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兩個可能。”伊芙說:“一:有聲波幹擾。二,確實有一種發生在我們知識範圍以外的現象,令兩座城市重疊在了一起。”


    周圍隊員心內俱是湧起一股詭異的恐懼。


    安東尼笑了笑,說:“第三:程序壞了。”


    金樸愛忿然道:“絕不可能!”


    蘭斯道:“現在該怎麽辦?”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鄭融,等他下決定。


    能怎麽辦?鄭融不置可否,來之前設想了無數種情況,然而那都是在人類的認知以內,當正麵遇上難以索解,甚至束手無策的問題時,簡直是一團亂麻。


    項羽說:“進去就是了,怕它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鄭融答:“有危險……這一定是未曾在人類史上記載的最特殊的一個迷宮,我不能讓隊員們置身險境。”


    “我覺得那沒什麽可怕的。”伊芙和藹地笑道。


    鄭融道:“不一樣,以我們的知識體係無法解答這種現象。”


    鄭融沉吟不語,他按開了通訊器,問:“這裏是巴比倫探險隊,目前是進入遺跡前的最後一次報告。”


    通訊器那頭傳來清晰的女聲:


    “這裏是阿拉斯加軍事總部,收到消息。”


    “鄭融博士,您的回報將直接轉給以下地址:語言與曆史學研究所的約瑟夫博士、軍事指揮部中心西科斯將軍、中央石塔最頂層房間——人類科學家協會名譽會長,請說。”


    鄭融把事情簡短扼要報告,最後道:“這次與以往碰上的問題完全不同,但止步此處,也不可能得出一個結論來,請求老師協助分析。”


    女聲答道:“請稍等。”


    過了許久,女聲道:“鄭融博士,老師認為數據不足,無法分析。”


    “我們進去看看。”鄭融關了通訊器:“現在也不能回頭了。”


    “哥把登山索拿出來。”鄭融下了決定,吩咐道:“都把腰帶扣環扣上,用繩子把我們連在一起,挨個走進城裏,發現有任何不對,馬上退出來。”


    “正該如此。”項羽道:“我在你身後。”


    於是蘭斯依舊打頭,所有人拿著通訊器,係上腰扣,金樸愛隨隊前進。


    蘭斯身後是推著伊芙輪椅的烏戈斯,再往後是金樸愛與安東尼,接著是鄭融和殿後的項羽。登山索把他們連在一起,如同開火車般進入了巴比倫遺跡。


    第一步,沒有任何異常。


    蘭斯又緊張地前進一步,這與任何廢城無甚不同,破落的磚瓦,坍塌的民居,青苔斑駁的牆壁上的爬山虎,林中的鳥嘰嘰喳喳地跳著。


    “你看,有動物,就證明這座城沒有太大異常。”安東尼說:“小動物比起人類,察覺危險的能力要更敏銳。”


    他朝房頂的幾隻叢林鳥吹了聲口哨,三隻漂亮的羽鶯展開翅膀,呼啦啦飛走。


    蘭斯點了點頭,接受安東尼的推測。


    鄭融仍不吭聲,他們走進街道深處,四周十分安靜,太陽緩緩爬至中天,隊員們選了個地方坐下,繞成個圈。


    “接下來,我們開始調查巴別之塔遺跡。”


    鄭融抬起頭,指了指廢城西麵的破塔。


    “不先去看看神廟?”安東尼問:“我們有楔型文字的專家。”


    “不。”鄭融一口回絕:“今天的任務是先探測地形,進去走一圈,看看是怎麽回事就出城,現在已經用掉半天時間了,如果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我們就……”


    鄭融按下通訊器,瞠目結舌,他看見三隻羽鶯從房頂展翅飛起,離開廢墟,那條路,正是他們走過的地方。


    “就什麽?”蘭斯問:“你在看何處?”


    鄭融回過神:“就調直升機過來,落在塔中間勘察。那三隻鳥……是剛才的三隻?怎麽感覺一模一樣?”


    安東尼道:“鄭融博士,你太緊張了,我知道它們不是幻覺,鳥雀飛到別的地方,再次飛走,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通訊器響起:“鄭融博士,老師請你保持鎮定。”


    隊員們笑了起來,鄭融點頭,眾人紛紛起身,烏戈斯兀自笑道:“沒有人能看見完全相同的三隻鳥。”


    隊伍再次起行,項羽走在最後,隨手玩著一把軍刀,忽感慨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鄭融道:“是的,赫拉克利特也說過:沒有人能兩次渡過相同的一條河。”


    項羽摸了摸鄭融的頭,蘭斯在隊伍前頭問:“什麽意思?”


