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眼浸滿眼底,並不理會她顯還有些發燙的溫度,俯首在她額上一吻:“你有喜了。”


    夏雲姒的心弦劇烈一顫。


    大約是因病中脆弱,她忽地對他這種溫柔招架無力。一瞬的恍惚裏,她著魔似的在想,要不放下那些事吧。


    若她能放下那些事,郭氏就毀不了她,眼下的險境不攻自破。


    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活著,就像宮裏那許許多多的女人一樣——自欺欺人地相信皇上心裏還有自己幾分、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總有機會寵冠六宮。


    騙自己騙得久了,總能騙過的。


    她於是闔上眼,幾近決絕地回吻了他一下。


    也就這麽一瞬,她便知自己做不來那樣自欺欺人的事。


    她腦海中刹那湧起的是姐姐臨終的不甘與悔恨,他的溫柔和寵愛在那樣的畫麵之前顯得多麽脆弱不堪,頃刻間化作齏粉,抓都抓不住。


    她隻得無力地長歎:“臣妾還是不太舒服。”


    “再好好睡一覺。”他忙道,“朕就在這裏陪著你。”


    輕輕道了聲謝,夏雲姒躺回床上,不多時就再度熟睡過去。


    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孩子和寧沂當初一樣,來得不是時候。


    .


    時間翻過一夜,翌日夏雲姒再醒來時已臨近午時。


    高燒已退,她整個人都清爽了些,思緒也不似昨日那般遲緩了。


    昨天的一些愁緒在此刻瞧來顯得有些矯情,讓她嗤之以鼻,這孩子的到來也讓她有了另一番想法。


    ——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這恰是她需要好生調理心緒的時候,能借著孩子暫不與他歡好,她總歸能鬆一口氣兒。


    至於別的事,她既然沒有法子,就硬撐著走下去便是。


    處在這個地方,她哪有時間悲春傷秋?昨天受困於此整整一日,已是過於放縱。


    她便一言不發地用了頓膳,用罷喚來鶯時:“皇上早上走時可留過什麽話麽?”


    鶯時喜色難掩:“皇上說上朝就讓禮部擇定吉日,封您貴妃。”


    她倒無所謂這貴妃之位,淡淡地哦了聲,又問:“別的呢?可說了何時發落郭家?”


    “這倒沒說……”鶯時嘴角輕扯,“不過皇上留了話,說您若有什麽事,即刻差人去稟一句便是,不然奴婢一會兒去紫宸殿回個話?”


    夏雲姒略作忖度,點了頭:“不必明說。你隻告訴皇上,我昨夜睡得不實在,早上是被噩夢驚醒的。”


    鶯時稍稍一愣,就明白過來:“自是郭氏在您夢中攪擾,才讓您這般不安。”


    她淡笑頷首:“去吧。”


    鶯時屈膝一福,換了燕時她們進來侍奉,自己這就往紫宸殿去。


    夏雲姒一指案上那缽雞茸粥:“再盛一碗。”


    她沒什麽胃口,但飯還得好好吃,身子也要好好養。惡戰還未結束,現下不是她倒下的時候。


    她一壁想著,一壁麵無表情地抿了口粥。


    郭氏當自盡就能了事麽?她非要這件事繼續下去不可。


    否則郭氏在九泉之下豈不很得意?


    她非要郭氏、要貴妃、昭妃、要儀婕妤,還有每一個與此事有關的人都看明白,什麽叫冤有頭債有主。


    她和皇帝之間的賬深了一筆,但那依舊隻是她與皇帝之間的賬。


    毫不妨礙她對旁的惡人斬盡殺絕。


    郭氏若想在九泉之下安然看著她與皇帝鬥,下輩子吧。


    至於皇帝,她那深情款款的好姐夫、好夫君……


    她繼續吃著粥,一點點將那雞茸的味道盡數品出來,讓它變成了食之無味的一點渣子。


    姐姐當年在他眼裏,大約就是這樣的食之無味了吧,才可輕易棄之。


    她悠哉哉地托腮陷入思量:


    可怎麽辦才好呢?


