底是他的父親,平日待姨母也好,這話由姨母口中說出來,聽著過於冷淡。


    但第二天他就在恍惚中驚悟,原來這“帝王”是真“多疑”。


    他從前並不曾參與到這樣的事裏過,目下被父皇麵對麵一問,那種令人生畏的懷疑讓他骨子裏發冷。


    父皇旁敲側擊地問他,有沒有覺得多了弟弟之後姨母就對他疏於照顧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裏都透著對姨母的不信任,好幾次都幾乎要讓他忍不住發問:“您不喜歡姨母麽?”


    可他自然沒有問,最終也沒有問。


    父皇自是喜歡姨母的,隻是自顧自地喜歡,也自顧自地不信任。


    寧沅忽而覺得自己昨晚那種不舒服很幼稚——現下看來,那話如何能怪姨母呢?想來是這樣的懷疑姨母經曆得多了,才有此感想罷了。


    他心中五味雜陳,小心翼翼地答完了父皇的話,第一次這般想逃離這紫宸殿。


    是以在皇帝想留他用午膳的時候,他心念一動就尋了話來,笑說:“兒臣還是回永信宮用吧。六弟近來越發淘氣,用膳的時候最不聽話,姨母和他的乳母有時都管不住他,但兒臣的話他還肯聽!”


    他有意見縫插針地想讓父皇知道,他和六弟是當真很好,姨母也沒薄待過他。


    這話說完,皇帝果然笑了:“好吧。”他看了眼殿外的陽光,“那你快些回去,也到用膳的時辰了。”


    “兒臣告退!”寧沅狀似毫無心事的一揖,退到外頭,緊繃的心弦可算鬆下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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