    “時間在不斷地流逝。”鄭融戴著童子軍帽,緩緩前行:“它把所有的東西從出生帶向死亡,譬如說,這一秒我見到你,下一秒再看你,已不是某個時間點中的你。”


    蘭斯笑道:“我們都在蒼老。”


    鄭融無所謂道:“可以這麽說,隻要有光的存在,每個人就都在時間流中不斷改變。”


    鄭融忽然朦朦朧朧地抓住了一點什麽,關於那三隻鳥,關於兩座重疊在一起的城市,他停下腳步,被隊伍帶得微微朝前一扯。


    “又怎麽了?”烏戈斯愕然回頭。


    鄭融擺手,示意繼續前行,他們到了巴別之塔外,蘭斯道:“進去?”


    “你的手表還在轉麽?”鄭融產生了一個大膽且荒誕的想法。


    “在,現在是當地經度時間,中午十二點零七分。”蘭斯道:“勞力士公司,2009年研發,行軍用隔磁表,防水,抗高壓,你要看看?”


    “不用了。”鄭融鬆了口氣,推翻了自己的結論。


    他戴好帽子,說:“大家進去走走,半小時後開始返程。”


    探險隊走進巴別之塔,霎時盡數愣住。


    這座傳說中的通天塔比希臘吟遊詩人的描述更為宏偉,塔身被毀去近半,仍有近五十層樓高,龐大的塔內空間占地足有上萬平米,一層接一層的螺旋形塔外轉梯寬度,足夠容納四輛馬車並行。


    塔內一片灰暗,破敗的磚瓦遮蔽了天光,兩隻巨大的牛頭人身雕塑立於門前,門內,是一座完好的,通向高處的橋。


    蘭斯舉起發彈槍,朝高處射了一發□□,耀目的紅光亮起,拖著火焰飛向高空,他們看清了昏暗中的路。


    一道飛橋從他們麵前連向十米高處,順著飛橋終點沿塔身弧度內繞一個角度,又有一座聯向更高處的飛橋。


    一座接一座,無數斜斜搭在一起,又彼此高低交叉的飛橋錯綜複雜,築起朝往塔頂的通路。


    “這應該是蘇美爾人的建築力學表現形式。”烏戈斯點評道:“外部用磚石壘在一起,內部建造複雜的石橋,承擔向內凹陷的作用力,這種方式建起的圓塔可以維持較長時間不會傾倒。”


    他取出照相機,朝著塔中飛橋拍照,白光連閃。


    黑暗裏,牛頭人雕塑被蒼白閃光燈映亮,顯得猙獰恐怖。


    鄭融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蘭斯帶著探險隊走上橋,鄭融道:“小心點,年代太久了,或許承受不住。”


    蘭斯俯覽低處,說:“這些是怎麽回事?”


    塔內地麵,外間有十二尊牛頭人雕塑,各執不同武器,仿佛在各自看著什麽。


    “它們就是照片上的守護者。”鄭融漠然道:“上次傳回來的消息,考古隊留下一人四處取照……”


    蘭斯警覺地蹙眉。


    失蹤的考古隊員們拍完照片,最有可能的是做什麽?


    蘭斯道:“現在呢?”


    鄭融道:“走,走上去,我們是用繩子綁在一起的,不會失散。”


    蘭斯放下心,向前行走一步,又一步,探險隊員全部都走上弧橋,蘭斯打開軍用通話儀,問:“古卡特,呼叫古卡特。”


    古卡特熱情的聲音答道:“收到,頭兒!”


    蘭斯說:“把直升飛機開過來,在巴比倫的破塔上空待命。”


    古卡特吹了聲口哨,關上通訊器。


    他們蜿蜒前行,順著弧橋走上第二層,又貼著塔身內牆走向下一座弧橋,輾轉登向高處。


    經過六座浮橋,高度已達四十米,即將走到廢塔的一半處。


    金樸愛:“我有點恐高……”


    伊芙善意地安慰:“孩子,不要朝下看。”


    鄭融忍不住朝腳下看了一眼。


    這一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陷身難以言喻的恐懼之中。


    “那是什麽?”鄭融在一秒內頭皮發麻,汗毛倒豎,他停下腳步,怔怔看著腳下,浮橋之下的空間,仿佛一張噬人巨獸的嘴,灰暗帶著一絲隱約可見的光線。


    腳底的浮橋上,縱是牛頭人複生亦不比現在的景像更難以接受——鄭融看到了自己。


    一隊完全相同的探險隊,沿著浮橋緩慢上行,聽不到聲音,卻看得見人。


    頭上戴著行軍帽的人正是鄭融。


    項羽順著鄭融的目光看了一眼,登時便轉頭,尋找方才還在互相交談的隊員,警覺道:“人呢?都去了何處?”