    第135章 海棠


    郭家的事, 皇帝與朝臣議了大半天, 晌午時眾人散了, 鶯時到紫宸殿稟了話, 皇帝就即刻著人備了步輦, 往永信宮去。


    郭氏的話讓夏雲姒心生別扭,可隻是坐在一起說說話這樣的平淡相處總還能過得去。她便如往常般到殿門口迎了駕,他也如常攬著她進門, 聲音中關切無限:“鶯時說你一夜都沒睡好?”


    她啞音笑笑,側首一睇鶯時,反露出幾許不快:“這點小事怎的還稟到皇上那裏去了?”


    鶯時屏息垂首, 他攬在她腰際的手拍了拍:“朕讓他們有事及時到紫宸殿回話的,你別生氣。”


    夏雲姒隻好作罷, 與他一並坐下, 品著茶閑閑地說了會兒有的沒的, 他就叫樊應德將沒看完的奏章呈了進來, 又著人研墨。


    在這樣的時候,她總是安靜的, 幾年來她總是這樣張弛有度。


    旁的嬪妃或許會因幾分情愛使使小性,在他忙碌之時也要纏一纏他, 她永遠不會。


    她不會讓他有半分不適,至於她也有的那幾分小性, 每一分皆是仔細揣摩之後才會做的, 是他所喜歡的。


    所以她在他心裏才會那麽好, 她以後也得繼續“好”下去。


    心底尚未淡去的抗拒讓夏雲姒想著這些就有些疲累, 無聲地長籲一口氣,又自顧自地讀起出來。


    須臾,他邊擱筆邊喚她:“阿姒。”


    “嗯?”她抬起頭,他將眼前剛批完的一本折子晾了晾,與手邊的另一本一道遞給她,“這兩本一本要送去刑部,一本要拿去禮部,你看看。”


    但她沒接:“皇上知道臣妾至今讀這些東西都不免出些差錯鬧出笑話,還讓臣妾自己看。”


    他一哂,就擱下了一本,簡單地說給她聽:“這是關於郭家的。舉家削爵,廢為庶人。郭氏的父母圈進牢中,兄長斬立決。”


    她愣了愣:“皇上為何格外追究她兄長?”


    他說:“那胭脂之毒是她兄長為她尋來的,刑部已將事情查明,她兄長卻仍不肯認罪,毫無悔改之意。她更在臨終遺書裏都為她兄長詭辯,硬說那毒藥並非‘胭脂’,還要栽到你頭上。嗬……”搖著頭,這聲冷笑裏盡是失望。


    夏雲姒略顯沉默,應了一聲“哦”。


    其實郭氏和她兄長自不會認,因為那毒真不是前朝留下的“胭脂”。


    是她從寧沅手裏得了那東西,覺得中毒後的情形對得上,就讓鄭太醫添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將它調成了紅色,與宮中傳言應和。


    若沒有這一步,郭氏在他心裏引起的懷疑不會這麽容易加深。關乎前朝了,對他這當今聖上而言才是要緊張的。


    而反過來,這“前朝皇族”的身份,一直以來亦是令郭家緊張的。


    是以她從一開始就料定了,“胭脂”這一點,郭氏不會認,郭家上上下下都沒人敢認。


    可這才正好。帝王的疑心之下他們輕輕巧巧地低頭認了還有什麽意思?抵死不認才更顯得冥頑不靈。


    她便又問他:“那郭氏呢?身後之事皇上想如何處置?”


    他道:“朕已廢了她的位份,在京外尋個地方草葬也就是了。”


    夏雲姒再度沉默,他看出她有心事,出言探問:“你有別的想法?”


