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這件事便慢慢真的成了“理所當然”。每每他來永信宮,遇上要提筆寫字的地方,靜雙都會服侍在側。


    乍暖還寒之時,屋外迎春初開。他閑來無事,隨筆寫下兩句詩文:“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


    案邊研墨的少女微微偏頭,恰好看見,旋即脫口接道:“恁君與向遊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倒還讀過不少書?”他回看過去。


    那一瞬裏,夏雲姒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驚喜和欣賞。


    與他昔年初見她彈琵琶之時,一般無二。


    第156章 驚起


    之後的日子, 皇帝到永信宮的次數明顯勤快了些。


    雖則夏雲姒從來不曾“失寵”,饒是他近一年多來新歡不斷仍隔三差五會來她這裏坐坐,這種“勤快”也已足夠明顯。


    夏雲姒心下知道他是衝著靜雙來的,心下便愈發小心地拿捏,並不次次都讓他見到靜雙,來上三回能見到一回便不錯了。


    靜雙到底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姑娘, 他自不好意思直接張口跟她要人,有時見不著有那麽幾分失落, 也就隻能硬熬著。


    這樣的失落恰到好處,時時念著想著,才更會覺得這個人可貴。


    她不能讓他輕易得手——這與昔年她自己的路數是一樣的道理。


    日子很快便又到了三月,皇後的祭禮前日恰是上巳,宮中仍會好好慶賀。


    今年的上巳恰又撞了清明, 皇帝政務繁忙沒下旨意帶眾人出去踏青, 大家就隻好各過各的。


    宮女們三三兩兩地結伴插柳戴柳,靜雙也用新抽的柳條做了個精巧的發圈戴在頭上。皇帝與夏雲姒正在屋中小坐飲茶,她高高興興地進了屋:“娘娘!”


    卻是一抬頭才見皇帝也在, 又忙斂去笑容, 恭敬福身:“皇上萬安。”


    夏雲姒沒開口,由著皇帝道了那聲:“起來吧。”


    靜雙立起身,皇帝打量著她嗤笑:“朕見著好幾回,你在貴妃跟前沒什麽規矩, 見了朕卻笑也不敢笑了。怎麽, 當朕是洪水猛獸麽?”


    靜雙頓時明眸圓睜, 姣好的麵容微微僵住。倒也不見多麽害怕,又還是將目光投向夏雲姒,頗有求助意味。


    夏雲姒嗔怪地一睃他:“皇上別嚇她!”


    她將手中剛剝好的小橘子遞給他吃,口中閑閑地為她解釋:“臣妾剛進宮那會兒閑的沒事,也不知日後能過得怎麽樣,這才留了她作伴,當親妹妹一樣。後來這麽多年便也沒束過她的規矩,她在臣妾麵前自然輕鬆些。”


    其實依著靜雙這個年齡,她說“當親女兒一樣”也沒什麽不對了。隻是她自不會那樣說,這隨隨便便的一個詞,在他心裏可截然不同呢。


    說罷她看向靜雙,笑容寬和:“玩了大半日,怕也累了吧。快去歇著,今兒不用你伺候。”


    “謝娘娘!”靜雙福身,又還是上前了半步,將手中一直執著的幾支柳條插進了榻桌上的白釉瓶裏,笑說,“奴婢挑了大半日,將枝頭上最好看的幾支細柳折了下來,給娘娘插瓶,娘娘可喜歡?”


    幾許邀功撒嬌的意味,更襯得這少女鮮活。


    夏雲姒細細看了看,莞爾:“喜歡,本宮定好好插著,讓它好好多活些時日。”


    靜雙喜不自勝,正欲告退,卻聞皇帝說:“清明新柳,這可是應節景的東西。”說著手上批完一本奏章,抬頭看她,“不得見者有份麽?”


    靜雙不免又一陣無措,雙頰一紅。夏雲姒便再度瞪他:“皇上今兒個怎麽總跟她過不去!”


    “哈哈。”他笑出聲,“朕是想起紫宸殿案頭的那隻瓷瓶近來也空著,該放些什麽進去添個景兒。”


    夏雲姒自然之道他的意思,卻偏不順著他說:“臣妾看她今天天不亮就往外跑了,好生讓她歇著吧。等過些日子桃花開了,再讓她挑好給皇上送去?”


    她這樣說,他自比她更憐惜美人兒,欣然點頭:“也好。”


    自這之後直至桃花初開,她都沒再讓他見靜雙一麵。


    這於他而言必是有些煎熬,他近來連翻牌子的次數都少了,可見心思不再。


    直至桃花開得又盛了些,她才著人細細去折了一捧桃花枝來,又與靜雙一起挑選。


    靜雙自上次的波折後總有些怕她,挑選時也不敢開口,一切皆聽她的。


    夏雲姒一語不發地選著,最後挑定了四五枝交給靜雙,靜雙規規矩矩福身告退,又被她喚住:“等等。”


    靜雙顯然身子一栗,她站起身,給她理了理額角的鬢發:“你從沒去過紫宸殿,萬事當心。”


    靜雙點頭:“奴婢明白。”


    她靜靜凝視眼前這張驚世容顏半晌,又終是鬆了些口:“你也從不曾與皇上獨處過。此番去了……若還是覺得心裏不甘,就明明白白告訴本宮,本宮依舊可以放你走。”


    這步棋至關重要,但這件事,她到底不想逼靜雙太死。


    宮裏的女人都不好過,少有的溫情,便是在相互利用間仍肯留有的這三分餘地。


    靜雙眼眶一紅,搖了搖頭:“不會的,娘娘放心。”


    夏雲姒攥一攥她的肩頭:“那你去吧。”


    靜雙再度福身,就告了退。從寢殿退出殿外的這段路她沒想什麽,但轉過臉被春風一拂,萬千思緒瞬間湧進腦海。


    直至方才那一刻,她才再度對舒貴妃有了信任,大約連舒貴妃自己都不曾意識到。


    在那之前,她一直覺得舒貴妃對她的一切允諾都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舒貴妃有寵更有權,背後還有個夏家,焉知不會用完她就讓她消失得無聲無息?宮裏這樣的事還少麽?