    鄭融思維中一片絮亂,甚至未曾察覺腰間係著繩子的探險隊員們消失的異狀,他已經徹底懵了。


    項羽道:“他們都在下麵?如何會到下麵去了……”


    項羽的聲音倏然停止,他也看到了腳下三十米處的自己。


    所有隊員都不見了,橋上唯剩項羽與鄭融,而他們腳下的不遠處,另一隊完全一樣的人正在朝高處走。


    鄭融深吸一口氣,他的手抬起,與項羽緊緊牽在一處,彼此都手心冒汗。


    項羽道:“冷靜,現在究竟發生了何事,繩子斷了?”


    鄭融撈起腰側軟垂的登山繩,它的斷裂處切口平整,仿佛被什麽利器光滑地切了一刀,斷口紋路清晰可見。


    項羽無意識地抬手,去摸先前本應是安東尼的位置,沒有任何異常。


    鄭融短短片刻,理清思路,果斷按下通訊器:“這裏是鄭融,請回答。”


    女聲:“請說。”


    通訊器還能聯絡,鄭融斷斷續續報告了行程,包括隊友的失蹤,以及所見的相同一隊人。


    鄭融眼睛盯著腳下的浮橋,那一行人已經能辨清楚麵容,鄭融隻覺墜入了無比的恐慌之中,項羽朝下喊道:“喂——!”


    鄭融道:“別出聲!說不定是立體投影!”


    通訊器中的女聲回答:“中央石塔頂層發出消息,請你保持鎮定,鄭融博士,萬物俱有其原理,世界上沒有不可解釋的事。”


    鄭融稍稍鎮定些許,女聲又道:“老師請你取一樣東西,朝他們拋下去。”


    鄭融想也不想,摘下帽子,朝腳下拋去。


    “它……消失了。”鄭融道。


    他拉著項羽,不由分說便朝下跑,跑到那一隊人的位置時,卻發現先前所見到的景象盡數消失。


    “我該怎麽辦——”鄭融簡直要瘋了。


    項羽道:“別怕。”他的大手又緊了緊。


    女聲又說:“老師請你繼續向前走,鄭融博士。”


    鄭融幾次深呼吸,項羽沒有任何物理學基礎,出現的一切現象都單純地以“異常”來歸類,然而鄭融是在科學環境中長大的,他根本無法相信麵前所見。


    “一是產生了幻覺。”鄭融終於理清頭緒,他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項羽:“或許你是幻覺,通訊器裏是幻覺,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幻聽……”


    項羽沉聲道:“不是,鄭融!別胡思亂想!”


    通訊器中女聲道:“老師認為,您的分析基本符合,但目前並非幻覺,請相信你自己,繼續走下去。”


    鄭融點了點頭,與項羽十指交扣,朝著高處走。


    “請隨時注意腳下,鄭融博士。”接線員說。


    鄭融一麵緩緩行走,一麵不時朝腳下看去。


    他第二次看到了自己。


    這一次,他和項羽在第一次停下腳步的地方,隻有他們兩人。


    小隊消失了,鄭融說:“我又看到那個幻象了。”


    女聲:“現在為您轉接中央石塔頂層。”


    “判斷無誤。”通訊器中傳來男人的聲音:“這裏是中央石塔頂層,物理學與量子力學研究所。”


    鄭融道:“我剛剛拋了一頂帽子下去,它在半空消失了……”


    鄭融控製不住內心的恐懼感,他抬起頭,朝高處望去,似乎期待頭頂也有一個自己,在窺探著他們的行動。


    男人道:“老師問你,再次出現的時間投像個體,戴著帽子嗎?”


    鄭融發著抖道:“沒有……我快瘋了!該死的!”


    男人:“鎮定!博士,你是我們之中的一員!”