    她思忖片刻,緩緩啟唇:“臣妾總在想,不知姐姐投胎去沒有。若已投胎倒沒事,若沒投胎,這京城也是姐姐離世的地方。”


    他點點頭,情緒又深陷在對亡妻的追憶中,眼底一片哀愁。


    她續道:“姐姐從前常愛出去走動,到了那一邊大約也差不多。那貴妃昭妃家在覃西,姐姐看不著也還罷了。郭家近些年可都住在京中,郭氏饒是被草葬,日後也不免要有子孫晚輩去墳前吊唁,指不準嘴裏還要不幹不淨地對姐姐存怨,讓姐姐在天之靈瞧了去,豈不惱火?”


    他思量了會兒,多少覺得她這話太迷信了,又終究還是點了頭:“也有些道理。”


    接著就叫來樊應德吩咐:“傳旨下去,讓尚宮局將郭氏葬得遠些。就葬到……”他想了想,“蜀中去吧。”


    夏雲姒聽言垂眸。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他這算徹底斷了郭家人去吊唁的路了。


    而後他又拿起另一本奏章,還是讓她自己看:“這本你看得懂。”


    夏雲姒輕輕嘖聲,不情不願地接過來,翻了一翻,行文與用詞倒都確實簡單易懂。


    是交給禮部的,關於冊她為貴妃的事。


    她一壁讀著,他一壁在旁邊道:“朕看你最近身子有些虛,禮部擇的這吉日是不是太近了?若你覺得累,朕讓他們推後一些。”


    語中一頓,他又續說:“還有封號。尚儀局擬的是祥和的‘祥’字、喜悅的‘悅’字,還有舒心的‘舒’字,朕覺得都不好,小氣了些,著禮部重新擬了。”說著一指她手中的奏章,“但這幾個雖是大氣,朕瞧著也不過平平而已。”


    夏雲姒定睛讀著,禮部擇定的吉日在二月末,是近了些,卻也有好處——三月初四又是姐姐的忌日,她以貴妃的身份去姐姐靈位前祭拜,姐姐大概會更心安吧。


    她便道:“吉日無妨,臣妾聽禮部的安排就是。倒是這封號……”她想了想他適才說的,又看看眼前禮部擬的“懿、曦、明”三個字,笑說,“臣妾倒很喜歡尚儀局擬的‘舒’字。”


    比起禮部重擬的三個字,舒字是不夠大氣,但“舒心”這個詞可太好了。


    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她要把這條路走完,更要舒心地活下去。


    她要每一個人都瞧著,她過得舒心得很。如郭氏那樣臨死還要將她一軍、巴不得拖她一起下地獄的人,且瞧輕自己有幾斤分量吧。


    .


    於是二月末,百花初開的時候,舒貴妃行冊封禮。


    那陣子宮中有了些奇景——許是因為今年暖和得快的緣故,原該四五月才開的海棠花在禦花園裏不知不覺先開了幾朵。


    到底是花中貴妃,這般一開便引盡矚目,園中的百花盡失顏色。


    禮部道這是吉兆,皇帝就著人將開著花的幾支折了下來,拿到延芳殿給舒貴妃插瓶。


    夏雲姒著人將它擺在了正殿的八仙桌上。如此,在冊禮之後、內外命婦陸續拜見之時,就人人都看到了這剛開的海棠。


    賢妃作為高位妃嬪自是拜見得最早,但傍晚時待得眾人散去,她又再度來了一趟。


    賢妃一瞧見拿瓶海棠就皺眉頭:“這起子愛嚼舌根兒的,前腳來拜見完,後腳諢名倒就傳開了,說什麽‘海棠貴妃’。”


    “‘海棠貴妃’?倒不難聽。”夏雲姒噙笑瞧瞧賢妃的神色,“姐姐這麽不高興,怕是有人盼著這海棠開敗吧?”


    賢妃的麵色不由更難看了些,又強自一聲嗤笑:“倒也不稀奇就是了,這地方又有幾個人是真盼旁人好?”


    夏雲姒笑而不言,凝神想想,喚來小祿子:“把這海棠送到尚工局去,讓他們想法子製起來——製成書簽或畫卷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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