    所以那天舒貴妃說什麽日後可以由著她去“逍遙”,她一點都沒信。


    仍舊選了第二條路,不過是因為她覺得若選了第一條,遲早也會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但現下,她信了。


    舒貴妃若直到今天都仍肯給她退縮的餘地,那份大氣與仁善就不是假的。


    她也該算是命好了吧。進宮之後沒受過什麽委屈,錦衣玉食地活到現在。相比之下,尋常官家小姐也未必就比她過得更好。


    而她從前也打聽過,在尚服局裏幾個與她交好的朋友都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有些或隻是被撥去了主子跟前改了名字,不好找尋了,但也有一些,必是“沒了”。


    她沒什麽可抱怨的了。


    .


    這些心思攪擾了靜雙大半路,眼見紫宸殿離得不遠了,她才忙調理情緒,很快就又是輕鬆歡快的樣子。


    她是去給皇上送花的,總不能愁眉苦臉。


    她先前從未來過紫宸殿,殿門口的宦官也不認識她,見了她就一擋,又不解地打量她過於出挑的宮裝:“姑娘你……哪個宮的?”


    靜雙素來人美嘴甜,福身笑道:“公公,奴婢是永信宮延芳殿的,舒貴妃娘娘差奴婢來給皇上送幾支花插瓶。”


    那宦官忙堆笑作揖:“原是貴妃娘娘跟前的姑娘,是在下眼拙了,姑娘請。”


    說罷就由著她進了門去。


    內殿之中,皇帝正讀著書,驀然聽得清脆一喚:“皇上!”


    他抬起頭,就見那妙齡少女正迎麵走來,盈盈福身:“奴婢挑好了桃花枝,給皇上插瓶用!”


    他頓時有了笑意,定睛看看,卻是失笑:“你這是什麽挑法?朕這兩日看桃花盡已盛開,你偏要挑這盡是花苞的。”


    靜雙望向他,依著夏雲姒先前教她的,抑揚頓挫道:“奴婢覺得盛開又盛開的好處,花苞也有花苞的美。再者花苞總也有盛開的那天呢,何不早早折來,兩樣妙處盡能觀賞!”


    這話舒貴妃交給她時她就聽懂了,落在皇帝耳中自也別有一番風味。但她偏以這般天真直率的口吻說出來,又不至於讓皇帝覺得她有心“意有所指”。


    個中語氣神態她皆對鏡拿捏了數次,舒貴妃亦過目過。可眼下說完,她還是有些緊張。


    她不敢吭聲地看著皇帝眼中的那份若有所思,又見那份若有所思化作釋然一笑:“也好,放著吧。”


    .


    延芳殿裏,夏雲姒在靜雙離開後還真有點心神不寧。手裏的書也不讀了、桌上的茶也顧不上喝了,就那麽坐臥不安地在那兒待著,好像渾身處處都覺得不對勁。


    鶯時第三次進來將放涼的茶換成熱的時,輕輕一歎:“娘娘是怕出岔子?”


    夏雲姒輕聲籲氣:“算是吧。”


    往皇帝跟前獻美人這事兒,她還沒幹過呢。


    含玉是被她“引薦”過不假,但含玉在那之前早已侍過君,與皇帝算是熟悉的。


    可靜雙……


    細想下來,她不禁啞音失笑。


    她發覺她在擔心靜雙禮數不周、言語有失之餘,更擔心他會難以自持,今天就要了靜雙。


    那對靜雙而言自是不好。倒不是說差這幾個月沒及笄便有多大察覺,而是靜雙心下沒有這樣的準備,這種事就不會是愉快的。


    她利用靜雙,可不意味著她樂得看靜雙苦不堪言。


    隻是……他是從什麽開始,在她心裏變成了這樣色迷心竅的人?


    一直都是?還是她一手把他變成了這樣?


    她想了許久才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他一直都是,也是她一手把他變成了這樣。


    他從不專情,也從不真正愛誰,心底欲望被道義與規矩壓著,可不能意味著那份欲望就不存在。


    而她,激發了他。


    她將他所壓抑的情緒牽了出來,讓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


    臨近用晚膳的時辰,靜雙才回到延芳殿中,屈指數算已過了大半日了。


    夏雲姒當即召了她進殿,見她衣裙齊整、發髻也與上午離開時無半分不同,才暗鬆口氣,問她:“怎麽樣?”


    “……都好。”靜雙雙頰微微紅著,低頭回話,“皇上留奴婢飲了茶用了點心,後來又下了半晌的棋。方才太子殿下去覲見才讓奴婢出來。”


    沒出什麽事就好。


    夏雲姒點點頭:“去歇著吧,晚膳備的都是你喜歡的。”


    “謝娘娘。”靜雙福了福,掃了眼四周,見沒有外人,才又道,“奴婢還……見到了皇次子殿下。”


    夏雲姒麵色不改,語氣亦很平淡:“這你無需同本宮說。”


    “諾。”靜雙應一聲,再度施禮,就告了退。


    舒貴妃有這句話就夠了,她隻是想確定自己想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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