    項羽按著鄭融的肩膀:“鄭融,等等,放下通訊器,聽我說。”


    鄭融睜開眼,急促喘息,項羽略躬身,與鄭融平齊,對視。項羽凝視他的雙眼,沉聲道:“我是真的,我在這裏。”


    鄭融不住點頭,項羽又以雙手覆著鄭融的側臉,低聲說:“別怕。”


    鄭融還未反應過來,項羽已湊近前,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他的嘴唇溫暖,輕一觸,令鄭融徹底冷靜下來。


    “這裏是鄭融。”鄭融籲了口長氣,再次打開通訊器:“我還要繼續朝前走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通訊器內道:“請將你在塔外遇見的不合常理的事再複述一遍,我們需要確認你沒有中迷幻劑效果。”


    鄭融仔細思索,把他覺得不妥之處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城市的建築藍圖,兩座複雜的,彼此幹擾的城市音波線圖。


    三隻在相同地方重複飛走的紅鳥。


    通天塔內,看見的幾分鍾前的自己。


    鄭融道:“現在是幾點?”


    項羽答:“表停了。”


    通訊器那頭傳來小聲而緊張地討論,吩咐道:“請站在原地不要動,保持通訊器暢通,鄭融博士,鎮定。”


    鄭融疲憊地依在項羽身前,項羽攬著鄭融的肩膀,鄭融抱著項羽的腰,項羽仍背著笨重的行軍包,低頭道:“他們會有辦法的。”


    鄭融聽著項羽有力的心跳,安穩了不少。


    通訊器後的學者們得出結論,再次響起:


    “鄭融博士,老師認為,你們碰見了一種隻存在於理論中的模型——時光潮汐。”


    鄭融如的大赦,鬆了口氣,隻要能解釋,自己便不再恐懼。


    “說吧。”鄭融道。


    “你所看見的兩座城市,並不是疊在兩個不同空間中的音波反射,因為音波探測不可能穿透空間,必須建立在實體城市存在的基礎上才能展開線圖。”


    “你所看見的重複出現的飛鳥,它們是真實存在的。”


    鄭融:“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嗎?”


    通訊器內:“是的,您注意到在雨先生第一次投出石頭後,多久後傳來落地聲響嗎?”


    鄭融倏然憶起:“沒有!石頭穿透了房頂的一塊空間,也是消失了!我的帽子也是!那些人是時間流裏的我們的重現?!”


    通訊器:“構思成立,確實是時光潮汐模型。”那句話卻是對著旁的人說的,身周學者紛紛驚呼。


    鄭融道:“等等,這種時候……”


    通訊器內數人興奮叫嚷,先前通話之人得到了主動權,解釋道:“先生!你身處的空間是實空間,你也沒有中迷幻劑,請稍安勿躁。之前探測到的,是在不同時間流中的另一座城市,它是確實存在的,隻因為音波發散,回收的兩個周期,恰好與潮汐頻率相吻合……”


    “什麽意思?”鄭融疑惑道:“說淺顯一點!”


    通訊器中說:“簡單地說,你們發出了探測音波,一股音波在兩條並行時間軸中發散,探測到了結果返回,當它們返回時,恰好經過鍾擺的最低處,所以再次匯集為一股。”


    “這是一種十分奇異的現象,隻有當兩個對立的,互不重疊的類鏡像空間朝同一點形成坍塌,就像一個橫放的沙漏,或者兩個尖錐對立的漏鬥。它造成光在第一麵以螺旋性下降,被吸入奇點,再把引力場撤掉,它從另一麵發散出去,同時空間再次坍塌後,再吸入,才具有的現象。”


    “粒子在兩個漏鬥型的空間內簡諧振蕩,並按照既定頻率反複穿梭……”


    鄭融道:“我大概明白了,也就是說,現在的我們是真實的?時間呢?”


    通訊器內答:“是的,你們處於一個潮汐型,或者可以說是鍾擺型的時間流中,它每隔一段時間往複一次,我的老天!真想親身體驗一次……”


    鄭融忍無可忍道:“它是怎麽造成的?能停止麽?我的同伴們……”


    通訊器內說:“這種情況在第一次啟動後,能量固定,便不需再充能維持,隻需要坐標牽引,因為……”


    鄭融怒道:“去你媽的!誰要聽原理!別說廢話,我該怎麽找到我的同伴們?!我要怎麽停止?!我能走出塔麽!”


    通訊器內道:“可以,可以!請不要衝動,存在時間潮汐,必定有一台或多台牽引時間的儀器,在限製這個空間……”


    鄭融蹙眉道:“城外?城內?”


    通訊器中道:“不清楚,或許在塔內……”


    鄭融關了通訊器,沉聲道:“我明白了,應該有十二台這樣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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